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ID:SHerLife),作者:顾筝、韩小妮,编辑:韩小妮,原文标题:《社区医院打金针,首先是一种寂寞疗法》,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直以来,我们热衷于观察和记录充满着生命力和热爱生活的各种上海阿姨爷叔。
在公园里,在菜场里,在平价折扣店里,在最最时髦的太古里……阿姨爷叔展现着令当代青年羡慕不来的生活状态。
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了一个叫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俗称“社区医院”)针灸推拿科的地方。
全上海有247家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几乎每一家都有这样一个科室。
在这里,阿姨爷叔的病痛发作起来虽然往往挺折磨人,但好在都不是什么大毛病。
比起令人焦虑的三甲大医院,这里更多的是带着艾炙香型的烟火气,也是阿姨爷叔们另一种状态真实的精神家园。
1
清晨的上海动物园是当地社区老年人的乐园。他们四散在园中各处,有的跳舞,有的锻炼身体。
老年人们起得早,早锻炼好,也就八九点钟的样子。他们中的一些会穿过虹桥路,走进马路对面的程家桥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
有懂经的,会跑两趟。早锻炼前会先到这里弯一下,从门口的保安那里取一张个位数的号,之后在8点前过来。
早晨7点18分,这位阿姨取到了006候诊号
等到胖胖的针灸科医生赵凡平8点把诊室门打开,他们就会鱼贯而入,熟门熟路地拉开床帘,在床上躺好。
8点门诊室开放,大家有秩序地排队进门
这就赶上了针灸的第一批。
坐在这家动物园贴隔壁的社区医院里,碰到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80多岁的李巧凤(化名)退休前在上海动物园工作了几十年。“我们是1954年开放的嘛,开放没多久我就进去了。”她说。
李巧凤阿姨(右)退休前在上海动物园工作
至于所从事的具体工作,李巧凤说:
“我是搞高级动物繁殖的。你知道什么是高级动物吗?……对了,猩猩是高级动物,属于灵长目一科。”
她还顺势考了考我们:“我们国家的四大国宝是什么?”
生物不及格的我们只答出了一半,最后她揭晓答案:“大熊猫,金毛羚牛(扭角羚),金丝猴和朱鹮。”
涨知识了。
李巧凤来打金针是因为肩周炎发作。
“这个肩膀疼起来,相当难受。”她说,“翻身也不好翻,穿衣服也不好穿,碗也端不起来。”
“只有靠打金针,一打就好了,我又好去做家务、烧饭了。不然在家里不能动啊。”
2
前段时间,我们在写“平替生活”(魔都“平替”生活指南)时就注意到了社区医院。
相比按摩店用来所谓“缓解续命”的高花费,社区医院里提供的推拿、针灸诊疗服务才是科学专业的医疗,更不会诱导充值消费。
诊室的陈设简单实用中式的木架用来给患者们挂衣服
在社区医院,打一次金针的价格是34元,再加上拔罐、做电疗,整套一次诊疗的价格在100多元,用上医保,自己只要付20多元。
但年轻人要去“平替”,得和老年人拼早起。
“老年人有的五六点就来排队拿号,年轻人排好队进来最早也是第二批了。”
赵凡平解释了这里上午见不到年轻人的原因,“下午档”可能更适合他们。
来程家桥社区医院针灸推拿科的,平均年龄在70岁以上。
老人们都喜欢玩“侬猜猜我几岁”的游戏。
听到我们猜出的年龄,他们会露出骄傲的笑容,举起手指比划:“我83了。”“我86了。”
在社区医院不乏衣着入时的老年人,这位爷叔说他六十出头了
相比年轻人,老年人更相信社区医院。
这种相信,既是客观效果带来的,也是一种心理安全感——不像去大医院“看病难”,到社区医院看病是他们自己就能搞定的事情,不用麻烦到子女。
“大医院我们老年人也不能跑,跑不动。”考完“四大国宝”之后,李巧凤说了之前的一次看病经历。
“上次我脑梗发起来,到中山医院去。我走也走不动,我老头跟我儿子两个人只好扛着我,楼上楼下跑。”
对老年人来说去家门口的社区医院是自己能搞定的事情
对老年人来说,腰痛、腿痛、颈椎痛,都是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毛病。
他们特别知道怎么样能让自己舒服起来。
哪里金针打得好,哪里推拿好,如果有专属老年人的小红书,那肯定是点击量极高的博主分享。
我们在程家桥社区医院采访时,有阿姨告诉我们,自己是坐了几站公交车过来的;
也曾有媒体报道,有住在杨浦的老人,特地赶到长宁区华阳路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找会“一指禅”的石向东医生推拿;
还有老人联名写信到媒体,感谢普陀区长寿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针灸科的医生……
当然,跑得远到底还是特例,更多时候,他们都在家门口的社区医院。
一个疗程是10次,步行就能到的距离最为方便。老年人都想在不影响子女工作的情况下,自己把问题处理好。
“小人多少忙啊,用不着伊拉照顾,阿拉自己照顾好自己。”这是我们在诊疗室常听到的话。
去年12月27日,上海骤降到零度以下,83岁的阿姨冯玉林(化名)还是出门了。她借助着一辆小推车,慢慢悠悠地把自己送来。
83岁的冯阿姨“柱”着小推车把自己送来了医院
几百米的路程,她走了20多分钟。
“腰不好,太难受了,站立不了,像一块大石头压在腿上。两个小腿像水管要爆炸似的。”
不像年轻人病好了就抛弃医院,老年人的“黏性”很高。
冯玉林是这里的常客,“发作”了就来。
其他的老年人也是如此,他们知道要在三伏天时清晨五六点就来排队,冬病夏治;到了冬天,还可以冬病冬治。
一来二去的,都熟了,他们有的叫赵医生胖胖,也会对科室里另一位年轻的仲医生由衷地赞美:真的老和气的。
来针灸科看的都不是恶疾,在几次诊疗之后都能有效果,这让他们对医生有了明显的信任。
有了身体其他的问题也都会问一问:医生,这个金针好打伐?
3
社区医院的针灸推拿科向来是老年人交际的乐土。
程家桥社区医院的针灸科,或许是因为长宁区“区设”,也或许是因为医院安排得当,科室内没有吵吵嚷嚷、人头簇拥的氛围。
坐着做电疗的中老年人大都自顾自看着手机,保持着安静。但只要挑起一个话头,他们都很愿意聊天。
丁荣根(化名)已经做好了针灸,正在做电疗。问起他的岁数时,他有点忿忿不平:
“我只有59岁,CN。”
“我一直觉得自己年纪还轻,连赵医生都讲,你年纪这么轻怎么会这样(严重)?”
丁荣根(右)与杨长青年龄相仿,两人一边电疗一边攀谈起来
丁荣根严重的是颈椎问题,他觉得这是他的职业病。
28年前,他开始做出租车司机。“开廿几年的都不大灵光,检查下来,肾结石、前列腺、胃病、腰椎颈椎……”
坐在他旁边同样在做电疗的杨长青(化名)搭上话来:
“廿几年?应该赚到点钞票的,格辰光是万元户朋友。”
“有啥用场?老早赚的钞票都交给医生了。”
两人同病相怜,年龄也相近(杨长青67岁),说起所经过的福利分房、买认购证、错过买上海大学附近房子的时代,颇有一番共同语言。
他们也都有上海爷叔会过日子的好品质。
“我颈椎、腰椎不好,老早上班辰光去盲人按摩。”杨长青说,“但是那个价钿太大,现在阿拉退休工人工资弄不动,个末(那么)到医院里来了。”
“文峰那种按摩,捣糨糊的。按好一次,我讲:这次你们给我便宜点,下趟我再来。个末下趟就不会再去了呀。阿拉开差头,社会经验丰富。”
针灸科诊室里挂着患者送来的锦旗
不仅是他们彼此之间容易互动,在社区医院的爷叔阿姨也都是“采访友好型”,大概是因为谈到病痛,他们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在程家桥社区医院待着的两天,我们听到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病症:
有一位75岁阿姨的左腿会突然无力,一下子软下来,“没有一点点防备”;
有一位阿姨睡到半夜,右肩胛骨会让她痛醒;
有一位姨的右膝盖突然肿了起来……
表现千奇百怪,但事物的本质是一样的。很多时候,他们的病痛是操劳出来的。
左腿会突然无力的阿姨是虹桥本地人,之前她一直在赵医生这里治疗腰。
“要好得快,什么都不要做。这可能吗?像我们这个岁数,家里总归有家务,没办法的,那就治疗时间长一点。”
这位75岁的阿姨左腿突然无力,有些猝不及防
她寻思着,腰肌劳损、腿突然无力都是过去“做”出来的。
“这里原来是蔬菜地,我们十二三岁就要一早起床,推着车帮父母把菜送到市区。”
“早上2点的霜像雪一样,你们没看到过,永远也不会看到了。”阿姨的形容像一句诗。
77岁的徐长荣(化名)原本就是这里的常客。因为膝盖半月板囊肿,每年夏天他都来打艾草针灸,冬病夏治有十多年了。
徐长荣(右)讲话时笑眯眯的,是这里的常客了
不过最近他来,是因为腰肌劳损急性发作。他估摸着是“劳累了”,“前一腔帮老二(二女儿)屋里向搞装修,有几天特别冷,受风寒了”。
“伊要上班嘛,我帮帮伊伐。”他说,“脚踏车踏过去,踏过来。画图纸,弄材料,再去加工。现在加工地方老少的,跑到华漕……”
有这样一款上海爸爸,总是心甘情愿付出,做子女的后盾。
徐长荣家里有两朵金花,他不光为二女儿的新居装修担当“工程监理”,原先还为大女儿一家烧饭、接送外孙。
等到去年外孙进大学,徐长荣“解脱”了。但他还是要“操心”。
这不,在大女儿家刚“下岗”,又去为二女儿搞装修,一下子把老腰劳累坏了。
崔丽梅(化名)的腰也是累坏的,起因同样是装修。孩子们提议给二老家里翻新一下厨房。
80岁的她闲不住,忙前忙后收拾,还弯腰擦地,结果腰椎压迫坐骨神经,是坐轮椅由老伴推过来的。
崔丽梅(左)的腰椎不好,是老伴推着轮椅陪她过来的
老两口住在哈密路上,虽然离社区医院只有大约十分钟的路程,但毕竟老先生年纪也大了,可以想象这一路还是有些辛苦的。
“今天是她第一次(打金针),她从来没做过呢。”老先生说,似乎比崔丽梅还要紧张,全程陪在她身旁。
等诊疗做完,老先生按了按老伴鼻翼上的口罩,帮她戴戴好,又帮她把帽子戴上,实力诠释了什么叫作体贴入微。
“我这个老伴真是没话说。”崔丽梅感慨说,“年龄大了,老伴老伴,老了就是伴啊。孩子们都忙着要上班,哪有时间啊。”
三个孩子都住在浦东,她习惯了报喜不报忧:
“他们要来,我说好着呢,不要来。他们工作压力也很大,我一般不要他们操心。”
4
“年纪轻的辰光不当一回事体,年纪大了毛病都出来了。”在针灸诊室里,阿姨爷叔们常常会讲这样一句话。
刚退休的时候,孟素玉(化名)是摄影爱好者,跟着老年旅拍团全国各地到处跑。
“不管大热天大冷天,没有感觉的,晚上宾馆里睡一觉就好。”
而现在,78岁的她坐在针灸诊室里,因为类风湿性关节炎和手腕滑膜炎,两只手上打满了金针。
赵凡平医生(右)正在为孟素玉的双手打金针
“这个是免疫系统的病,好不了的。”去年夏天犯病后,度过了最初的低落期,现在她说起自己的病痛已经比较平静了。
原本家务活都由她操持,可现在,连一条毛巾都拧不了。
“阿拉女儿本来都不习惯做家务的。我现在一下子倒下来了,不能自理,给孩子添麻烦。”
前一天她感觉手指好一点了,想着“帮家里做点事吧”,剥了些栗子,结果晚上手腕痛起来,一夜没睡好。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免疫力变差也不是没有一点征兆。
“我出去拍照,到后来几年不行了,太阳一晒风一吹,脸就肿了,而且还很痒。看了皮肤科,医生就说是免疫力差了,可当时没把它放心上。”
还有的时候,病症袭来毫无征兆。
73岁的刘美娟(化名)清楚地记得,自己脑梗发作是在去年9月21日。那一天是中秋节。
刘美娟有一头漂亮的银发,说起自己去年脑梗的经历很平静
女儿在国外,平时家里就他们老两口。刚巧这天,老伴去养老院里看望老母亲了。“中秋节了嘛,去看看伊,给伊送点菜过去。”
刘美娟一个人在家里烧饭。“突然觉得头昏一记,然后舌头开始麻了,我心想:今朝哪能噶怪的啊?”她回忆说。
又过了一会儿,半边脸都麻起来,她觉得不对,肯定是脑梗了。
本来她还想自己下楼打辆车去医院,但一走出门就觉得不行,走不动。于是又回来,打了120。
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很庆幸:“还好格辰光我脑子蛮清爽的。”
之所以如此有经验,是因为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脑梗了。两年前她也发过一次,当时恢复得很快。
只是这次就没这么幸运,留下了后遗症,左手和半边脸一直发麻。
在我们过去的采访中,常常有“本届老年人史上最强”的感觉。
我们写过在公园“抡大锤”的爷叔,在球场飞身扑球的爷叔,把前滩太古里当作露天秀场展露风姿的阿姨,在光明邨门口站几个钟头排队买鲜肉月饼的阿姨爷叔……
在大家的印象里,上海的阿姨爷叔们相当活跃/杨眉 摄
他们总是精力充沛,活力无限。在他们面前,年轻人感觉自己是“弱鸡”。
但在社区医院针灸推拿诊室里待得久了,可以轻易地感受到艾草香气之外的脆弱气息。
那是对于身体越来越超出控制的无奈,也是对于衰老突然而至的惊慌,如果丧失掉料理家务、照顾孩子的能力,还会涌出愧疚之情。
但终究还是有欣慰的,不是那种非要去大医院不可的毛病,只用来社区医院就可以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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