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武大新视点（ID：whuxinshidian），采访：蔡雅茹、陈秋楠 ，作者：蔡雅茹 ，编辑：胡雪扬、雷欣谣，头图由武汉市小动物保护协会提供
三个小时过去了，勋哥围着武汉大学图书馆绕了好几圈，还是没有找到那只脖子被绳子勒住的流浪猫。
勋哥是武汉市小动物保护协会（以下简称“武小协”）的救助志愿者。10月22日上午，他在抖音私信上收到武汉大学爱它动物保护协会的求助，称图书馆附近有一只流浪猫的脖子被绳子勒住，绳子已经嵌到肉里，需要专业处理。勋哥从光谷开车赶来武大，和爱它动物保护协会的志愿者一起四处寻找，但猫早已跑出原本的活动范围。无奈之下，勋哥只能就此返回。
近年来，动物保护逐渐受到重视。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当地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活动中，公众对于完善动物保护领域相关法律的呼声也日益高涨。2021年10月1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司法部发布公告，向社会公开征集2022年度立法项目建议。在成都爱之家动物救助中心发起的爱之家“反虐待动物”发声行动中，超过20万人表示支持《反虐杀虐待动物法》成立。
目前，在动物保护领域，中国仅有面向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的《野生动物保护法》，普通动物并未被纳入保护范围。动物保护组织长期缺乏相关法律法规的支持，也面临着收容救助压力大、资金来源不稳定、合法资质难以取得、领养率低下、外界质疑与负面评价多等重重困难。但从事动物保护十六年的武小协负责人杜帆认为，总体来说，国内的动物保护仍在朝着一个越来越好的方向前行。
一、“十年之约”
在中国，流浪动物保护主要分为收容、救助和领养三个板块，少数大城市动物保护组织还会注重公众教育，如给青少年传播动物保护理念和正确的生命观等。
作为一家兼顾上述四个板块的动物保护组织，武小协成立于2006年7月28日，是目前武汉市唯一一家在市民政局备案取得合法身份的动物保护组织，包括白玉山基地、甘棠基地和猫舍三个部分。白玉山基地和甘棠基地各自收容了400多只和150多只流浪狗，猫舍则收容30多只流浪猫。协会仅有6名全职工作人员，主要依靠大学生和已经参加工作的年轻志愿者前来帮助。
武小协主要通过爱心捐助和义卖筹得资金，进行收容救助。一只狗的平均寿命大概为十年，武小协的工作人员们戏称自己与狗狗们订下了600多个“十年之约”，为它们提供食宿照顾，每月定期驱虫，并在春秋季寄生虫高发期来临前对基地进行大面积消杀。
食物和救助需要投入大量费用。由于武小协一般救助的都是受伤严重或疾病缠身的小动物，即使与宠物医院达成合作，医疗费也依然十分高昂，仅10月协会就支付了49432.25元。据武小协公众号最新公布的2021年10月财务公示显示，即使已经收到许多爱心捐款和食物药品捐赠，武小协10月的收支结余仍为-47611.46元。
每天，武小协的微博、抖音私信箱和志愿者微信群各平台收到的救助消息数量相加可达到四五十条。有人留下亟待救助的受伤动物的情况和位置，而大多数人会直接要求武小协收容自己发现的流浪动物。由于武小协的资金和容量有限，面对上述直接要求收容的消息，协会一般难以接受要求。
武小协在置顶微博Q&A中解释：“武汉流浪动物上十万，凭借我们一己之力是绝对救不完的。因此基于我们的能力而言，协会目前主要救助对象为残疾受伤或情况比较危急的流浪动物。我们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竭尽全力进行救助。老弱孕等（的动物）不在救助范围之内。但我们依旧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如：帮助发布领养信息/提供救助经验等。”
基地通常只会留下大型犬或中型犬，它们因肩高超过武汉市养犬条例的规定，不能在武汉市内饲养，难以找到领养家庭。除此以外，也有部分狗因为性格不适合或者年龄过高、身患残疾等原因无人领养而被留下。大多时候，在救助的动物恢复健康后，武小协都会在微博和公众号上发布领养信息，为其寻找合适的主人。点开武小协微博页面，几乎全是带着#武汉寻狗##武汉线上领养##领养代替购买#等标题的转发微博。
对此，武小协负责人杜帆坦言：“需要救助的动物太多了，我们基地又是满员的状态，这是目前最大的矛盾点。”
杜帆与基地动物（图源武汉市小动物保护协会）
二、寻找出路
面对运营压力，动保组织一直在努力寻找解决措施，通过开展领养活动和“自造血”等方式等缓解资金和收容负担。
“动物救助回来只是第一步，真正让他回家才是最后一步。”勋哥说道。
他认为，无论是救助还是收容，动保组织永远只能做中转地。基地可以给动物们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却不是理想的“天堂”。基地的动物数量太多，平时只能关在狗圈和猫笼里，只有开放日才有志愿者来与它们玩耍。大狗们偶尔还会打架斗殴，伤亡有所难免。只有为动物找到合适负责的主人，它才能够受到完全的宠爱，有一个真正的家。
如果不受疫情影响，武小协会每月举行一次领养日活动。这不仅能让动物回归家庭，也是目前唯一缓解基地爆满的方法。领养日活动一般周末在商场里举行，商场人流量大，不少人会驻足围观，也有家长特地带着小朋友前来领养宠物。
在活动现场，桌子被围成四方形，隔开工作人员和领养者。等待领养的小动物被分开关在桌面上不同的笼子里。宠物医院的医生们会免费为待领养的动物做身体检查，志愿者们则逐一详细解答人们的询问。倘若有领养意愿，领养人需要接受工作人员的审核，审核内容包括是否拥有稳定的工作和住房等，并需要领养人提供工作证明和身份证明。领养人只有在签订相关协议，答应给领养动物做绝育并接受后续的回访后，才可以将动物带回家。
武小协领养日现场（摄/蔡雅茹）
领养是动物保护最重要的环节之一，也有一些动保组织专门关注动物领养。河南郑州温暖ta领养中心（以下简称“温暖ta”）就是一个专注领养的动保组织。除了每月定期线下举办公益领养活动，温暖ta的志愿者还会给待领养的动物拍照，把编号、性格、领养要求和联系人方式制作成图片，通过微信群、朋友圈和自媒体进行转发。
一旦小动物被领养，动保组织会在后期持续进行回访。温暖ta的领养条件里包含必须“接受视频回访”，负责人小琰说，“我们希望每只被救助的动物都能够善始善终，不会再次流落街头。”武小协的工作人员也会在领养后的一年内保持线上回访，并在合适的时间进行一次上门回访，了解被领养的小动物情况。
虽然领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基地的负荷压力，但领养出去的动物数对于整个基地庞大的容纳量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即使是武小协这种微博粉丝数近50万、网络影响力较大的动保组织，一次领养日活动也只有近20只小动物被成功领养。而对于小城市的动保组织而言，“领养代替购买”的理念宣传度不足，它们也无法成为企业及粉丝公益活动的目标对象。面对日常的运营压力，它们只能在网上讲述组织的救助故事和窘迫情况，寻求网友的爱心捐款。
爱心捐款是大多数动保组织获得资金的主要方式，但对筹款的依赖无疑会带来许多弊端。筹款本身有不稳定性，当动物保护成为社会热点得到关注时，筹款就会变多，而疫情期间人们收入减少，捐赠的意愿就相对减弱。一旦长时间难以获得筹款，动物口粮、基地租金等问题便会接踵而来。其次，动保组织长期进行筹款，难免会被质疑靠“卖惨”盈利，损坏自身声誉。
因此，动保组织也在努力寻找新的资金来源，助养就是其中较为成功的一种，人们可以通过相关的小程序和软件在线“云养”宠物。以武小协的助养为例，协会在一款小程序上发布助养信息，爱心人士可以对某一个小动物提供“10个罐头”、“一天生活费”或“半个月生活”（分别对应50元，70元和100元的捐助金额），或者直接购买金额更大的月度助养、季度助养和年度助养。用户捐赠的资金不会全部用在该动物上，而是运用于协会的整体运作。
和直接捐助不同，用户会收到所助养小动物的日常视频，更有动物保护的参与感。对于那些没有能力领养的爱心人士来说，助养满足了其为动物保护出一份力的愿望，是一种更为普适的捐赠方式。
图为助养小程序页面
除了助养之外，动保组织也会通过义卖和开淘宝店等方式进行“自造血”，用经营所得盈利补贴协会运营。武小协在协会公众号上推出了一款2022年的台历，内附插画师以动物保护为主题设计的插画，台历被取名为“We Care, We Change”。
在依赖外界的爱心关注获得帮助之外，动保圈内各个动保组织也会彼此帮扶。即使在是否实行安乐死、绝育和堕胎等问题上存在分歧，大家也会在动物保护的这条底线上达成一致。如在独自收容流浪动物的方婆婆突发脑溢血去世后，武小协接手了她留下来的甘棠基地和其中的140多只狗。
但这仍只是少数情况。就整个动保圈来看，只有少数动保组织有余力承担别的组织的压力，大家往往自顾不暇，有心无力。
银川市人民检察院检察官王雅文认为：“要有效管理流浪宠物，应该完善流浪宠物民间救助机制。流浪宠物收容中心现在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政府部门设立的流浪宠物留置站，还有一类是民间成立的救助站。政府部门对流浪宠物的收留能力有限，今后应当大力发展社会力量，形成以社会各界捐资维持、爱宠人士认养为主的发展模式。”
但我国对申请成立正规的民间组织有严格要求，如需要有合法的资产和经费来源、3万元以上的活动资金、会员总数不少于50个等，我国大部分动保组织都很难达到标准。没有合法资质的动保组织，仅仅靠个人或部分群体自发的爱心行为，无法获得政府帮扶。
三、负重前行
除了承担自身运行压力，动保组织也需要面对外界的目光审视。杜帆坦言，“负面评价一直都很多。”这其中存在着大众的误解，也有部分来源于动保圈中确实存在的乱象。
大众普遍难以理解动保组织的负担，认为动保组织享有政府的补贴，有义务救助每一只动物。很多人会将动物保护组织当作收容所，把流浪动物或者弃养的小动物直接送到基地门口。而事实上，我国没有关于动保组织的资金支持政策。只有当个别地区制定符合地方特色的管理规定，委托有条件的民间动保组织实施动物收容工作时，政府才会给予动保组织相应的补贴。
除此之外，由于动保组织通常只能在能力范围内处理部分救助事件，部分没能得到帮助的人十分生气，甚至会发微博指控动保组织“诈捐”“不作为”。而对于动保组织的“自造血”行为，也有不少人质疑动保组织打着“保护动物”的旗号谋利。
面对大众对动保组织“不作为”的指责，杜帆感到十分无奈。“我可以理解他们对流浪动物的关爱急切，但一次次被诋毁谩骂，你很难心平气和地解释。解释了一定有用吗？我们在置顶微博里就说明了我们救助能力的有限，但网友的声讨不会停止。”
但大众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有些骗子会打着动保组织的名号拦狗车，或者直接与狗肉店合作，拦下待宰的狗群，在网络上发布如“紧急筹款，这些狗不救下来的话就会被宰”的信息博取同情和收入。甚至少部分真正的动保组织也会采取极端的非法拦车救狗的做法，引来外界非议。
由于动保组织的合法资质难以获取，圈内缺乏准入门槛，真真假假极难辨清。在没有门槛的情况下，动保组织的规范资金募集与财务公示大多依靠自律，大众很难判断一部分人是不是真正想保护动物。
在外界的负面评价之外，家人的不理解和反对也会让动保人承受较大的心理压力。
动物保护是一项公益事业，即使大家在道德层面上认可它，但却往往不会在现实层面上追崇它。这项工作需要付出大量的热情和坚持，收入不高又十分辛苦，有时还会需要全职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们自掏腰包。家人也会认为这是一种“不务正业”。即使只是作为志愿者，勋哥的家人也觉得他在救助动物上花费了太多的精力，小琰则是在一番努力后才终于获得了父母和丈夫的理解与认可。
承担着运营压力和外界审视，杜帆回望自己长达十六年的动物保护经历，感叹道：“开始的时候是兴趣爱好，最后真正坚持下来还是因为责任。”但他仍然认为，国内的动物保护正在向好发展。杜帆以绝育和吃狗肉举例：“十几年以前，我们倡导大家一定要给宠物做绝育，十个人中有八个人会反对。经过这些年的宣传教育，很多人会主动带着自己的宠物去做绝育，因为他知道这是对动物的身体好。包括越来越多的人把猫和狗作为朋友，年轻人中吃狗肉的也大大减少。”
与此同时，杜帆也承认，中国的动物保护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针对近来频发的养宠争议，他认为，“让养宠物的人能够文明养宠，让那些不养宠物的人能够理解这些养宠物的人的心情，使养宠人和不养宠人之间达到一个平衡，正是我们想去做的。”
武小协基地里的动物（图源受访者）
当下，他希望有关流浪动物保护的相关法律早日完善。在我国目前的动物保护法体系中，并没有针对流浪动物保护的法律，而仅有强调野生动物、实验动物的保护和法律地位的《野生动物保护法》和《实验动物管理条例》。面对虐待动物的人，动保组织只能对其进行道德谴责，但这并不具有法律效力，谴责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你不能期望它一蹴而就。”勋哥表示，并不是有了相关法律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但这是中国动保体系完善必须迈出的一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小琰、勋哥均为化名，李奕暄、李星逍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武大新视点（ID：whuxinshidian），采访：蔡雅茹、陈秋楠 ，作者：蔡雅茹 ，编辑：胡雪扬、雷欣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