唐人街探案:海外华人粤剧团是怎么消失的
2021-11-25 09:15

唐人街探案:海外华人粤剧团是怎么消失的

20世纪20年代,粤剧曾风靡北美唐人街,然而在美国音乐史中关于它的笔墨却很少。音乐学者饶韵华的专著《跨洋的粤剧:北美城市唐人街的中国戏院》弥补了这一空白,此书中译本于近日由广西师大出版社我思工作室和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联合出版。我们采访了饶韵华,跟随她在档案、信件、戏桥、舞台照等沉默的“证物”里探寻一段失落历史:1920年代粤剧在北美演出的踪迹。从兴盛到衰败,这不仅关乎粤剧团体的兴衰,更勾勒出一代华人移民斡旋、职业女性意识萌芽的“初醒”。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乡与世界(ID:homeandworld),作者:淹然,编辑:调反唱唱,,头图来自:受访者


2010年春天,渥太华国家档案馆。在看完华人社团资料后,饶韵华觉得“不会有太大的收获了”。但当她打开最后两个资料箱,事情起了变化。档案夹里装满了写于蓝色航空信笺或透光薄纸的私人信函。这时掉出一张折得紧密的纸,展开后,眼前出现的是一段粤剧唱词,抄录的是《夜吊白芙蓉》的唱段,字迹颇有苏黄之味。


书写者已不可考,但身为音乐学者的饶韵华,还是捕捉到一些信息:纸张的折痕很深,或许曾被装在上衣或裤子口袋随身携带。1850年代中至1940年初,粤剧是北美华人移民最熟悉的戏曲剧种,也是最主要的一种娱乐消遣。


《夜吊白芙蓉》戏曲唱词(加拿大图书馆档案馆,黄淳樑收藏)。


想像一下,那时的华裔粤剧爱好者,就像某个秘密社团的成员,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精心保留着戏院印制的戏桥(演出节目单海报),哼唱着上面印制的粤剧唱词。那些久违的方块字,在一个字母国度里,仿佛某种暗码,而毛笔仍是其不愿舍弃的书写工具。


《夜吊白芙蓉》流行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摘录的唱词,表达着男主人公的思念,或许也由此激发出,抄写者身为移民的乡愁。


这一发现,对饶韵华来说,尤为重要。从2002年发表第一篇关于1920年代美国华人粤剧戏院的研究文章,到2017年完成英文专著《跨洋的粤剧——北美城市唐人街的中国戏院》,她深知,这类私人性质的资料,实在太难得了。


当初,对梅兰芳访美演出的研究,勾起了饶韵华对另一段失落历史的兴趣:1920年代粤剧在北美演出的踪迹。


问题是,所有当事人均已去世,她最能倚靠的,就是那些由档案、信件、戏桥、舞台照构成的沉默“证物”。她必须比一个侦探更敏锐也更具耐心,还原出这段被遗忘的往事。


《跨洋的粤剧》英文版书影。


证物1:美国移民局档案,了不起的盖茨比听过粤剧吗


为什么是粤剧呢?这和早期赴美的淘金工人多为粤籍有关,旧金山华侨社区以前还有“小广东”之称。1852年,第一个抵达美国的剧团,是鸿福堂。1870年代,旧金山唐人街已有四家戏院。到了1920年代,史上最重要的两家华人戏院,大舞台和大中华在一年内相继开业。往后二十年,粤剧的足迹遍布美国、加拿大、墨西哥及东南亚等地。


1920年代的美国,史称“咆哮的二十年代”。空气里已经闻不到一战的阴霾,盖茨比们驾驶着漂亮的汽车飞驰于街面,海明威正窝在某个房间里写《太阳照常升起》,无数个家庭的唱机里播放着《蓝色狂想曲》……


大中华戏院,1925,精美映相馆(王万力收藏,表演与设计博物馆,旧金山)。


这时候,不断地有中国粤剧演员,跨洋而来,经停檀香山,奔赴北美各地,谱写出粤剧在北美的黄金年代。


但当年盛景并未留下多少印痕。饶韵华最初能找到的演出资料极其有限,主要集中在戏院广告,以及北美中文报纸对演员动态的追踪。之后,移民局保存的出入境档案,意外成为她的重要参考。


那时恰逢排华法案执行的高峰,戏院设立要向劳工部申请,演员延聘也须经过繁琐流程,演员遭驱逐出境、续签申请困难的情况不断出现。这些都被一一记录在案。


展示大舞台戏院的明信片(任藩提供)


1924.8.10,大舞台戏院最初的戏班(任藩提供)。


1925年7月4日,25名粤剧演员从香港抵达西雅图,他们无缘欣赏国庆的烟花,而是被扣留在移民局。他们被认为是奴隶、苦工。当时,大舞台戏院就曾遭指控,戏班里的十多名成员实为奴隶,劳工部督察亲自查访某女伶居所后,驳回了指控。


戏桥,《白牡丹追舟》,大舞台戏院,1926.10.3(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民族研究图书馆提供)。


在美国大学任教的饶韵华,常常趁着没课的空档,乘坐好几小时的火车跑到华盛顿国家图书馆查阅档案,在阅读室里一泡就是两三天,“到了最后一天晚上,拖着载满文件的行李,搭火车回家。”


前后持续约十年,饶韵华辗转于旧金山、洛杉矶、芝加哥等各地档案馆。在外人看来无比枯燥的公文,却让她倍感兴奋,由此勾勒出,排华背景中,粤剧团体和移民局斡旋的完整线索。


《旧金山纪事报》关于中国戏曲的文章,1922.10.29(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图书馆提供)。


更早的时候,1884年《纽约时报》的报道提供了更生动的细节。我们获知,为了向法官证明自己并非劳工四名演员不得不当庭展示表演技艺。一个武打演员蹦来跳去,展现敏捷身手,另一人“以低沉厚重的嗓音演唱中文版的美国流行歌曲《我们街区的宝贝》”,反串女角的演员则开始表演“一个被恶棍纠缠的绝望少女”……最终,因为担心演员的热诚表演会让法庭审判离题太远,法官宣布当庭释放。


不过,排华风波里的种种挫折,没有动摇陈敦朴。他是中国邮船公司的总裁,杏花楼的老板,也是大舞台戏院的缔造者,旧金山唐人街的商界领袖。当移民督察问他,打算在戏院里排演何种戏曲时,他说,高级一流的经典戏曲。跨洋的粤剧,当年能有那番活力,绝少不了这份自信。


证物2:旧金山映相馆舞台照,朋克舞台上的大象与牛仔


现在或许已经很难想象,彼时北美粤剧的影响力。饶韵华找到过一位唐人街裁缝的女儿,采访时已年过八旬的玛格丽特·梁。少年时代,她每天都会阅读戏桥,和姐姐一起搜集戏曲故事和名伶照片,制作剪贴簿,大概就和当年迷恋好莱坞明星的影迷没什么两样。


当时的双语戏桥,《蝴蝶杯》,奥菲姆戏院,西雅图(西雅图陆荣昌博物馆提供)。


遗憾的是,大舞台和大中华戏院最终因为大萧条的关系衰亡。饶韵华说,大舞台现在已经变成了商场,建筑的二楼还能依稀辨认出戏院格局。大中华仍是个戏院,上演着各类租场演出。


一百年后的唐人街上,当初的老建筑不见踪影。©小红书:HD


旧金山的精美、乐观等映相馆曾是华人戏院长期的合作伙伴,拍摄了大量演员相片及剧照。饶韵华从收藏家王万力那里,得以一见那些珍贵图像。就像电影《泰坦尼克》片尾,破旧暗沉的船体,突然回复到往昔的明亮色彩,这些精美的舞台照仿佛也能将人们一下拉回百年前的现场。


1920年代北美的粤剧舞台,宛如当今的多媒体艺术空间。在当时好莱坞的影响下,戏院开始采用彩绘写实景片,借鉴蒙太奇手法,相比印象里的粤剧,显得新潮朋克。《残霞漏月》的一幕,女主角独坐思念,身后景片高墙上的纱窗出现了聚光灯投射的情人侧影。


大中华戏院的一幕,精美映相馆(王万力收藏,表演与设计博物馆,旧金山)。


《残霞漏月》,大中华戏院,19227.10.8,精美映相馆(王万力收藏,表演与设计博物馆,旧金山)。


在另一帧照片里,两位演员从景片的镂空里探出身体,一个骑坐在大象背上,一个被象鼻包卷起来,背景则是大颗的棕榈……仿立体景观与南洋风情的交融,新鲜意外。


大中华戏院的一个立体设计场景,精美映相馆(王万力收藏,表演与设计博物馆,旧金山)。


加拿大华裔作家崔维新回忆,当舞台侧帘拉开,“一抹颜色冲击了我的眼睛”,那是演员带着亮片的鲜艳服饰,“他们的剑猛刺向空气,展开的华丽扇子哗哗作响”。对他来说,那些舞台上演出的戏曲爱情故事,就像在看《呼啸山庄》,让人沉迷。而这类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的戏码远非当年演出内容的全部,类似孙中山伦敦蒙难记这种时事题材也能在戏院里碰见。甚至还有“西部片”,演员们头戴牛仔帽、足蹬牛仔靴,口里唱的却是东方的粤剧。


粤剧伴奏乐器,加州历史协会(由南加州大学提供,代表南加州大学所有图书馆)。


证物3:唱片《仕林祭塔》,唐人街戏院里的“女儿国”


饶韵华生在中国台湾,小时候和妹妹、保姆一起看电视里的台湾歌仔戏,周六午后,跟母亲一起看每周固定转播的京剧。母亲籍贯是广东潮阳,所以,录音机里也常响起潮州戏。


但在饶韵华的童年记忆里,找不到粤剧的回音。在展开粤剧研究前,她自言,甚少接触粤剧。


在香港中文大学戏曲研究中心的资料室里,饶韵华找到了《仕林祭塔》的录音。这让她如获至宝。


关影怜、女幕贞演出的《金莲戏叔》的一个场景,精美映相馆(王万力收藏,表演与设计博物馆,旧金山)。


《仕林祭塔》是1920年代最流行的粤曲之一,演唱者李雪芳是粤剧全女班“群芳艳影”的头牌,也是那时北美舞台上活跃的著名女伶。她与梅兰芳并称“南雪北梅”。饶韵华如此描述李雪芳的《祭塔》:“柔美的嗓音,以不可言喻的优雅唱出了复杂的、柔软且美妙的滑音”。这一独特的唱腔,被称为“祭塔腔”。


不同于其他剧种着重刻画白素贞与许仙的曲折爱情,《祭塔》另辟蹊径,说的是素贞之子许仕林到雷峰塔感念母恩的故事。更独特的是,像李雪芳、扬州妹、牡丹苏、关影怜这些女子,在北美戏院刮起的女伶旋风。1927年的一位美国记者写道,中国女性打破百年陈规,登台表演,但西方自己的舞台却迟迟不愿让女演员诠释重要的男性角色。


李雪芳,大舞台戏院印制的小册子上的照片(任藩提供)。


的确,中国女性被禁止登台的规矩,在当时也不过刚刚破除。就在光绪年间,还有因男女合演过于亲密,被斩杀于戏台前的文字记录。清帝国终结后,女性要回了舞台的一席之地,才出现了登台演员均为女性的全女班。不过,1920年代的中国,“女班往往在较小或不太著名的场所演出”,真正让她们大放异彩的,是北美的舞台,她们受到了比国内更热烈的欢迎。


就在鲁迅和张爱玲用小说探讨娜拉出路之际,李雪芳、关影怜们艰难地辟出了一条职业女性之路。


女伶关影怜与教母及其家人的照片,1940年代末,关坐在中间,有个小男孩坐在她腿上(小布鲁斯·关 提供)。


但当人们想要进一步寻访女伶足迹时,却发现她们身影模糊。李雪芳生卒年不详,连她的师承也难以考证,只知她生在广东南海。一些半真半假的叙述,将她演绎为侠女,是革命党的同路人,暗地里将演出所得作为北伐的资费。


这是个体没法战胜的无奈,时代才刚刚“发现”女性。就像有人好奇李雪芳发明独特唱腔后,为何没能形成自己的流派?在饶韵华看来,这或许是因为,那时女伶的力量才初初抬头,历史没有给到她们更充裕的时间与空间去创造更多的可能性。


女伶牡丹苏反串小生,精美映相馆(王万力收藏,表演与设计博物馆,旧金山)。


戏班照片,大舞台戏院,李雪芳在后排中间,精美映相馆(王万力收藏,表演与设计博物馆,旧金山)。


红极一时的粤剧全女班,终究消亡于历史的烟云。北美也再没有像大舞台、大中华这般规模的华人戏院。但正如饶韵华在《跨洋的粤剧》结语里强调的,拨开重重迷雾,我们将看见,中国戏院和粤剧舞台还曾有过这样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小红书:木子易


唐人街在中外文化的碰撞中生长,见证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海外华人历史。©小红书:kingsley_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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