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即逝的“女足热”:那些无法用夺冠回答的问题
2022-02-22 19:23

转瞬即逝的“女足热”:那些无法用夺冠回答的问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小曾,编辑:阳少,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2年2月6日,中国女足以3:2的比分,逆转击败韩国队,夺得女足亚洲杯冠军。


比赛结束不到一分钟,宋瑶的朋友圈和微信就立马被庆祝的声音淹没。面对潮水般的庆祝与关切,从职业女足退役多年的她生出了一种复杂的心情,“这么多人能关注到女足赛事,真是想都不敢想地开心”。但另一方面,这种关注能持续多久、延伸至何方,宋瑶对此充满着迷茫。


女足在亚洲杯上夺冠后,许多报道都围绕着王霜这样的顶级球员拿着怎样的薪资展开。她们的收入位列世界女足的前茅,很多媒体也在科普说,女足的“苦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然而,且不论男女足收入间存在的巨大鸿沟,离“同工同酬”还有遥远的距离。和凤毛麟角的球星相比,基层的女足运动员面临着完全不同的景象。竞技体育是残酷的,能被看见的永远是位于塔尖上的那一批人,而那些没被看见的大多数,才决定着整个体育项目的生态。


因为夺冠带来的女足热,我们曾经有过,但又很快消退。还有一系列无法用“奖杯”回答的问题,需要在热浪退去之后,被反复思考。


1. 转瞬即逝的“女足热”


2008年,奥运年。宋瑶记得很清楚,这一年奥运会还没开完,爸爸就带着才上初一的她离开了内蒙。他们的目的地是国家体育总局开设在秦皇岛的中国足球学校。


宋瑶的爸爸本身就是球迷,自从发现孩子踢野球越踢越上瘾,他开始为宋瑶的这点兴趣爱好谋划,“一天24小时都抱个足球不撒手,你这么喜欢不如就去学习专业的吧!”爸爸一句简单的提议,让宋瑶的人生从此和足球牢牢联系在了一起。


初来乍到,宋瑶对足校的所有印象都是积极、美好的,“教练是国家队的,配套设施齐全,光是足球场就有23块”。这所学校就像是为每个热爱足球的孩子建立起的乌托邦,在这里,什么都必须围绕着体育竞技展开,“我们当时一门心思都扑在足球上,别的不谈,只有比赛成绩才是王道,谁踢得好就听谁的”。


队员们每天只用半天时间上文化课,其余时间都在训练。临近比赛,宋瑶的寝室还会整晚整晚地商量战术。如果不幸和好友抽到了对手组,双方还会约定,从前一晚到比赛前都禁止交流。


来足校前,宋瑶几乎没怎么跟女孩一起踢过球。大部分走上足球职业道路的女生都有着相同的经历。因为喜欢踢球的女孩少,在接受职业训练前,她们大多只能跟男孩一起训练。和男生踢球的体验并不总是愉快的,甚至宋瑶职业生涯中所有重大受伤都与和男生踢球有关。先天性的身体素质差异,让女生在和男生踢球的对抗中更容易受伤。哪怕是在男女混踢的业余足球比赛中,女孩追着球满场跑却拿不到球的情况也时常出现。


宋瑶入读那年,女足班按等级分为了三队,每个队接近30人左右,加上守门员,一共一百来号人。这让宋瑶很惊喜。然而,这一百来号女足球员早已不比足校的鼎盛时期。根据招生记录,中国足校于1994年正式成立,在1997年当年招生高达3500人。当时女足班光是宿舍楼就住了二十几栋,连专门为守门员开设的班都有十个之多。


这场足球热一部分要归功于1999年的女足世界杯,中国女足在决赛上以一粒点球之差与冠军失之交臂。尽管如此,“铿锵玫瑰”的精神仍旧点燃了国民。


然而,“铿锵玫瑰”带来的足球热并没有持续很久,此后中国女足从世界第二的位置迅速滑落,黯淡的成绩让大众对于女足的关注持续流失。2000年悉尼奥运会,被给予厚望的女足未能突破小组赛。2004年雅典奥运会更是以0:8的比分惨败于德国。当欧美女足开始步入职业化道路,依托于举国体制的中国女足在“黄金一代”谢幕后,难以输送源源不断的人才。


此外,成绩带来的关注并不能掩盖女足联赛的惨淡上座率,相比于彼时火热的中国男子足球超级联赛,2005年女足联赛的平均观众人数从1999年的五千人下降到忽略不计。并且由于参赛队伍过少,女足联赛也没有相应的升降级制度,除了全运会,女足的比赛常常处于一种无人问津的局面。像宋瑶参加的比赛,几乎没有参赛队伍以外的任何观众。


在刚入学的时候,宋瑶没有想到自己成为了中国足校女足的最后一届学生。2009年,中国足校悄然停止了招生。整个初中三年,与宋瑶共同奋战的队友大多都相继离开,原本一百来号的女足队伍缩减至了仅剩一队。而这批人,也组成了未来五年宋瑶比赛中的主要对手和队友。


如今中国足校已改名为国家体育总局秦皇岛训练基地,用于青训培训、开设青少儿健身夏令营等。


那些曾在一夜之间出现的足校,很快又在一夜之间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曾聚焦于女足上的目光与热情。


2. “有时会庆幸自己早早退役去读书了”


从全国瞩目到无人问津,刘爽经历了中国女足的漫长寒冬。


1999年,得知辽宁省青少年足球训练基地开始招生,刘爽的父母立马决定送她去学习足球。她还记得当时来报名的考生几乎遍布全国各地。足校的学费并不便宜,一万多块一学年,并且几乎没有减免与补贴。而在1999年,我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才刚刚超过5000元。尽管如此,报名现场仍旧人头攒动,家长们不愿意错过这个能把孩子“培养成才”的机会。对于职业运动员的发展前景,许多父母有着稳定收入和受人尊敬的美好期许。


2000年,她被教练推荐去了四川省队。第二年,她在省队获得了正式编制,除了包吃住以外,每月能领到450块的工资。在省队,每年最主要的目标是全运会。全运会的奖牌直接计入总局和地方体育局的量化考核目标中,和职务升迁、奖金分配以及重点项目调整直接相关。在女足未能职业化、每个月工资只有几百块的时候,全运会对于领导和队员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与此同时,女足也在探索着一条能够自负盈亏的商业化道路,但始终找不到明确的方向。赛制暴露了女足贫瘠的群众土壤。2005年,女超联赛为了节省主办成本从主客场制改为了赛会制。现在常见的大型体育职业比赛,例如:NBA篮球职业联赛实施的都是主客场制。这种赛制能保证赞助商的主场经营权、单场比赛冠名权和球队冠名权等等,从而更好地为俱乐部招商引资。


从2005年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女足球员讨薪的新闻。大众对于女足形成了“苦、穷、惨”的认知,但依然无法给予长期的关注。纵观各项体育项目,女性选手本身拥有高于男性的黄金运动年龄。然而,在我国,女足队员的职业生涯却普遍短于男足球员。在大环境的落寞下,很多队伍连基本的健康保障和合理的工资都无法提供,大量"好苗子"因此流失。


2010年,刘爽决定从四川省队退役。彼时,这个东北大妞已经能讲一口流利又自然的四川话了。为足球,刘爽奉献了整个青春,仍然心存不甘,“如果能有一个基本的保障,我都愿意继续踢下去,我是真的喜欢踢球。但踢了那么多年,越来越看不到希望,有时候我会在想,这是不是在浪费我的时光?"


退役的那一天,刘爽进行了编制买断结算。退队时,她的每月工资相较入队时的450块一个月,涨幅并不大,仅有2000多块,加上训练费不到3000块一个月。因为在队期间,她的队伍曾取得过全国第四的名次,在结算时,刘爽还额外收获了几万块钱的补偿,但这几万块并未能宽慰她的失落。


宋瑶还记得那些离开足校的“好苗子”们。她们有的转行经商,开了奶茶店,有的回了老家,选择结婚生子。尽管她们离开足球之后,各自过着不同的人生,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不继续踢下去,女生能选择的出路并不多。


按照足校的发展路径,初三这年,队员们将面临自己未来道路的重要抉择。那些从省队、国青队、国少队、国奥队等职业队中被淘汰或选择退役的,满足运动员等级的女孩们,可以尝试通过单招考试进入大学。


尽管单招考试的科目只有语文、数学、英语、政治,四科,但这四科对于初中三年每天只上半天文化课的体育生来说,就像四座大山。“根本没有时间,大家每天都在忙着打比赛、训练。”宋瑶记得,当时她们基本不学物理、化学等其他学科,只上四科,还是特别简单的内容。就算如此,宋瑶他们也常常一学期连半本书都学不完。


单招考试前一年才开始恶补文化课是足校的惯例。对于接近三年没认真学过数学、英语的人而言,一年突击这两个科目并不现实。所以,更多的学生会选择硬背语文、政治,靠这两个科目拉分数。


考不上大学,足校毕业的文凭只能勉强算个中专。而根据教育部的数据,在2011年,全国普通高校毕业生已经高达660万人。在学历越发重要的时代,考不上单招又进不了职业队,那将会面临完全不同的人生选择。


“读书”成为了这一批热爱足球的女孩们能重新掌握人生的唯一选择。刘爽从四川省队退役后,通过高水平运动员考试,进入了一所大学学习石油工程,“退役清算完编制的那天,我走在路上,感觉自己重新成为了一个自由、灵活的人。我终于能自由读书、自由就业了”。


宋瑶和刘爽都是幸运的,她们最终都在不晚的年纪进入到了大学学习,慢慢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和她们同样路径出身的女足运动员们,大多踢到自然退役或因伤退役。而那些大多数人的处境,在她俩看来并不好。


“有时候挺庆幸自己那么小就因伤退役了,当职业运动员没什么好羡慕的。”宋瑶感叹道。


3. “金元足球”带动的转机


2015年是中国女足迎来转折的一年。这一年,女超联赛重新回到了大众的视野。因为获得了乐视赞助,女超联赛每轮拥有两场转播。女足联赛终于划分出了女超和女甲两级别联赛,也有了明确的升降制度:“16支队伍按2014年联赛成绩,前八名参加女超联赛,后八名参加女甲联赛”。


而在漫长的沉寂之后,中国女足也在同年重返世界杯的赛场。尽管止步八强,但吴海燕、唐佳丽、王珊珊、王霜等未来的核心球员开始崭露头角。


女足市场化尝试的屡次失败,让足协不得不重新考虑转变思路,以另一种意义上的“举国体制”提升女足发展。2017年,中国足协推出“男足带动女足”的发展模式,强制规定,中超俱乐部必须要有一只女子足球俱乐部,并且每年投入不得低于1500万元。此时,男足正处在“金元足球”的沸腾之中。广州恒大第二次夺得亚冠联赛(而这距离恒大入住广州足球仅仅才过去五年),以地产商为首的各大企业纷纷入场中超,男足的薪水和转会费得以疯涨。


也正是在这一年,宋瑶开始接触到职业青训。


在宋瑶大学时期,她就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兼职俱乐部的青训教练,但当时她接触到的青训更多培养是以业余足球爱好者为主的。大学毕业后,她去到了上海。当时,上海的职业青训培养体系已经日趋成熟。


足球俱乐部会和片区的小学合作,在小学中选拔合适的青训人才。这些俱乐部有教育局和体育局的扶持,被选拔出来的队员并不需要自己承担训练费用。而这些青训队伍会代表上海各区,参加上海市运会、全国青少年足球锦标赛等各类青少年足球赛事。


这样的青训理念非常符合宋瑶的期望。尽管她在大二就考下了教师资格证,但她一直期望能够继续从事足球行业,能真正带队去踢比赛。


同样选择成为青训教练的,还有刘爽。从石油工程专业毕业后,刘爽并没有找专业对口的工作,而是重新回到了自己喜欢的足球领域。在一所小学任教足球教练不久,她就有了办一个足球青训俱乐部的想法。


和宋瑶不同,她培训的学生有一条完整的发展路径,“俱乐部里每个孩子都是注册运动员,大部分都是奔着职业运动员、体育特长生去的”。踢得好的“苗子”可以输送到招收足球体育特长生的重点初中、高中,再输送至更高的教育平台。近年来,清华、复旦、同济大学都开设足球特长生招生,这让足球青训也成为了很多孩子在考学时的一种选择。


"哪像我们当时那样啊",这是宋瑶和刘爽共同的感受。


足球本身是一项团队运动,在强身健体、提高身体协调性的同时,还能从小培养孩子的性格、团队协作能力和思维能力。青训俱乐部和学校合作能保证队员们有充分的时间在文化学习上,平时练习的时间都安排在放学后和周末,这让越来越多的家长放心并且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参加、尝试踢足球。


只要孩子持续地在足球上取得不错的成绩和进步,家长们甚至愿意让孩子把目标放得更加远大。宋瑶带的精英队队员尽管还在小学期间,但几乎都目标进入国家队,“因为她们能看到比自己大的队员,每年都能有2、3个被选拔进国少,这是一种很强烈的鼓舞”。


4. 那些无法用“夺冠”回答的问题


狭窄的医院走廊,坐着宋瑶和她才在上小学的精英队队员。因为比赛受伤,孩子的骨头严重变形。在120救护车送去急诊的路上,孩子一边痛得撕心裂肺地喊叫,一边还不忘抓着宋瑶的手问,“教练,我还能踢球吗?”“教练,我以后要怎么办?”


一瞬间,宋瑶的回忆闪回到了2011年。那一年她被选为队长,带队参加中国足校杯。为了这个机会,她等了一年。每天早上,四百米的操场,她能跑上二三十圈限速跑,往死里练。所以,当宋瑶在一次赛前与男足练习对抗中,左脚严重受伤时,她并没有告知教练,而是选择了“打封闭”继续比赛。


“打封闭”是许多职业运动员们紧急处理伤痛的下下策,它相当于往伤处打了一剂麻醉,透支自己身体的极限。著名运动员刘翔、麦迪,都因为“打封闭”而缩短了职业生涯。在女足还得不到精细医疗保障的年代,宋瑶并不知道这个决定会断送掉自己的职业生涯。


很显然,现在的运动康复研究和医疗条件都提升了不少,早已不再是宋瑶少时那个"伤不起"时代了。但面对一个如此热爱足球,渴望能成为职业运动员的小孩,也许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宋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同样回答不上的,还有许多家长都会问出的那些问题,“我的孩子能不能打出去?”“我的孩子有希望吗?”宋瑶清楚知道,学体育和考大学,在当下仍然可能是二选一的选择。鸡娃式教育的流行,文凭学历的缩水,让文化课与专业体育之间的张力无限扩大。每一个走上专业体育的家庭都像把筹码全部押出的赌客,而这个筹码就是一个孩子的未来。


1999年女足的昙花一现、自己足校生涯的蹉跎,都会让宋瑶面对这些问题迟疑。尽管2019年,支付宝投入10亿支持中国女足。在真正的市场化到来以前,这样的投入又能持续多久?女足什么时候才能有厚实的群众基础呢?青训到职业运动员之间是否存在断层?即使队员坚持踢到了高中,到了可以跟俱乐部谈转会费的年纪,她们又能谈下多少薪资呢?从基层到塔尖的道路太漫长了,新生的青训体系出现让宋瑶一方面庆幸与充满希望,另一方面,这个体系培养的孩子最大的才正在上初中,她们前方的道路并未曾有人涉足。


摆在宋瑶面前,更迫切需要她关注的,还有她作为青训女教练员的自身处境。即使是同一个俱乐部,宋瑶带的女足青训队伍,因为女教练员短缺,只能配置一个教练。而男足的配置是一个教练,一个助理以及一个队医。宋瑶在负责孩子训练的同时,还要负责起这些十岁出头的孩子的日常起居。俱乐部常年没有配车,孩子们打比赛只能靠发动学生家长,几辆小轿车载着一队的成员前往比赛场地。


男足的同行每次和宋瑶聊起工作时,都会震惊于她们如此艰难的处境。但宋瑶却又有种消极到底“反弹”出的积极,“当我知道有那么多人在看亚洲杯的时候,我是很庆幸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年代”。2018年,宋瑶大学毕业次年,中国足协才终于完善了金字塔型的联赛体系,设立了女子足球乙级联赛。尽管作为一名注册球员,整个大学生涯,宋瑶都没有机会参加一场职业联赛。


相互宽慰与默默坚持是依旧选择留在女足这个领域的人们已经习惯的常态。


在亚洲杯决赛上半场时,落后韩国2球,很多人觉得肯定赢不了,便选择不看了。但宋瑶一直守在电视机前,她知道女足的姑娘们是不会放弃的,“不可能放弃,因为我们从进入女足这个行业起,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习惯坚持了,如果允许,也会继续坚持下去。”


(文中宋瑶、刘爽为化名)


*感谢对文章亦有贡献的逸云


参考文献:

《男足,女足,体工队和市场化》作者:诗瀚. 2022.02.

《全运“误国”, 女足伤不起》,腾讯体育,作者:德彪. 2013.07

《从中国女足世界杯艰难出线,看全球女足职业化的起与伏》,体育大生意,作者:罗冉峰. 2019.06.

《「深度」扩军成幻想,铿锵玫瑰重新绽放:中国女足未来之路的探索》,球叮足球. 2020.04.

《女足逆袭夺冠背后 一个大学俱乐部的非典型成功》,新京报,作者:刘逸鹏. 2022.02.

《中国足校没落仅30多人在训 曾走出郜林国安三将》,法制晚报,记者:杨阳、王帆 2013.07.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小曾,编辑:阳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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