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仍然占中国旅客运输量七成以上,但新一代人旅行和春运的记忆,正从长途、尤其是超长途大巴车,慢慢升级为高铁和民航,但那份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和超长途大巴车绑定的记忆,并不会被轻易遗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行一客(ID:carcaijing),首发于2021年2月9日,作者:郭宇、王静仪,编辑:施智梁,原文标题:《十篇看全年 | 高铁碾压后,最后的长途大巴车何去何从?》,头图由作者拍摄
好久没拉过这么多乘客了,停好大巴车,司机江师傅拿起右手边的木糖醇,倒了两粒嚼了起来,这是他结束长途驾驶后最享受的时刻。
此时是一月末,2021年的春运时分。六小时前,这辆载着四十多名乘客的大巴车从重庆巫山县驶出,终点是450公里外的重庆主城区的重庆北站南广场汽车站。这是一年中少有的接近满客的情况,临近春节,放假的学生和各地的打工人填满了这辆大巴车。
春运的热闹却掩盖不了这条汽车班线萧条的事实。“最大的感受就是人少了,工资少了嘛!”江师傅告诉出行一客。
随着重庆至万州高速铁路的开通,更多人在重庆-万州段乘坐高铁,万州-巫山段乘坐短途大巴车,时间缩短了将近一半,江师傅跑的这条班线旅客流量已经较高铁开通前减了近70%。C字头的渝万线全程不到100分钟。
不止是客流减少,一些长途大巴车班线甚至直接消失了——2020年,河南已率先取消800公里以上的客运班线,这是对长途大巴车告别的开始。
毕竟这是一种乘坐体验并不舒适的交通方式,“第二天早上到了家得睡一天,不然身体缓不过来 。”王月在每年春运时,都往返于上海和家乡河南信阳潢川县,坐上一夜的车。
坐长途大巴,似乎成了县城乡镇的专属——那些高铁或飞机到不了的地方,公路完成最后几百公里的接力;或者中转麻烦,不如睡一觉就直接到家;当然,低廉的票价更是潜在的理由。
作为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长途大巴正在逐渐消亡。但对那些乘客来说,这是他们最后的选择,也构筑了属于自己的集体记忆。
最后的选择
从新疆伊犁到重庆巫溪,长途大巴是向阳近60个小时回家路上的最后一次中转。
在来到重庆北站南广场汽车站候车之前,向阳已经在火车上待了将近48小时,测了六次体温,从新疆伊犁坐到了重庆西站。出站时临近下午1点,为了赶上下午2点50分开往重庆巫溪县的大巴车,他放弃了4元钱两个小时的公交车,花了50元打车到这里。
“我们巫溪不通火车,只有一个高速公路,还是五年前刚通的。”向阳告诉出行一客,往年春节回家要么火车,要么飞机,但无论哪种都逃脱不了最后被大巴车支配的命运。
恰恰是惧怕中转换乘的麻烦,王月和武江民选择了家乡和所在地两点直达的长途大巴车。
汽车站售票大厅 郭宇/摄
王月是一名在上海工作的美甲师,由于到家乡河南信阳潢川县没有直达的高铁,中转换乘的高铁+大巴组合又太过麻烦,她往往会选择长途大巴车,前一天晚上7点50分发车,第二天早上7点就到了县城大巴站,离自己家很近。
武江民的第一次长途大巴之旅是2015年八月底,大一新生开学的头一天。从家乡山西长治到大学所在地大连没有直达火车,需要在北京中转,考虑到自己第一次出远门,行李太多不方便,和家人商量后,他最后选择了直达的大巴车。
除了连接县城,有时长途大巴也是对买不到火车票的屈服。
2020年1月20日,冯炎至今还记得这个日子,这是她唯一一次坐长途大巴,从北京到河南省周口市。“那个过道的宽,还不抵一根油条长!”
冯炎是一名俄国留学生,当时临近春节,又恰逢两门考试间隙,加上在圣彼得堡没有听到任何关于疫情的风声,便决定回家过年。
即便下了飞机就去买票,冯炎也错过了合适的高铁和火车卧铺,最后只能选择了卧铺大巴车。在支付宝下单支付了240元之后,冯炎“躺”上了这辆长途大巴,12个小时后,这辆大巴车驶进了周口客运中心站。
从90年代驶来
2020年,河南率先取消800公里以上的客运班线。但是上世纪90年代,正是长途大巴承载了无数人南下淘金的梦想,满是汗臭的车厢,将人们带到满是奶与蜜的地方。
以周口客运中心站为例,这个坐落在人口大省河南的汽车站,在长途班线最丰富的时期,曾开通过南至温州、义乌、福鼎;北至北京、大连、烟台;西至银川等地的线路。
上世纪90年代,高速公路和火车高铁未全面普及,长途大巴是很有竞争力的交通工具,速度不错,价格也不高。要知道那个时候,向阳第一次外出打工,从重庆奉节到江苏南京,坐轮船花了整整6天。
有需求就有创新。既满足长途的舒适度,又要在有限的空间容纳和硬座差不多的人数,卧铺大巴车应运而生。上世纪90年代末,长途客运班线中的卧铺大巴逐渐铺开。
等待检票的旅客 郭宇/摄
打工人在哪里,长途班线就开到哪里。同地打工的同乡们一度热衷直接包车往返家乡和工作地的出行方式:大家约定好方便上车的地点,不需要再跑到车站,可以一口气坐到家,不再中转换乘。
五年前,向阳开始更多地尝试火车+大巴或飞机+大巴的组合出行方式。差不多相同的时间,重庆-巫溪段实现全程高速,以往需要行驶十几个小时的山路被压缩成五个多小时的高速路。
不过,对于卧铺大巴车和800公里以上超长线路的争议从未停止。卧铺大巴车虽然兼顾了舒适性,但一旦面临紧急情况,车内人员大多处于昏睡状态,加上过道拥挤,安全出口少,难以及时避险。
交通运输部科学研究院综合运输研究中心战略室主任刘振国认为,800公里以上班线运行时间比较长,面临的道路运行环境复杂,而且驾驶员约束相对较小,相较于一般的中短途线路风险点偏多,包括驾驶员风险、车辆安全风险、企业运营管理风险 、道路环境风险等。
十年前有关部门就出台过相关“封杀令”。2011年,工信部和公安部联合发布的《关于进一步提高大中型客货车安全技术性能加强车辆〈公告〉管理和注册登记管理工作的通知》显示,自2012年3月1日起,相关企业应暂停生产、销售卧铺客车产品,工业和信息化部暂停全部卧铺客车产品《公告》,公安机关交通管理部门暂停办理卧铺客车注册登记。
2014年8月,《交通运输部办公厅关于全国道路客运、危货运输安全生产整治实施工作的通知》规定:严格长途客运班线管理。不再审批新的800公里以上长途客运线路,不再审批新的卧铺客车,加快淘汰已进入市场的卧铺客车。
“再也不想坐下次”
乘坐长途大巴,和舒适绝无关系。对于唯一一次的长途卧铺大巴体验,冯炎只留下“一言难尽”四个字。
上一秒还在庆幸终于抢到票能回家过年了,下一秒,冯炎就被卧铺大巴车里的景象吓到了,连个卫生间都没有。
冯炎的铺位在大巴车的最后一排,是人挤人的通铺。一米六的她躺在那很难伸得开腿,每个铺位配的“棉絮发乌”的小毯子也让她难受。冯炎觉得,这大概是自己对杜甫的“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最有体会的时刻。
这不算最差的情况,在山城重庆坐大巴车,所有的感受都会成倍放大。比如,晕车和呕吐。
向阳是个坐车四五天都不会晕车的人,但以往重庆的山坡转弯让他很恼火,“就算你不晕车也被晃吐了”。晕车药、葡萄糖、贴到太阳穴的晕车贴等等,向阳见过各种五花八门的防晕车方法。
向阳告诉出行一客,以往重庆-巫溪班线还在走十来个小时的山路时,车上是不提供塑料袋的,要是实在想吐,只能把窗户打开,吐到外面去。
和晕车相比,安全性是张红坐大巴时最看重的。购买大巴车票必须要买一份六七块的保险,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因为超载、超速、疲劳驾驶、乘客司机矛盾等原因致使长途大巴车发生意外的新闻屡见不鲜,尤其是春运期间。
公安部交通管理局统计数据显示,2011年,800公里以上客运班线营运客车肇事约占重特大事故的27.5%。近年虽然没有相关具体数据公开披露,但是负面报道从未停止。
晚上七点的下客站台 郭宇/摄
在张红的记忆中,有段时间关于大巴车女乘客被拐卖挟持的报道特别多,她专门准备了辣椒水用来防身——全程把手放进包里,紧握着辣椒水。张红还会在脑海中提前演练逃生技能,比如用钥匙割开绳子,比如怎么跑到门口最快。
但长途大巴也变得越来越规范。2009年,一辆湖南邵阳开往广东深圳的大客车核载人数为43人,却硬是塞进了103位乘客,超载100%以上。如今长途大巴面临平日坐不满的困扰,偶尔超载,大约只在10%。
国家发改委综合运输研究所研究员樊一江表示,随着高铁网的织密和私家车的普及,长途客车已完成使命,退出历史舞台是大势所趋。
没落的车站
让冯炎一言难尽的周口-北京班线的卧铺大巴车,已经停运了。
“光2020年下半年,我们单位就已经停了19辆了。”周口客运中心站负责调度的李先生告诉出行一客,这些停运车辆包括卧铺大巴车和800公里及以上线路的所有班车。
2019年12月9日,河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公布了《关于加强道路客运企业和车辆管理的实施意见》,河南将全面取消800公里以上道路客运班线。“政策是2019年的,2020年省厅下了整改文件,要求年内必须停完。”李先生补充解释道。
重庆北站南广场汽车站相关负责人告诉出行一客,目前站内800公里以上的班线很少了,基本只会在春运期间开通。此外,卧铺大巴也越来越难觅踪迹,还在运营的基本是在国家政策出台前就已经购买了,如果中间没有意外情况,会随着使用期满自然淘汰。
长途大巴正在离场,最直观的变化是钱少了、人少了、车少了。
在重庆北站南广场汽车站负责调度工作的罗先生告诉出行一客,在他的印象中,2015年成渝高铁开通之后没两年,汽车站的情况就大不如前了。
这一印象也得到了重庆北站南广场汽车站相关负责人的印证,这位负责人告诉出行一客,整个重庆主城区的各大汽车站整体营收最好的时候是2016年,此后便一直下滑,2020年,负责经营重庆主城区各大汽车站的运营公司首次出现亏损。
由于客流不足、疏解城区交通拥堵,近年间全国不少车站被关停,名单越列越长:四川成都五块石客运站、江苏苏州市汽车北站、广州汽车客运站(流花车站)……
车也少了。前瞻产业研究院的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底,国内客车产销市场连续六年持续走低。从2015年开始,中国客车产量呈现逐年下降趋势,2019年全国客车产量为44.19万辆,同比下降2.7%。2020年,受新冠疫情的影响中国客车产量持续下滑,1~10月份客车产量合计为32.58万辆,较2019年同期下降2.8%。
车站开始减损自救。被行业内称为“大换小”的大巴车变成小型商务车的办法正在更多的汽车站尝试运行。
上述负责人解释称,一是乘客需求不一样了,小车速度快,舒适度更高,还能不定点上下车;二是旅客减少,开大巴浪费空间,也消耗资源。此外,车站还推出了旅游业务,例如成立旅行社,将客运大巴变成旅游大巴等等。
高铁过处,长途大巴“寸草不生”
司机们的收入不如从前。长途短途都开过的重庆大巴车司机李师傅告诉出行一客,目前他和周围同事的工资水平是五千多元,好一点能拿到六千多,“七八千块钱是前几年的工资水平了”。
2007年以前,李师傅还是一名货车司机。当时大巴车比货车生意好,身边很多货车司机转行开起了大巴车,李师傅也是其中的一员。如今十几年过去,情况颠倒了过来,转行开货车、挂车成为了最新潮流。据他了解,目前身边转行开货车的,工资起码能拿到一万二左右。
对于大巴车的现状,李师傅看得很开,“交通方便了嘛,社会在发展,这个没办法。”不过他也告诉记者,五千块钱是自己的底线,工资再低的话就考虑转行。
这背后,是人们的交通出行正在转化成铁路、民航的事实。
出行一客查阅国家统计局的相关统计数据发现,2015年至2019年期间,公路旅客运输量和旅客运输周转量持续出现负增长。2015年,公路旅客运输量为161.9亿人次,约占当年旅客运输总量的83.3%,到了2019年,公路旅客运输量为130.1亿人次,约占当年旅客运输总量的73.9%。
重庆北站南广场汽车站 郭宇/摄
“武广高铁的开通,拉开了我省长途客车走下坡路的序幕。”湖北省运管局表示,湖北省长途客车在2009年达到最高峰,有3000多辆,绝大部分县市的客运站都有长途客车,运营路线集中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发达城市,但随着武广高铁和汉宜铁路的开通,高铁所到之处,长途客车几乎“寸草不生”。
最近,家在重庆市云阳县的张红告诉出行一客,自己家乡的高铁站修了两三年终于快要修好,以后就可以高铁往返了,自己很开心,再也不用坐大巴车了。
有分析人士认为,到2022年前后,全国多个省市将实现市市通高铁、县县通快速铁路,届时,长途客车将基本退出市场。
或许不再乘坐长途大巴了,但那份和大巴车绑定的记忆永存。就像外出求学的武江民,那时他18岁,第一次离家。
临近发车,他爬上二层的铺位,拉开窗帘,开始在送行的人群中寻找姐姐的身影。姐姐看见了他,招了招手,然后短信提示音响起,是姐姐发来的:民民,一路顺风啊,爸爸妈妈没来送你,你别多想,他们身体不好。上大学以后就得靠自己了,到了大连告诉家里一声。
武江民迅速拉上窗帘,身子侧向内侧,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眼泪在拥挤又潮湿的长途大巴上流下来。
长途大巴变了,离家与归乡的情感始终如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行一客(ID:carcaijing),作者:郭宇、王静仪,编辑:施智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