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曾经全球手机市场的巨头诺基亚，是在何时走向了衰败的岔路口？不是市值缩水90%的2013年，也不是放弃安卓系统选择塞班的2008年，而是全球手机市场占有率高达72%的2006年。商业世界的鲜活案例说明在成功的光芒下，往往藏着生死攸关的隐患。而在英国的足球世界里，一批嗅觉敏锐的观察者和决策者，也发起了一场自上而下的足球改革，避免让足球成为英国社会的“诺基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体育产业生态圈（ID：ECO-SPORTS），作者：陈点点，编辑：傅皓南，原文标题：《这份5万字的足球报告，吹响了英国足球改革的号角》，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足球俱乐部应该被视为社会的重要传承。不同于其它商业，对于许多家庭、社区、城镇而言，足球是不可或缺且无法复制的组成部分。因此，当下英国足球俱乐部的发展应该被保护，避免像伯里俱乐部（Bury）被沦为倒卖资产的此类情况出现。”
这句话，是英国政府最近发布的“ Fan Led Review of Football Governance，球迷导向的足球治理调研”的导语。而这份长达5万余字的报告，也是英国足球开启新一轮改革的宣言。
不再稳固的足球金字塔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我们常用《双城记》开篇首句话来形容当下矛盾的现象。而对于英国足球的发展而言，用狄更斯这句名言的后半部分“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 来形容，似乎更为贴切。
足球在英国社会，本是源于工业革命，兴盛于工人阶级、社区文化的产物。而如今，商业领域的成功让英国足球看似枝繁叶茂，足球作为一种信仰以各种形式深入人们的生活，但与此同时，过去20年英国足球金字塔尖的高度商业化，一直在掩盖其发展中所遇到的一些顽疾。
一个月前，英超联盟与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达成了2022~2028年，为期6个赛季的新转播合约。这份总价达到20亿英镑的版权合同，相比上一周期价格直接翻番。这不仅创下了英超联赛在海外地区版权销售的纪录，也让英超成为了全球范围内首个单赛季版权收入突破30亿英镑的足球联赛。
与此同时，我们还能看到像纽卡斯尔联这种已无昔日荣光的老牌俱乐部，依旧能让海湾财团一掷千金将其收购，甚至英国政府能利用投资足球的形式来帮助英格兰老东北工业区完成招商引资的工作。超强的吸金能力和成熟的足球商业生态，是英超和英国足球像外界传递的一个鲜明符号。
但事实上，组成英超联赛的这20家俱乐部，仅仅是英国足球的金字塔尖。当皇冠上的明珠闪闪发光时，皇冠却已摇摇欲坠。
英国足球的生存环境有多严酷？聚焦仅次于英超的英冠联赛便可以管中窥豹。不久前, 氪体在《除了英超，足球在英国也不是一门好生意》一文中详解了英冠联赛的俱乐部生存现状。众所周知，受困于财政亏空和假账丑闻的德比郡已经进入破产清算阶段，原俱乐部老板梅尔·莫里斯在2015年接管之后，前前后后已累计亏损超2亿英镑。
联赛被罚21分的德比郡本赛季英冠保级希望渺茫
在能够升入英超，享受联盟丰厚的转播分红，不愁广告客户的诱惑下，大多数英冠俱乐部开启了军备竞赛。据英国足球经济专家基兰·奥康纳的估算，在过去十年里，英冠球队平均每挣1块钱，就要花1.16块钱在球员工资上。要知道在欧足联的俱乐部可持续发展建议中，球员薪资比例不应超过俱乐部收入的70%。高昂的人力成本让英冠俱乐部总共亏损达到25亿英镑。
英冠联赛各俱乐部工资收入比情况
数据来源：德勤
除了破产的德比郡，像赫尔城、谢联、哈德斯菲尔德等曾经获得过英超体验卡的俱乐部，日子过得都不太好。而英冠再往下几个级别的职业联赛体系，都面临着俱乐部运营困难，其商业生态无法自给自足的挑战。
也许对于我们而言，这些球队只是一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但在拥有7个级别、近200家职业俱乐部的英格兰足球大环境下，每一个俱乐部的背后，都承载着城镇的历史、社区的文化以及几代人的生活。
因此，尽管英超联赛仍在享受商业化所带来的红利，但英国足球的改革已经迫在眉睫。纵观当下的英国足球环境，三个具有代表性事件的陆续出现，表明英国社会横跨三个世纪所构建起的足球金字塔，正面临严峻的危机。
三根导火索
首先，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且激化了英国足球的问题，让足球发展从业务草根这一层面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2020末，英国《镜报》和《卫报》对疫情之下的英国业余足球市场进行了调研，其结果显示英乙级别以下的俱乐部因疫情的影响在2020年损失了46%~48%的收入。
在疫情来临前，英国足球各级别联赛之间的收入差距就如天堑鸿沟
数据来源：德勤
英国的业余足球、草根足球的发展基于的是社区经济。球队的比赛日收入大部分源于当地的社区居民消费，商业赞助来自当地小企业、小品牌的营销投入。在疫情的作用下，英国的实体经济、特别是零售业、制造业、教育业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而这些企业恰巧是英国业余足球产业发展的资金来源。
今年1月，我们曾报道英格兰第八级别联赛球队海运联（Marine AFC）在足总杯对阵热刺前靠虚拟球票筹集到30万英镑的故事。毫无疑问，在英格兰的足球世界里海运联是一个幸运儿，而这也意味着有大量的小俱乐部在疫情的影响下，其过往运转缜密的生存模式不复存在。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英国足球的金字塔基必定会在后疫情时代经历长期的“重建”阶段。那么未来如何重建，则需要明确的、创新的改革方向。
如果说疫情是英国足球发展的天灾，那么以下两个导火索就是人为因素。
3年前，有着超过130年历史的伯里足球俱乐部（Bury FC）以联赛亚军的成绩从英乙升入英甲，然而俱乐部常年不佳的财政状况和英甲联赛并不优渥的商业环境，让负债累累的伯里在经历1英镑转让，球迷众筹、税务局托管等一系列大起大落后，最终消失在了英格兰足球的版图，成为历史。
德比郡、伯里所遇到的困境，并不是个例。英格兰足球非顶级联赛的商业生态和英超相比，已经不在同一个维度。因此，足球产业的资源优化和再分配，同样需要改革来指引方向。
另一方面，半年前欧洲足坛突然出现的欧超风波，又进一步坚定了英格兰足球改革的决心。足球脱离球迷和社区的根基，被资本和投机者所裹挟沦为敛财的工具，是英国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此外，我们还需要明白这三个英国足球改革的导火索都有一个共性：当问题出现后，即便政府、社会力量介入，依靠现有的方法论和规则秩序，也无法有效地对解决问题。因此，基于对足球大环境的综合判断以及各方面出现的严峻问题，改革成了当务之急。
一家机构、三大方向、十个战略
在英国，体育最顶层的行政管理机构，名为数字、文化、媒体和体育部（DCMS, Department for Digital, Culture, Media and Sport）。今年5月，DCMS牵头成立了针对于英国足球改革的讨论委员。
半年后，一份160页，名为“ Fan Led Review of Football Governance，球迷导向的足球治理调研”的报告在英国政务网站上发布。主持和推动这项调研，制定报告的负责人，是前英国体育大臣、现国会下议院议员特雷茜·克劳奇（Tracey Crouch）。
为了此次足球改革能够快速、有效地推行，委员会选择先从宏观治理的维度来制定改革方案，再至上而下一步步落实改革的措施。总的看来，此次英国足球改革可以分为三个方面：行政治理、财政管理和事业发展。基于这三个方向，再细化出10个战略举措。
行政治理
建立全新的、独立于现有足球体系的治理机构，是“球迷导向的足球治理调研”中第一个战略举措，也是最核心、最关键的一项改革建议。在规划中，名为“英国足球独立监察局，Independent Regulator for English Football （IREF）”的机构由英国国会设立后独立运营，每年向国会和数字、文化、媒体和体育部进行工作汇报。
IREF不隶属于任何的足球俱乐部或协会，其目的是通过对英国足球产业、足球事业的综合治理和监管，确保英国足球能在基于球迷、社区的理念下可持续发展。在规划中，IREF有权力会对国家联赛（National League，第五级别职业联赛）以上的俱乐部进行综合评估，对符合运营资质的俱乐部发放准入牌照。
延伸阅读：这部“非典型”奈飞体育剧，借足球拍出了资本主义简史
改革委员会把IREF形容为一个影子机构，在英国足球的日常运转中悄无声息，但又无处不在。这一机构的核心管理人员包括足球在内各行各业的专家，而英足总也将成为IREF运营治理的观察机构。
基于IREF这一治理机构，行政治理方面的改革还有两个举措。一是推行针对足球行业的全新联合治理方针。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新修订英国足球俱乐部的治理法规，该法规与IREF的准入牌照标准相呼应，并根据俱乐部所在的联赛界别不同而适用不同的法规条款。英超和英冠俱乐部适用于A级条款，英甲、英乙适用B级条款，国家联赛以下的俱乐部适用C级条款。
另一举措，是IREF在给俱乐部发放准入牌照前，硬性要求俱乐部设立由5~12名球迷代表组成的影子董事会。该组织在俱乐部非足球技战术领域的决策中有相应的知情权和话语权。不仅如此，影子董事会还在某些关于俱乐部文化、传承领域的重要决策中具有“金边股”权益。类似于德国足球的“50+1”政策，球迷在俱乐部的管理中具有一票否决权。
财政监管
在财政监管的环节，治理调研报告同样提出了三方面的改革。首先是确定IREF有权力监督、审查任何一家足球俱乐部的财务状况，并在必要时介入采取相应措施。其次是当俱乐部面临新的收购时，IREF将设立新的测试标准来评估其俱乐部的新拥有者、管理者是否有能力来运营足球资产。
值得注意的是，治理改革委员会发现目前英国足球治理体系的三项俱乐部拥有者测试已经不能完全检测出风险和问题。而为了有效地筛选合格的俱乐部运营者，IREF将设置针对与俱乐部股东和管理团队这两方面的测试，且相互独立。换而言之，改革委员会认为能否收购一家俱乐部和能否运营好一家俱乐部，是两个维度的问题。
最后，报告中提出英国的职业足球领域，应该实行更合理的收入分配模式，针对马太效应明显的英超联赛，其收入应更多地反哺到低级别联赛、草根足球发展，以确保英国足球整体金字塔结构的稳定。
这一举措可以说是整个改革报告中最受关注的内容。具体而言，改革委员会希望赚得盆满钵满，有着全球各类大财团支持的英超联赛和俱乐部，能够帮助更多的平民联赛和俱乐部。首先，目前英超联赛版权售卖收入近20%流入到了包括英冠联赛在内的英国足球生态。而在改革派看来，这个比例必须提升，让家里大哥挣的钱多分给自家的兄弟姐妹。
英超和英冠依照战绩所对应的收入情况
数据来源：英超联盟、欧足联、德勤
此外，改革委员会还希望未来对英超俱乐部的球员转会交易征收5%~10%不等的转会税。无论是本国还是跨国球员转会，税费都将交给IREF，并由IREF进行再分配。对于英超俱乐部而言，这一举措无疑等同于强盗入室，但如果我们参考一些发达国家的税收、福利体系，也会发现这样的征税行为存在合理性和可行性。
事业发展
改革报告中还有四个举措是针对于英国的足球事业发展。这包括了IREF需要在未来确保足球领域中“平等、多样性、认同感活动，Equality, Diversity and Inclusion Action Plan,”的施行，以减少社会中的各类歧视；进一步重视球迷、社区对于足球俱乐部的影响和价值，采取更多方式来保护俱乐部的积淀和传承。
在女子足球方面，改革委员会也提出了更多与男子足球平权的发展建议。而最后一项战略举措，聚焦的是足球运动员福利机制的完善，这其中包括了年轻球员的成长保障、职业球员的心理健康干预以及退役球员的转型。
需要注意的是，该报告中还有一项小的举措受到了英国社会的广泛关注。改革委员会在报告中提出希望联合英国内政部、DCMS、警务部门以及相关联赛机构，探讨在球场内销售、饮用酒精饮料的可能性。1985年海瑟尔惨案后，英国政府就禁止在足球比赛的公共开放区域饮酒，而如果这项禁忌能够打破，对于各级别俱乐部而言，便是可观的比赛日餐饮收入的增涨。
以上的总结，便是这份英国足球治理调研报告的核心内容。
报告中提出的十个改革战略举措
关于报告的思考
平心而论，由英国政府牵头发动的这场足球改革，仍处于萌芽和探索的阶段，“球迷导向的足球治理调研”中的一些提议放在实际操作的语境下，过于的理想化。因改革所引发的一系列“副作用”，并没有被清楚地认知。但对于一个国家的足球改革而言，这是一条必经的道路。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改革也不是按部就班和朝九晚五，英国足球之所以能在过去的150年里繁荣发展，其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其研制了多少份高质量的改革报告，提出了多少条高屋建瓴的改革方针，而是在这个社会里，总会有一群人为了足球事业的发展而身体力行，通过个人、团队的努力寻找问题，探索方法，总结经验。
以这份报告为例，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以特雷茜·克劳奇女士为首的改革委员会对英国超过130个足球机构进行了走访和调研，这其中不乏曼联、曼城、阿森纳、热刺等豪门俱乐部的CEO、主席，拿到了超过100小时的一手访谈资料。
此外，该调研报告还通过线上问卷的形式收集了超过2万个受访者的反馈结果，以此还原英国足球发展现状的全貌，并找到了一些顽疾的根源。这样的效率、执行力和足球行业的配合程度，都让我感到吃惊和羡慕。
“球迷导向的足球治理调研”的全文可在政务网站查看和下载
还需要强调的是英国足球此次的改革并没有预设一些先入为主的措施，而是在一步步的探索中不断推翻、否定，最终找到合理的解决方案。以设立“英国足球独立监察局， (IREF)”为例，改革委员会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宣称英国足球改革需要设立一个独立的治理机构。实际上，在调研初始阶段，委员会提出了四种足球治理的模式：
1. 维持现状，以纯粹的市场规律为导向决定足球俱乐部的命运；
2. 基于过去150年英国足球的经验，以足球为本来寻找解决方案；
3. 一种联合的足球治理体系；
4. 一种独立的足球治理体系。
在此后的调研中，委员会才通过各类方式明确了设置一个独立足球治理机构的改革方向。客观理性、实事求是，让这份改革报告更有价值。
最后，我们还要强调这份改革报告所带给人们最为直观的感受：诚意。作为一个由国会发起，至上而下的改革方针，其报告中平实的文字、生动的配图和简洁的排版都是在表达其战略发展希望被知晓、被监督的意愿。英国社会中从小孩到老人，甚至是我们这些万里之外的局外人，都能通过阅读这份报告或多或少地明白他们国家的足球现在发展得如何，未来准备做些什么。
用心、用时间，脚踏实地、化繁为简，改革这件事即便千头万绪，也变得不那么困难。英国足球如此，我们的足球也如此。
报告原文链接：
https://www.gov.uk/government/publications/fan-led-review-of-football-governance-securing-the-games-future/fan-led-review-of-football-governance-securing-the-games-future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体育产业生态圈（ID：ECO-SPORTS），作者：陈点点，编辑：傅皓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