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第一场雪》,下了20年
2022-02-15 20:41

《2002年的第一场雪》,下了20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毒眸(ID:DomoreDumou),作者:符琼尹,编辑:赵普通,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2年的春晚,没有网络神曲。


《老鼠爱大米》穿过大街小巷的音像店和发廊,一路走上2005年春晚。此时距这首歌发行不到一年。这一年,网络歌曲一路爆发,走向主流。



同时火遍中国的,还有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至于为什么不是2004年的第一场雪,没人知道,但直到今年初雪,还有人回想起这首歌。


那一年,是港台唱片工业最后的巅峰,周杰伦、林俊杰、陈奕迅等纷纷发片,在这个当口出现的网络歌曲显得粗糙、生猛,土味,但也抓住了一大批人的心。


“是你的红唇粘住我的一切,是你的体贴让我再次热烈”,刀郎的歌曲浸润于新疆音乐,有民族音乐的底色,歌词上表达感情也更加赤裸、直白,“中国人表达感情想来是比较含蓄的,但这批网络歌手直接突破了这一点。”乐评人呆若木一分析。



初代网络神曲的传播,不走传统唱片“自上而下”的路径。互联网时代,音乐发生的场景正处于新旧交叉处。音乐走出了电视、录音带和收音机,从手机彩铃里传出来,成为每个人的“个性标配”。


从那开始的近20年里,华语歌坛每年都要在舆论里“死”一次,但网络歌曲,始终“活”在各个角落。


1. 初代神曲,草根登台


90年代初,罗林还没有去新疆,也不叫刀郎。


他和朋友组了一支名为“手术刀”的乐队,在歌厅唱歌。歌厅的生意并不好,乐队也很快解散。此后,罗林背着一把吉他,辗转于重庆、海南、西藏多地的歌舞厅做驻场歌手。


歌舞厅里不缺好声音,但在当时,歌手出头的方式只有两种:体制内选拔,或者被唱片公司选中,否则很难出头。即使发行了自己的专辑,没有大公司的宣传和包装,也会很快石沉大海。


1995年,罗林跟着心爱的姑娘去了新疆。他不再辗转于各个舞厅,开始为企业和电视台做推广音乐,还加入了一家音像公司,专门制作新疆音乐专辑。他也试过通过公司发行自己的唱片,结果只卖出了2000多张。同一时期的庞龙,赌上全部身家发行了首张专辑,也惨淡收尾。


首张专辑的折戟,让他们在二次尝试时多了些营销思维。


为了配合新疆民谣的风格,罗林为自己起了一个有异域色彩的新名字:刀郎。庞龙则不情不愿地加入了一首大白话的流行歌《两只蝴蝶》,“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的柔情,与他上张专辑《老了》中的愁苦大相径庭。



这两张专辑的大卖,少不了盗版商的推波助澜。另外,音乐产业观察者贤江告诉毒眸,彼时传统唱片公司传统宣发方式之外,还有一种“野路子”,将碟片送至发廊、音像店等地循环播放,为歌曲造势,可谓最早的“饥饿营销”。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回过头去看他们的走红,贤江不认为这仅仅是时代的偶然性,他们的确击中了大众的某种需求。“西北音乐风格包括西北意象,在国内一直是有市场的,比如更早一点的王洛宾,80年代的“西北风”,只是后来港台流行音乐进来后,反而没有人在做这些音乐。刀郎的出现,一定程度上能勾起上年纪的人对这种音乐的记忆。”


《四季予你》等抖音爆款音乐的制作人郑冰冰认为,这种结合了民族的东西,在当时的语境下反而是一种创新。在经历了港台音乐的“揠苗助长”后,内地音乐产业的模仿尚未成熟,刀郎、庞龙等人朴素、直白的表达,反而戳中了更广泛大众的心。


如果说他们的成功中有时代的偶然性,那彩铃的出现一定功不可没。那正是彩铃大肆推广的年代,人们花2元下载之后,铃声就能以外放的形式出现在各个场合,比“个性签名”还能彰显个性,也让一批网络神曲得到了病毒式的传播。《2002年的第一场雪》在半年内就收获了 250 多万次的点击下载,创收 500 多万元人民币。


这批歌曲的走红,让音乐在内地首次剥离了艺术属性,以商品的形式“流通”。它们可以不借助电视台、电台等传统渠道宣传,而是在走红后实现“自下而上”的反输出,把这批歌手送上了晚会。


彩铃造星,是大众用真金白银换来的。他们不仅用下载彩铃的方式捧出热曲,还要捧出了一批“草根”明星。


2002年,香香在工作之余到聊天室给网友们唱歌,再把自己唱的片段截下来传到论坛上。聊天室的一位网友郑立被她的声音打动,着手为她建立了个人音乐网站,在通过她认识更多网络歌手后,成立了音乐平台“163888”,后来更名为“分贝网”。


后来,许嵩也在“分贝网”上传了第一首歌,2006年“超级女声”也选择它成为唯一线上合作平台。


“分贝网”初见规模后,香香顺势成为该网站首个“网络签约歌手”。飞乐唱片被其热度吸引而来,为其制作了一张名为《猪之歌》的专辑,还买下了《老鼠爱大米》的版权供她翻唱。最终,香香的翻唱,让这首歌大红大紫,杨臣刚也得以在2005年登上春晚舞台。


《猪之歌》mv截图


大众用自己的力量造出偶像,完成了一场对传统唱片工业的反叛。他们精致、工整,却逐渐有了流水线产品的模样。2006年,齐秦曾对《时代周报》批评了唱片公司与对歌手的磨损:“(乐坛)有点倒退,让五大唱片公司给毁掉了。这些唱片公司就是一个罐头工厂,他们的东西全是一个模式出来的。”


而在流水线之外,初代神曲们则借由互联网和彩铃,培育出了一套自循环的商业链。呆若木一告诉毒眸,彩铃在版权方、音乐人、平台之间建立了一套收入模式,被化用至今。


这批曾经“未被选中”的歌手,在互联网环境中浮出水面,留下了一个时代的音乐记忆。


2. 走进“自选时代”


2006年,许嵩用“Vae”的网名,将自写自编自唱的单曲《七号公园》,发布在了分贝网和自己的官网Vaecn上。此后一年多里,他维持着一月一首的上传频率。在那个没有版权限制的年代,他的歌曲于新浪音乐、百度音乐等网站间流传,最终以一首“疑似周杰伦新歌”的《玫瑰花的葬礼》走红。


3年后,汪苏泷、徐良也在多个网站上发布单曲,相继走红,并与许嵩一起被网友封为“QQ音乐三巨头”。三人的风格确有相似之处——善用十几岁青少年常用的网络表达,为自己构建歌曲。比如,许嵩会唱“星座书上说我们不合,金牛座的我配不上你的好”,徐良会唱“客官不可以,你靠的越来越近”。


三人都是自编自写自唱,“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制作歌曲不再需要遵循过去的规定路径,作词作曲上的新潮,成了他们的法宝。


资深媒体人贾维曾分析,那几年在主流歌坛上,真正写给十几岁人的歌曲很少,林宥嘉、苏打绿等人虽然也受年轻人欢迎,但歌曲内容本身还是更偏成人化,“初中生高中生的音乐很少有人做,他们填补的是这部分空白。”


对这一批网络歌手,贤江印象更深刻的是他们在当时的“自媒体”运营意识,尤其是有网页制作能力的许嵩。“许嵩有自己的官方网站,有论坛,他可以直接和歌迷交流,发布新歌或者资讯时反馈都是非常快的。所以许嵩虽然当时没有马上签约公司,或者参加很多商演,但他的人气还是高居不下。”时至今日,许嵩仍是内地颇具号召力的歌手。


“自媒体”初有雏形,离不开媒介的进步。各大原创音乐网站涌现的同一时期,视频网站也陆续成立。


做音乐的王太利和做广告的肖央,2007年就以“筷子兄弟”之名走红于活跃社区“猫扑网”。4年后,他们在视频网站相继推出了《老男孩》《父亲》两部微电影,也让两首同名主题曲爆红。


走红之后,肖央获得了投资,有了拍院线电影的机会。投资人看好《小苹果》走红的潜质,斥资上百万,去韩国找“骑马舞”的设计者李朱善设计了简单易学的舞蹈动作,又拍了一只具备鬼畜潜质的MV。这支MV在优酷上线24小时播放量超500万,《小苹果》后来更是在广场舞领域发扬光大,比那部院线电影火得更久。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能发布歌曲的网站也在慢慢增多。豆瓣音乐人于2008年上线,成为一批独立音乐人的“精神角落”;周深在5sing网崭露头角;YYFC不仅有徐良还有本兮。郑冰冰还记得,当时很多歌手会把土豆、优酷这些网站当现在的“B站”一样使用,上传视频进而获得关注,农民工组合旭日阳刚翻唱的《春天里》正是在视频网站走红,才有了上春晚的机会。


“在2008年后,2012年前的那几年,我们形成了一个自选时代,”呆若木一总结道,“不同年龄段的人,可以在多个渠道找到自己听音乐的方式。有共同喜好的人很轻易地能找到彼此,逐渐形成一个个小圈层。”


但对于这样的发展,老一辈音乐人并不满意。早在2007年,音乐制作人高晓松和张亚东在一个论坛上表示,坚决抵制现今盛行的网络音乐、拒绝mp3等数字音乐,“我的耳朵只能接受CD,听不了MP3。太难听了!”张亚东说。


为2010年“音乐风云榜十年盛典”颁奖典礼上评选“十年影响力歌手”时,作为评委会主席的那英极力反对刀郎入选。她认为刀郎虽然销量高,但并不具有审美标准,更说“去KTV点刀郎歌的都是农民”。


大人们,时代变了。


唱片体系在崩塌,唱片销量连年下降,“救市”的反而是网络歌手和数字音乐。2011年,徐良和汪苏泷两个网络歌手的纯自然下载量收入高达500万,超过了环球等老牌大唱片公司的下载量收入。


而那些曾经痛批网络歌曲的老前辈,要么早早在音乐综艺占据导师席位,要么在“歌王”的争夺台上大展歌喉。


3. 从破圈,到自嗨


随着《中国好声音》《我是歌手》等节目走红,综艺成为音乐行业的流量入口,把许多“小众音乐”带到了更广泛大众面前。


民谣就是典型例子,《快男》选手左立唱红了宋冬野的《董小姐》,《中国好声音》选手张磊唱红了《南山南》,综艺热度直接在2015年把四组民谣歌手送进了万人体育场。



网络主播也跃跃欲试,想在综艺这个更大众的舞台上获得认可。


2017年,正是某位MC大火的时候。他作为“喊麦领军人”登上《天天向上》舞台,成为2017年底浙江卫视跨年演唱会压轴嘉宾,选秀综艺《明日之子》,也要请他来做助阵嘉宾。


但他的表现,在选秀舞台上显得格格不入。与毛不易的合作舞台结束后,音乐人赵英俊表示:“看完这个表演后,我稍微替毛不易感到一点点委屈。”


那位MC听完,接过话筒说:“我也觉得这个比赛,有你特别不公平。一首大王叫我来巡山,你把它唱成了一首歌,你为什么能站在那?”


在登上综艺的过程中,他带来的争议从未间断,最终,过往的不当言论被一一扒出,跨年演唱会后不久他就成为平台封杀的对象。而毛不易在节目中的《消愁》持续走红,至今仍是“明日”五季最出圈的歌曲。


“出圈”,在2017年之后变得格外重要。呆若木一所说的“自选时代”还在分化、固化,不少原本“小众”的领域逐渐成为音综们开采的金矿。2017-2019年,每年都有一个垂直亚文化群体“出圈”——


2017年《中国有嘻哈》让嘻哈文化走向台前,2018年复刻了韩国练习生选秀的《创作101》《偶像练习生》开始向娱乐圈空投偶像,2019年《乐队的夏天》让摇滚也加入商业化进程,间接刺激了音乐节市场。


在“QQ音乐三巨头”的年代,是一部分人想发声,但从2017年以后,短视频平台的兴起也让“发声”的权力被均匀地摊向了更多人,变成了大部分人在发声。


平台贴心地为一系列视频的制作准备好了模板:不管你是想拍手势舞,还是用热歌做BGM拍视频,还是翻唱,一切都为了更快的传播而准备。短视频时代,将神曲频率提高到了一个月一首。


《腾讯白皮书·音乐篇》忠实地记录着“神曲”以及音乐行业变化的轨迹。


2017年之前,每年的总结辞都有些颓丧。2014年,它称“这是一份令人沮丧的行业报告”,歌手在比赛,但“音乐或者唱片,我们依然没有看到任何起色”;2015年,“连网络神曲都不见踪影”;2016年,“依然没有神曲”,但好消息是国家版权局对音乐版权做出规范,让“数字音乐破了纪录”。


2017年之后,音乐行业渐渐热闹了起来。


那一年,《我们不一样》在快手走红;李玉刚发布的《刚好遇见你》成为新一代广场舞神曲;毛不易《消愁》在80、90后的朋友圈里传播。


第二年,白皮书给出的总结是“神曲贯耳,粉丝救市”。《体面》《沙漠骆驼》《纸短情长》《学猫叫》《离人愁》等短视频神曲一一面世,配合着KOL们对模板的使用病毒式传播。流量明星和新晋偶像们的数字专辑销量,被粉丝们刷新了一个又一个记录。


音乐行业越来越热闹,但彼时的音乐无论是作为短视频的BGM,还是作为流量变现的途径,都变得越来越弱势。


综艺也不再有强大的能量,反而需要借力网络歌手的热度。在竞争“歌王”的《歌手》舞台上,从直播走出来的歌手刘宇宁,“卧室音乐人”太一,走红于短视频平台的隔壁老樊都能上来唱一曲。


在这样的传播逻辑里,歌手成为神曲流量生意中更不重要的一环。2018年,制作了《学猫叫》的公司斥资请来不少KOL参与“手势舞”,再通过剪辑做了二轮传播,成功带火了这首歌。其原唱小潘潘本期待能通过一首歌的红火成为当红歌手,但上了诸多平台后,她发现自己连粉丝数都没涨,人们依然不知道她是谁。


即使是神曲之间,圈层隔阂也越来越大。《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凭借极高的播放量,登上2020年腾讯娱乐白皮书新曲传唱榜冠军。但一直到这首歌在2021年春晚表演,年轻人们惊奇地发现父母在熟练地跟唱时,它才被刷上了热搜。作为从业者,贤江、呆若木一也是在春晚之后,才知道有这首歌的存在。


在这剧烈的变化中,去年年底“十大热歌”的发布,让华语乐坛又在口诛笔伐中又“死”了一次。或许就如“白皮书”2020年的总结所说:“破圈无力,自嗨就好。”


4. 人民需要网络歌曲


据由你音乐研究院数据显示,2020年华语新歌数量多达74.8万首,超过2017-2019年的总和。


神曲的“批量制造”,是歌曲产量爆发的原因之一。郑冰冰一天大概会发布10个左右的朋友圈,为工作室制作的曲目宣传,其中“全年无休”“急活也接”“24小时全天恭候光临”的字样反复出现。据他统计,2021年工作室大概产出了1000多首demo,入行至今他卖掉或参与创作和制作的作品有超过1000首,个人演唱发表原创曲目3566首。


《四季予你》也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诞生的歌曲。郑冰冰创作这首歌时并没有做什么特殊处理,也没去跟词人商量意境等等,对他来说,一首歌的走红似乎偶然性更大。“就是demo被程响的公司看中了,买下来,恰好当时抖音有一阵没出热歌了,而程响之前也是不少爆款曲目的演唱者,就合力推广了这首歌曲。”



他也认可目前版权市场在逐步规范,分成对音乐人更为友好。“现如今你在各个平台注册为音乐人,一首歌的收听数据、分成数据是非常清晰可见的,但在以前彩铃时代,这些收听数据都掌握在公司手里,很多收益是不透明的。”


不过,这一代的网络神曲演唱者还是与上一代有诸多不同。


呆若木一认为,初代网络神曲还是带着唱片公司的企划意识的,“比如刀郎的宣传语会是西域歌王”。这让过去的神曲更为“人歌合一”,歌曲的特质与本人的气质吻合度较高,在传播时也就不会存在歌红人不红的情况。


贤江觉得,制作能力的差异也较为明显。初代网络神曲歌手,基本都有较长的学习音乐的经历。刀郎从事音乐行业十余年,庞龙后来成为沈阳音乐学院终身教授,杨臣刚1998年到2000年师从武汉音乐学院教授学习专业作曲。


而这一代部分网络神曲缔造者的音乐素养,在2018年《明日之子》舞台上有部分展现。《离人愁》作者李袁杰称自己想要做中国风的创新,但华晨宇认为他的曲风和弦走向“4536251”较为常规,希望他能换一个弹法,李袁杰摊手表示“这个我是真不知道”。



呆若木一向毒眸提起了他对音乐行业的悲观和乐观。他对“音乐是刚需”这件事持悲观态度,认为“多数人并不会主动去寻找新音乐,而是被动的接受刺激”。但他对华语流行音乐的良性发展持乐观态度。


华语乐坛走出唱片黄金年代,进入“已死”循环的那些年,网络歌曲进入了几代人的生活。时至今日,《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还是全民K歌60、70后最爱唱的曲目TOP3。



父母的歌单从某个时刻开始就不再更新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需要音乐。贤江常常会替一些60后修电脑,理由是“他们的听歌软件没法用了”。


60后们需要《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是市场圈层分化足够成熟的结果。网络歌曲的诞生和分化,也是时代的必然。


它曾经扮演过草根的朋友,救市的英雄,甚至音乐的敌人。但对那些听众来说,被记住的只会是那几句歌词,和那几段旋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毒眸(ID:DomoreDumou),作者:符琼尹,编辑:赵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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