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节档的几部电影中,《四海》是争议最大的一部。
我去看片那天,退场时就听到不止一个观众在说:“大过年的,为什么要看一个悲剧。”
这也是为什么《四海》口碑两极化的重要原因,它显然不太适合春节档。
但对我来说,我更愿意把它放进韩寒电影的序列里来看。很多时候,只有看明白一个创作者的来路,才能看清他的这一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ID:QiangGaooooo),原标题《我看见韩寒在不变中求变》,作者:子戈,题图来自:《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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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的口碑如此两极化,完全在预料之中。
它并不是一部典型的“春节档电影”,不合家欢,也不一味迎合观众趣味,且在喜剧的表皮下,还暗藏着悲剧内核。
这也注定了它只能被部分观众接受,正所谓“我之蜜糖,彼之砒霜”。
另一方面,作为一部韩寒电影,它在不变之中,尽可能求变。
影片仍有着熟悉的韩寒元素,如飙车戏、谐音梗、父子情,以及对“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的再一次重申。
但在此之上,我更关注韩寒的变化。
《四海》是韩寒导演的第四部长片。
如果说韩寒从前的电影或多或少都在讲述“理想主义者的自我成全”,那么《四海》则在讲述“理想主义的幻灭”,或曰“乌托邦的失落”。
它的情绪是由明亮走向哀伤的,正如其色调是由暖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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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以“欢歌之死”为界,分为前后两半。
前半部分的故事发生在南澳岛上,讲的是摩托少年阿耀(刘昊然饰演)的自在生活。
单看这部分,就是一部标准的韩寒电影。父子矛盾,爱情试探,车队困境……都是韩寒电影的经典设置。按通常套路,后面一定会讲述阿耀如何赢得比赛、收获爱情、并最终与父亲和解。然而,这些通通没有发生。
一场意外中断了固有的类型叙事,将影片推向了另一条轨道。
这场意外,就是欢歌(尹正饰演)之死。
尹正在片中饰演“不败传说”车队的灵魂人物周欢歌。
片中的欢歌是车队的灵魂人物,在一个狂欢夜,他纵身跃入大海,被一艘驶过的巨轮吞没。
欢歌的死,将先前轻松惬意的小岛生活彻底打破,也把主人公从舒适的温室拖入到残酷的现实中。
为了替欢歌还债,阿耀带着欢颂(刘浩存饰演)离开南澳,去广州打工。而镜头也跟随他们远离了海岛,进入城市。
而随后的故事,就像侯孝贤导演的《风柜来的人》一样,讲述的是小地方的青年闯入大城市的局促。
阿耀和欢颂来到广州后,首先遭遇的就是摩托车被拖走。
这一幕极富象征意味。摩托车作为小岛上最普遍的交通工具,就象征着一种“小岛的生活方式”,而大城市的“禁摩”则在诉说这种生活方式的彻底失效。
而这两个海岛青年要想在城市里生存,就必须换一种活法。
阿耀与父亲(沈腾饰演)关系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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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谈何容易。
面对繁华陌生的都市,海岛青年们的想象力终归有限。
正如在酒店走廊里,欢颂描述着自己渴望拥有的房子:“要有厚厚的地毯,蓝色的窗帘,要有一个书桌,不需要很大……”
伴随着她的讲述,镜头穿过紧闭的房门,进入211号客房。我们发现,她的一字一句竟和客房里的布置如出一辙。
那一幕看似温馨,却又极其残忍。
它实际在呈现一种巨大的差异:海岛青年对于理想居所的幻想,不过是城市一家普通酒店的标配。
影片不断通过类似的对比,来凸显一种“城岛差距”。其中最明显的做法,就是让同一元素在影片前后重复出现,以不变中的变化来彰显差异。
比如片中的showta哥(黄晓明饰演),在小岛上,他是叱咤风云的夜店之王,而到了城市,他却只是个落魄的“修塔哥(修理广州塔的人)”。导演故意让这一角色致敬《了不起的盖茨比》,显然也意有所指,它实际就在表达一种虚无的跃升与必然的跌落。
黄晓明饰演的showta哥,在海岛和城市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再比如阿耀和欢颂骑着摩托车穿行于小岛的隧道,哪怕引擎声再大,他们仍能听见彼此。可当他们来到城市,即使坐在后座,欢颂也没能听清阿耀的知心话,因为“风声太大了”,也因为城市更大,个体的声音终会被稀释。
更触目惊心的一组对比,是影片中的三次车祸。
前两次发生在小岛上,无论是欢歌与阿耀的父亲(沈腾饰演)相撞,还是赛场上队友间的相撞,都只造成了轻伤,或更多作为一种笑料存在。但在影片结尾那场城市的车祸中,却有人真的因此丧命。
如果我们把汽车视为“城市”的象征,那么这场车祸就有了更深的意味。它其实在说:在城与岛这两股力量的对撞中,小岛青年很难有生存机会。
片中的小岛青年们全都中二气质十足,他们注定没法适应快节奏的城市生活。
所以,阿耀也好,欢颂也好,他们注定无法适应城市生活,他们的期待也势必会落空。
因为城市并不属于他们。自离岛的一刻,他们就注定了只能四海漂泊。
于是我们看到,影片中,导演不断让火车从他们的身后碾过,那分明就寓意着强悍的现实对人的挤压,就像碾过欢歌的那艘巨轮所象征的一样,都是无力改变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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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耀和欢颂并不是没有努力过。但很遗憾,他们失败了。
细看这两种失败,又略有不同。
片中有场戏,欢颂无意间说起自己小时候弹钢琴,左手和弦总也按不准。这时一旁的阿耀接了句:“骑摩托时左手是管离合的,我从小找离合器的临界点就很准。”那一刻,欢颂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也正是从这个表情里,我们看到了这两个年轻人的不同。
欢颂在小岛上做服务员,她梦想开一个自己的小餐厅,终究未能成行。
阿耀是个有天赋的车手,而欢颂只是个平凡的女孩。
然而,这会有什么不同吗?
并没有。
因为比起城岛间的巨大差异来,天赋的差异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无论是天赋异禀的阿耀还是资质平平的欢颂,他们都没法在城市里获得超越小岛的成就。
阿耀仍然只能做一个杂技车手,整日在铁笼里转圈,虚耗光阴;而欢颂也只能做一个服务员,继续过着被呼来喝去的日子。
谁让他们都只是“池中物”呢?即使来到大海,生存空间也只有池子那么大。
至于朋友劝慰他们的话:“你们在南澳做这个,到了广州还能做这个,没有退步,其实就是进步了。”这话也毫无道理。
因为此时他们的脸上,早已看不到小岛时的那种自在和惬意。
阿耀和欢颂的关系,随着来到城市而渐渐疏远。
由此,我们也看到城岛之间的又一重差异。
这一差异在于价值排序的不同,也在于幸福标准的错位。
小岛是可以容纳一个惬意的“废物”的,可在城市里,除了“奋斗”之外,似乎就没有“惬意”这个选项。每个人都只能不断向前冲,谁也不敢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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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阿耀决定向前冲一把。
为了快速挣钱,他答应帮一个过气明星做替身,开摩托车飞越珠江。
这个名叫许苗浒的过气明星,同样贯穿影片始终。在小岛上,他是阿耀的精神偶像,可到了此刻,他俨然已沦为现实利益的化身。
这也是阿耀在全片中唯一一次完全主动的选择。
此前的他一直是个被动角色,被事情推着走,被警察、债主追着跑。
可这一次,他决定抛开小岛上的纯真、正直,投入到城市里“成王败寇”的游戏中。
于是,他站上高高的舞台。那一刻,观众们发出“啊噢啊噢”呼唤声,听上去仿佛是“阿耀”的名字。只见他猛然加速,腾空而起,却在即将落地的一刻,因为风向改变而失控摔倒,燃起大火;而另一边则是骑着摩托车的欢颂,被过气明星疾驰的轿车撞倒,跌落水中,不幸殒命。
穿行在小岛的隧道里,这群浪荡青年们畅想着各自的未来,最终全部落空。
这两个海岛青年,一个怕火,一个怕水,然而现实却将他们一个投入火中,一个投入水中。
阿耀试图掌握命运的努力,却最终招致了命运的悲剧,这又一次印证了命运的莫测,以及挣扎的徒劳。
而当我们复盘整部电影时,它其实还可以被表述成另一个故事:城市里一个过气明星要翻红,就引来了小岛上两个青年的一死一伤。
在这一层表述中,我们也许能读出更深的意味。
6
《四海》是韩寒的第四部作品。
此前的三部作品《后会无期》《乘风破浪》《飞驰人生》,某种程度上都是“乌托邦叙事”。
它们都在营造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如《无期》的东极岛,《乘风》的亭林镇,《飞驰》里的赛车世界。
《四海》前半部分的小岛生活,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乐园。
与此同时,它们也都在讲述一个自我成全的故事,差别在于,《无期》是通过一场漫长的旅程,最终回到自我;《乘风》是穿越时间,与年轻的父亲和此刻的自己和解;而《飞驰》则是将生命奉献给毕生热爱,从而成就理想的纯粹。
换而言之,它们都是一场场“好梦”,带有极强的假定性和一点点的不真实感。
而到了《四海》,韩寒开始更深地介入现实。
这部电影实际抛出一个问题:乌托邦建成之后,又会怎样?
为此,韩寒用前半部电影搭建起一座乐园,又用后半部电影将其摧毁,并在这立与破之间,试图去探讨:乌托邦倒塌后,人该如何生存。
这也是《四海》最不同于韩寒前作的地方。它实际是一次自我质疑,质疑那个从前过于理想主义的韩寒;同时,它也是一次自我颠覆,是把理想主义戳破后,给你看最后剩下的那一点真挚的东西。
导演韩寒在《四海》中尝试了新的表达。
正如片中的阿耀,在经历了不如意的城市生活后,又再次回到南澳岛。此时的他已是截然不同的状态,他骑上欢颂留给他的摩托车,一个特写镜头推过去,车身上的“耀”已然换成了明晃晃的“颂”。那是最后一点祭奠,此后是无尽的平凡日子。
我承认,我是一个对电影的现实主义倾向有苛求的人。
所以我极其乐见于韩寒能从架空世界中走出来,进入到现实世界,并对于现实的无奈有一份体恤。
我在《四海》中看到了这一点。
尽管影片的落点是一场“好梦”,但它实际讲述的是梦醒后的仓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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