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ID:biede_),作者:zqq,编辑:madi,原文标题:《从冲撞到〈冲撞〉:和导演盛志民聊聊冰球》,题图来自:《冲撞》
中国初代摇滚青年、资深球迷、导演盛志民,曾经在一次采访里提到这样一个片段:五年前齐齐哈尔举办的一场冰球比赛,对阵双方分别是从东北体校层层选拔出的一支哈尔滨球队,和来自北京的一支市场化运营球队。他记得“北京队队员家长们在现场大声助威,就像在 NHL 现场一样,那群东北家长则在默默看球” 。
那场比赛里,因为一个门前的冲突,一个北京队的队员被打了。冰球这项神奇的运动,因其强对抗性而闻名,规则里是允许打架的,摘掉头盔手套,撸起袖子就可以上,接下来就是荷尔蒙的飞溅。有时,场上打架在冰球里是一种战术,用我方替补队员交换对阵的主力,总之先打完眼前这一架,谁被罚下是之后的事情。
这个胖揍的场景把盛志民乐坏了。也让他最终下定决心拍一部关于冰球的电影。
冬奥让冰雪运动狠狠受了一把关注,在本次冬奥会之前,冰球在国内或许一直是一项鲜有人问津的运动。而在北美,冰球是位于橄榄球、棒球和篮球之后的第四大运动,欧洲的德国、瑞典、丹麦、捷克等也都盛产冰球强队。这次,前有自由式滑雪后有短道速滑,不少年轻体育偶像借竞赛成绩广为人知。而中国冰球队的整体成绩并不理想,男女队都无缘八强,在盛志民看来,女冰是因为没有打好一场关键的比赛,而男冰则是需要面对一个现实,“在美国德国这样的强队面前,再多归化球员也没辙,别输十个就是很不错的了,昨儿输了八个,我觉得算 ok。”
冬奥仍在行进中,我们找到盛志民,和他一起聊了聊“暴力值拉满”的冰球、体育运动及冰雪运动的盛行,还有他的电影作品《冲撞》中,关于青训、阶层固化、以及少年面对的社会规训的话题。以下是他的自述。
1. 你要传球还是射门?
任何体育项目的风行其实都是社会发展的结果,尤其是冰雪运动,因为不便宜。你可能也注意到了,这次冬奥中国队里会有很多混血面孔或外国人。我是因为拍这部电影(《冲撞》),四五年前开始关注冰球这项运动的,正好看到中国冰球在最关键的奥运周期里头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它是一个体育战略的问题,因为决策者要找到一个方法,他要拿成绩。
所以冰球运动员的规划工作很早就启动了。当年有一个很重要的俱乐部叫昆仑鸿星,它的整个体制类似于恒大。冰球当时开始采取“俱乐部+国家队”体制,它并不是原有的举国体制大国家队的概念了。整个训练会交给一个俱乐部,跟国家一起来完成整个冬奥的备战,而昆仑鸿星俱乐部本身背后是一家在俄罗斯做能源生意的公司。他们启动了一个全世界范围的归化球员的招募工作。当时就有很多华裔的训练营,这批球员进入的是俱乐部体制,但也一路为了冬奥比赛加训练。
但是这个训练机制会有一个问题,归化球员大概会占一半以上,原来这些名额是国内运动员(大多是东北运动员)的一个上升通道。对于年轻的运动员来讲,进国家队、代表国家参加奥运比赛是个荣誉,甚至是人生的出路,也是一个经验,毕竟这届你是东道主国家,会有更多机会。但是这么一来的话,这一代本土运动员得到的机会就减少了。
到了国家队层面的话,这些运动员其实成长背景和文化背景相差也很大。归化球员基本上是在北美长大,或者在俄罗斯受训的运动员,即使是华裔队员,比如说英如镝、宋安东,你也知道他们的家庭背景是什么样的。同时队伍里也有大概四五个是从东北一路打上来(国家队)的,里面的差异是肯定存在的。
或者可以直接称为冲撞。
可以具体拿冰球来说,2016 年左右北京开始出现一些民间的冰场和冰球俱乐部,很多都是在北京拥有家底的一批家长为了孩子的素质教育和未来规划主动发起的。那个时候为了电影项目去做实地调查,我到东北体校的宿舍去跟那些队员聊天,再回北京冰场去看那些家长陪着这帮孩子训练,已经很明确地感受到完全不同的两拨人身上的差异,他们跟冰球、跟体育产生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关系。
现在我会把它叫做“固化”。前面提到齐齐哈尔那次场殴斗,它的确是在冰球的规则里面发生的,但是你说,规则之外,这场打架里头有没有带有东北某个运动员的情绪?我觉得一定有的。
那时候队伍间的割裂和群体冲撞已经存在了,比如当时北京队的很多是在国外打球回来的,要么是留学生,要么是从小在国外长大,像英如镝这种运动员,其实某种程度他受的教育和条件比东北那帮孩子强很多,这就是现实。
2. 安稳人生VS成为爱豆
倒回去看,原来的冰球生态只有一个东北,大概全国的注册运动员,各个梯队的成年组队员加起来不到 200 多人,突然间体制被打破了,被另外一帮人插入了。而这帮人构成了对原有体制的强烈冲击,这种冲击下,有情绪发泄是正常的。
但这种划分也不是绝对化的,我也曾经见过一个北京郊区的森林警察,他特别喜欢冰球,就想着孩子去打球,我也跟他聊过,当时他就说,他真的没法跟那些家长比,但是他还是拼着命定期从北京郊区开车带孩子参加训练,想办法让孩子到国外,然后让他能够走上职业道路。最终结果现在我不知道,但能感到他培养孩子的艰苦。
这其实是他人生的一个安稳路径,因为人少,这个项目的竞争少一点,你打到国家队,国家包分配,能够让你免费地上体育学院,上大学,而且将来你是有工作的。等到运动员的极限年龄过了,至少你的后半生是可以有国家管理的。他们的想法中,这条路径不是阶层跃升,是一种稳定的人生规划。
除了安稳人生之外,那些孩子的家长也是有幻想的,这不可否认。说白了,这样的体制下, 运动员总归是有机会拿世界冠军的。当你送小孩去打乒乓球或是羽毛球时,你一定会有梦想让他成为下一个林丹或是张继科,冰球是一个道理。
但北京的这群家长并不这样想,在他们的孩子的人生规划里,冰球只是一个路径,甚至就是一种素质教育,到点儿就会停止。这里会有两种理念的冲撞,片子里东北的基层教练告诉体校训练的运动员,“世界只记得进球的人,不记得传球的人”。而身在北京的外教会告诉大家,打球是一个团队项目,打冰球需要 follow your heart ,这两种理念本身会在少年身上带来撕裂。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谷爱凌的经纪公司叫做 IMG ,算是世界顶尖的文体经纪公司,它对于一个体育明星或是体育偶像的培育经营体系是非常成熟和系统的。如果我们进入一个正常的体育商业体制来讲,培育体育明星非常必要,不管是在利益方面,还是在对一项运动的普及影响方面,我觉得都需要一个 idol 出现。
但问题不是在这儿,我觉得问题是在于说,是哪些人成为 idol ,ta 怎么成为 idol 了?
现在来看我们会有一个趋势,像这样家庭条件比较好的、拥有家庭背景的孩子,他可能更容易获得机会,或获得成功。
而比如说这次短道拿奖的那些人,他们基本是普通家庭的孩子,目前大媒体我只看到一两家有去关注和追溯七台河这个地方,那就是一个煤矿作为支撑产业的三四线小城。就凭着一个教练员开始的一己之力,带着一帮孩子从头练短道速滑,政府从头开始建场馆,现在变成一个稳定输出运动冠军的基地。
这些孩子就没有得到商业化,或者说他并没有进入一个很好的商业化机制,他们的成长故事也就没被充分注意到,这里边我就觉得,是一个特复杂的问题。
今天我看英达在说,他有生之年最大的梦想,是能在中国建立起冰球的职业联赛。一个职业联赛背后是一个强大的体育市场支撑,不能只靠国家的力量。我现在会想,等到冬奥会结束,两个月之后还有人看冰球吗?我挺怀疑的。
你肯定看过 b 站上好多关于日本高中足球联赛的视频对吧?在国外来讲,体育市场本身是一个非常完整的产业,从青少年培训一步一步的走上来,青少年足球偶像是花了 10 年时间培养出来的,体育运营是非常复杂的一个东西。
要重新构建太难了。
3. 在真实里造梦
体育有一个好处,就是你的身体反应、多巴胺的分泌是直接的。如果你爱好某一类体育项目,比如我爱踢球,那你应该会明白里面那种非常微妙的成就感和上瘾感。我记得疫情第一年,我们闲着没事开始组织踢球,那时候说实话我已经好多年没踢了,但是我们那帮人队伍越来越壮大,持续了两年的时间。而且这帮人每周都来,他就是来享受,即使他踢得不是很好,或者就是业余水平,他都会来享受在场上的每一秒。
我以前玩摇滚。我觉得音乐和体育确实有一个相通的东西,就是一首歌也好或一个现场也好,你可能在几分钟之内会被气场、旋律或者节奏带进一个情绪的高潮,不管是愤怒还是感动。体育也有这个能力,但体育可能比音乐更直接,更加靠近身体本能的反应,音乐会更多牵扯到你对美的认识,对生活的理解这类的。
今年的冬奥我一直在看,我对所有的竞技体育都充满了那种兴奋,我就非常喜欢看。体育有一点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它其实是很难造假的,造假并不是结果的造假,结果是肯定是可以造假的。体育比赛有它真实的东西在。
我们就举一个例子,中国男足为什么那么多人骂?你骂他的并不是他踢的不好,是他踢的不像话。是不像话。是因为在他的表情和身体语言中,你都能看到他这种不像话的地方,但是当运动员的身体真的迸发出来本能的力量时,那种拼搏的东西会瞬间打动你,你就不在乎他的输赢。
疫情之前,所有的中超比赛我都会去看,当然你是希望赢,但是其实输赢对于我来说不是第一位的重要。那些运动员在那么几万人的场地里头,他的全情投入是非常有魅力的。那是一个 dream ,就是你知道吧,它就是一个气场,那东西让你跟真实的世界脱离开了,而那里发生的又都是真实的。
你进入那么一个气氛里头,你会直接感知到场子的情绪,包括周围的北京老年人,他们被一个东西完全席卷和裹挟。你不需要冷静和客观的人格,要客观人格你就去看看英超看电视就完了,在那个范围里的时候,你就享受那种动人的真实感。
比如说今年的冬奥选手金博洋,后来会有人分析,他的那个项目,国际上发展到那个程度了,其实他自己知道是赢不了的。这个是体育让我感动的地方,就是当他知道自己赢不了,他还能不能站在冰场上,高标准完成他的动作。在这个赛季或者在他的年龄段,他已经做到顶,到头了。他做到了。我是真的很敬重他们,他拿第几都无所谓了,这就是人性当中最最原始、最本能的那种力量。
那东西还是打动我的,这个是体育最动人的地方。中国女排你知道现在她有问题,但是你也知道,她为什么会打动那么多观众。因为电视直播的时候,表情是做不了假的,她们的焦虑、烦躁、兴奋,抛开体育竞技成绩,这东西太让人唏嘘了,人的拧巴或者力量就是这样体现的。
4. 放弃和交换
我以前高中的时候上过 2 个月体校,那是 80 年代的事情了。体校有一个筛选过程,一般会叫你先来试训,就是课余来练练。如果练得好了,再给你正式地招入体校系统,你就可以不念书了。我是正好处在中间这个过程。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体校有好吃的,训练完了有营养补助,一块巧克力和一瓶酸奶。然后就是从体校回来到自己的校际运动会,我几乎只要参加的项目都拿第一了,女生都对你刮目相看,对虚荣心来讲是极大的满足。
这次拍的是一个发生在体校框架下的故事,我想要呈现一个少年人生被改变了的那一刻的故事。两个不同阶层背景的主角小博和子昭,在比赛结束之后,真正开始了他们各自的人生,我觉得其实是都做出了人生中有意无意的一个重大选择。
其实俩人都放弃了自己某些东西,子昭又是通过用自己的未来人生规划跟父母达成了一个交换,他希望交换到一个结果,能够帮到他认为应该帮到的人(小博),或者说代替他去完成梦想。而小博为了自己的目标,最后还是接受了本不想接受的一个馈赠。回到体育之外,回到人本身来讲,那一刻他们的人生才真正开启。
这一刻不能叫伤感,它就是人生中的一个节点,人就是这么一种动物,会面临不同的人生选择,某一刻它发生转变,他就长大了。讲长大的本身是青春片,我觉得《冲撞》这片子本身还是个青春片。
你说摇滚乐,我觉得当我第一次听摇滚乐,听到崔健,或者听到鲁本斯,音乐所带来的力量一下子就让人生想象变得更宽广了,就那一刻,一个人的道路就是这样决定的,我可能就此变成了今天年过半百的这个状况。每一个人都会有那个时刻,或早或晚。
少年长大的标志是他学会遵从社会规则,学会了交换。我觉得这种交换习得现在年龄段越来越往下走了。我的侄子现在高一,在一个北京市重点中学,我有次跟他聊天,他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人生应该如何行走了。他有比起我们那个时候更理性的判断。
在 80 年代,摇滚乐打破甚至完全违背了当时社会主流的价值,我们并没有屈服于主流,我觉得那个时代它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但话说回来,我们那个时候相对来讲,选择的可能性比较少,资讯也比较少,当选择很少的时候,你反而容易做出判断。
我很认可现在的小朋友、年轻人身上的勇气。这里边有一个更现实的逻辑,就是我们那时候未来是可期待的,你没看那么远,你觉得未来是可改变的,是有可能产生出新的价值观,新的生活方式。你认为自由很简单,你可以自由选择你的人生,选择你的音乐,选择你的一种生活方式。但现在随着利益分配越来越科学和准确之后,社会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少了,可能性变少了,东西方都存在同样的问题。
每一代年轻人在不同的环境下都有他们作为人本身非常有劲的东西,这点上我特别反对一个说法,就是觉得 80 年代是黄金年代。不要羡慕 80 年代,80 年代是一个被神话的年代,你没有真正去了解 80 年代人和那些发生的事情背后的一些逻辑,信息是被塑造的。
我们身边的同龄人,我们已经看太多了。我可能更有兴趣,在年轻人身上看到他们所遇到的问题,他们如何解决问题,他们如何面对现实,面对自我。每个年代都会带给正年轻的人压力和束缚,他们在这当中怎么辗转,腾挪,怎么能够在里边呈现出人的力量,这是我关心的。
我问你,现在年轻人都喜欢二次元,你觉得二次元到底是什么?比如 JOJO ,它最核心的点是什么?
我认为不是反抗,它其实底层的东西非常传统,它的外表包装形式好像很不羁,但它谈的最核心的问题是极其保守的。或者说是一致,那就是爱。
*文内配图授权自影片《冲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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