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人(四):让我做你的眼
2022-04-17 12:00

互联网人(四):让我做你的眼

“因为你是我的眼,让我看见这世界就在我眼前。”本文选自:《互联网人》,作者:沙梓社,本文为系列的第四篇,前三篇请见:《手游从业者罗培羽》《产品经理刘畅》《人力资源经理田祺》,头图来自书中配图,朗读配音请点击此处播放




在微信上看到晴天发来的地址时,我都不知道“牟平”的“牟”读“mù”。如果不是因为这本书,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牟平似乎也对我的到来有些意外,在“晴轩推拿”门口停车时,我从周围店家的眼神中看到了他们对外地牌照淳朴而善意的好奇。



我8点20到店的时候,晴天正在帮一个小男孩按摩。孩子妈妈在旁边陪着,说孩子最近一直咳嗽,问晴天是什么原因。“缺水,太干了。”晴天的语气很肯定。



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通过手感就能判断出来。我对这个回答将信将疑,但墙上挂着的长春大学医学学士学位证书说服了我——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针灸推拿学”科班出身。



晴天的按摩店位于烟台市牟平区永安路上一个不起眼的沿街商铺,有南北两间不到40平方米的小屋。他既是老板,又是唯一的员工。北边这间屋子的3张按摩床,是他作为按摩师的“工位”。一旁的电脑桌,则承载了他的另一身份——“争渡读屏”合伙人。


按摩结束后,跟我一样好奇的小男孩吵着要看他玩电脑。晴天演示了一款面向视障群体的赛车游戏,叫Playing in the dark Top Speed 2(《黑暗中的游戏——极速狂飙2》)



这款游戏只有声音,没有画面,需要通过各种音效来判断赛车当前的状态。他说是老外做的,国内志愿者给帮忙汉化了。我打开官网,看到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


Visually impaired people can play them just as easily as everybody else (and probably better).(视障群体也可以跟明眼人一样轻松上手,甚至比他们玩得更好。)


演示完毕,他叮嘱孩子妈妈明天继续过来,说再按两次应该就不咳嗽了。我问他为啥按摩还能治咳嗽,他说得还挺有道理:“按摩是通过疼痛等感觉刺激身体分泌某些物质,来达到自愈的目的,本质上跟药物一样。只是跟药物相比,少了一个化学反应的过程。”


客人走后,他赶紧回到电脑前,开始处理累积的QQ和微信消息。刚才按摩时,我就听到电脑音箱时不时传出有点像磁带倒带的声音,等他打开显示器,我才发现原来是争渡把收到的每条消息都读了出来,但语速非常快,根本听不出来在说什么。


我问晴天这是用几倍速播放的,他说大概是4倍,开始也不习惯,但听多了就好了。“这样处理文字会快一点,效率高。”他收到的消息大都是计算机问题咨询,有人问他雅马哈的驱动装了之后蓝屏怎么办,他在电脑里找了个“驱动精灵”,发过去让对方试试。


也有人说看到一家叫“爱心科技”的公司在卖争渡,550元一套,有点动心,但不知道是不是正版。他很有耐心地解答:“这个价格不对劲。销售拿货都不止这个价,何况是零售。”


晴天操作电脑十分熟练,快捷键用得飞起;在各软件之间切换自如,比我流畅多了,绝对是视障群体里的电脑专家。我问他帮这些朋友解答问题收不收费,他说都是义务的,用不着分那么清。


这一波消息处理完,他终于能喘口气了,就开始给我科普读屏软件:“其实就是字面意思。使用得最多的场景,主要是把聊天消息、打的什么字、光标位置的内容读出来,是盲人群体的必备软件。”


怕我不能理解,他对着电脑上的微信跟我解释:“控件你知道吧?就是界面上显示内容或者实现功能的单元,比如这里的时间文本框、公众号链接和表情按钮。你们明眼人是通过看控件去了解它的内容和功能,我们是通过听。”



“如果把光标放到时间文本框上,争渡就会把它显示的‘15:33’读出来。但是因为我们看不到,用鼠标很难定位光标,所以用键盘配合快捷键更方便。”


“比如,争渡把小键盘的4、5、6分别设成了查看上一个、当前和下一个控件的快捷键。这样的话,不管光标在哪里,只要一直按4或者6,就可以遍历界面上的所有控件。


“争渡会把光标所在的控件类型和它的内容一并读出来。比如,当前光标在公众号链接上,你按一下小键盘的6,光标就会跳到下一个控件上,争渡会读‘表情按钮’。再按一下,再跳一次,会读‘附件按钮’。”


“微信的无障碍做得还不错,但阿里就一般。”见我大概理解了,他打开淘宝云客服的网页,说这个页面最近改了一次版,反而改出bug了。“很多图标都对争渡不可见了。”


“什么叫图标对争渡不可见?”


“刚才微信界面上的表情和附件按钮,是没有显示任何文字的。争渡之所以可以区分它俩,是因为微信的代码里为无障碍功能预留了文字说明,告诉争渡左边的按钮是表情、右边是附件。


“淘宝云客服页面的右侧有个‘已购商品列表’,应该是用图标显示的。这次改版之后,原来给争渡预留的文字说明没有了,所以我们识别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图标。”


“我前几天写了个网页插件,给这些识别不出来的图标加上了文字和快捷键,这样就可以用了。”他想给我演示一下插件的效果,准备登录云客服,但网站提示他要用淘宝app扫码验证。“正好给你看看我们是怎么用手机的。”


“我不太用iPhone。苹果其实很重视无障碍,官方app都做得很好。但苹果系统比较封闭,第三方app如果不提供无障碍功能,就用不了读屏软件。


“我用的是realme手机,装了个天坦读屏。手机读屏app,简单来说就是单指变双指,单击变双击。”他打开手机微信主界面,用双指上下滑动浏览对话列表,然后在屏幕上随便点了一下,天坦就用绿框标出了选中的对话。



“左滑是上一条对话,右滑是下一条对话。选中对话之后在任意位置双击,是打开对话。”他用相同的操作打开淘宝app的扫码功能,尝试对准显示器上的二维码,很快就扫到了,还说:“因为显示器的位置是固定的,二维码一般都在显示器正中间,所以能猜出大致方位。”


但扫码验证通过之后,还要刷脸验证。这个环节要求晴天面对前置摄像头,把自己的全脸放进手机上的一个小圆圈里,然后眨眨眼。他尝试了好几次,要么是角度不对导致眼睛不在圈内,要么是距离不对导致对焦模糊,折腾了半天才成功。



设计这个功能的产品经理,估计没有考虑到盲人用户的情况。以前在蚂蚁工作时,公司的无障碍团队还获得过CEO大奖呢,看来我们做得还远远不够啊。”我唏嘘感叹。


“是啊,蚂蚁庄园现在都还用不了。无障碍化需求提了好几年,根本没人管。我们分析过为啥不能用,发现蚂蚁庄园其实就是支付宝app里的一个网页,但它没有采用标准技术方案,结果导致读屏软件识别不到控件。


“百度的产品也不好用,他们连无障碍团队都没有;读屏软件碰到的问题跟蚂蚁庄园一样。我们反馈之后,得到的答复是工程师为了提升性能,把标准方案给简化了。


牺牲了视障群体的使用体验去提升明眼人的使用性能,作为一名工程师,我感到脸有些烫。晴天可能觉察到了我的尴尬,安慰我说:“大公司推进无障碍化都很难。据我所知,好几家公司的无障碍团队都是边缘团队。


“因为我们的需求是把现有功能给无障碍化,而不是开发一项新功能。在很多大公司,维护升级老功能不像做新功能那样容易出成绩,加上盲人用户占比很小,所以无障碍化需求对KPI的影响很小,排期优先级不高。”


“之前还出现过一种情况,就是因为产品经理不是盲人,生活习惯跟我们完全不同,很难设身处地站在盲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所以做出来的无障碍功能不好用。


“花了很大力气却换来这样的结果,后来我们就不好意思再提新需求了,还不如你们严格采用标准技术方案,把无障碍化留给盲人自己来做。这也是我做争渡的原因之一。”


“几家大公司里,腾讯的无障碍化做得还可以。QQ空间的第一个程序员Stone Huang,做技术总监的时候,直接跟我们对接需求,然后让下面实现,效率很高。可惜他调走后,接手的只是一个基层产品经理,没有决策权,无障碍需求都要排期,效率就低了。”


上午没有其他顾客,晴天一边跟我聊天,一边操作桌上的另一台笔记本电脑。“我的台式机比较老了,月初买了台联想小新,还没怎么用呢。昨晚发现争渡识别Excel有点问题,得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在电脑上吭哧吭哧忙活半天也没有进展,只好在QQ群里发言求助。有人丢给他一个链接,打开一看,说是问题可能源于WPS——联想定制的Windows 10出厂自带WPS,它修改了一些系统信息,影响到了Office的读屏功能。


把WPS卸载之后,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他有点沮丧。我问他就用WPS行不行,他说不行。“WPS的无障碍做得很差,不支持读屏软件,所以只能用Office。我下午把系统重装一遍好了。”


快12点了,晴天准备下班。“你中午去哪儿?一会儿我爸来接我回家吃饭,2点左右再过来。”他说自己就住在后面的东油小区,不远,走路15分钟就到了。“你要是不回去的话,就在店里休息也行。”



我在隔壁简单吃了碗手擀面,就搬了个凳子在门口晒太阳。中午的永安路安静极了,户外没什么人,马路对面的摊主坐在面包车里无精打采地刷着手机。从快节奏的北京来到慢生活的牟平,我紧绷着的神经得到了放松,一股巨大的困意涌了上来。



1点半左右,晴天牵着老婆的手回来了。嫂子也是盲人,笑着跟我打了声招呼,就去了南边的屋子。晴天告诉我,嫂子上午在家学播音,下午来店里上班,当淘宝客服。“上午给你演示的那个网页插件,就是给我老婆定制的。”


他一边用台式机下载Windows镜像,一边格式化笔记本,准备重装系统。“她当客服,还是我给参谋的。”晴天说两人是2015年在“争渡家园”,也就是争渡官方YY聊天室认识的。“她在北京,我们异地了一阵子,感情稳定之后她就裸辞来烟台了,2017年结的婚。”


“你俩都很有勇气啊!网恋奔现的成功率很低的。”


“我当时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如果来了找不到工作,我养她。经济压力倒无所谓,主要是担心她到了一个新地方,谁也不认识,又没事干,很无聊。这样的话,我爸妈或多或少会有些想法,可能会给她带来一些精神压力。”


“所以就给她找了这个客服的活,也不指望挣多少钱。之前上全天班,上下午各3个小时,一个月工资1.5k多。学播音之后就只上半天班了,周末双休,一个月不到1k。”


嫂子从南屋过来,跟晴天说自己上午在美团下单买了些零食,刚才检查包裹,发现送多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晴天说:“你看看是不是从老刘家买的?他们可能多给了一些。”看来街坊邻居还是很照顾他们的。


系统装到一半,一对骑着山地自行车的中年夫妻来店,他赶紧放下电脑准备按摩。我就去嫂子的工作室参观了一下。她说现在就职的“黑乐”,是一个专门推动视障群体多元化就业的公司,承接了阿里的客服外包助残项目。



嫂子工位上的电脑连显示器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大的麦克风。她告诉我,麦用来跟同事语音交流,键盘用来打字解答问题。她的工作还比较轻松,没有客户的时候就跟同事连麦聊聊天,氛围挺欢乐的。


4点20左右,晴天的妈妈把孙女从幼儿园接到了店里,还带了点无花果给我们吃。孩子看上去非常健康,一边抱着妈妈,一边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打量我这个陌生人。晴天帮大哥大姐按完之后,也来到南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北屋的手机响了,是盲福网络电台的站长打过来的。大意是说网站上有很多按顺序排列的音频,它们的内容是连贯的;点开第一条之后就可以连续播放,方便视障用户收听。但是,其中两条音频的顺序反了,他们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请晴天帮忙看看。


他进入网站管理后台,在这里可以看到每条音频的标题和长度、文件大小、发布时间等信息。经过反复对比逆序的两条音频和其他顺序音频,他花了近15分钟,才定位到问题的原因。


“这个网站的音频排序方式跟微信聊天列表一样,是最新的内容在最上面。为了让音频按顺序播放,需要把它们逆序发布。也就是说,希望读者听到的第一条音频,要留到最后发布。”


“编辑把有问题的那两条音频按顺序发布了,所以播放顺序就反了。”他把这两条音频的发布时间对调了一下,再刷新网站,问题果然解决了。


通过观察他的操作,我发现了视障群体通过“听”去解决计算机问题的弊端之一——因为看不到,所以在对比信息时不能“通览全局”和“一目十行”。


如果是我来解决盲福网络电台的问题,只要把有问题的两条音频和没问题的两条连续音频放在一起,就可以看出其中的端倪:



一眼扫过去,很容易注意到问题1和问题2的发布时间,同正常3和正常4的发布时间排序不同。但对于视障群体来说,当信息的读取从看变成了听,感觉上就是这个样子:



当所有的信息是由争渡从上到下依次读出来时,非视障人士可以“一眼看到”的4个发布时间只能“分开听到”,且中间夹杂了许多其他信息,发布时间的“对比度”就会弱很多,问题自然就变难了。


“因为我对视障群体完全不了解,所以如果我说了什么话让你觉得不舒服,我提前向你道个歉,我不是故意的。你告诉我,我就会调整。”在得到晴天的应允后,我向他复述了刚才的分析过程,问他这算不算视障群体工作起来比明眼人更吃力的原因之一。


“当然算啊。”他深表赞同,并举了一个例子。“争渡官方论坛ZD.HK有个‘Alt + X’快捷键,可以把光标直接定位到下一个帖子或者回复,跳过其他控件。这样读屏软件就可以专注于内容,提高盲人看帖的效率。



“但是,前两天有人反馈这个快捷键失效了。我调试了半天,才发现是代码里一个变量命名出错了。跟你刚才分析的原因是一样的,我们一句一句听代码,信息的对比度不强,很容易忽略一些细节,所以查找问题很吃力。”



系统装好之后,晴天正在装软件,女儿咿咿呀呀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蓝瓶子,说被蚊子咬了,让爸爸喷一下。他摸了摸,闻了闻,没有“看”出来这是什么,以为是空气清新剂,没敢给女儿喷。女儿又拿给闻讯而来的妈妈,妈妈才发现是花露水。



快6点了,晴天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我问他回家之后还加不加班,他说不加了。“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就住店里,经常工作到半夜。现在有了孩子,回归家庭了,晚上就是看看电视、手机,也不碰电脑了。因为孩子睡得早,我们11点左右也就跟着一起睡了。”



海滨城市的天气就是好,每天都是晴天。今早我8点15到店的时候,晴天还没来。叔叔正在收拾屋子,见到我,连忙招呼我坐下喝茶。我问叔叔怎么看儿子现在做的事情。他很健谈,但口音实在太重,我只能听懂不到一半的内容。



叔叔觉得儿子按摩店的营业时间比较尴尬:中午休息,下午下班又早,完美避开了最大的客户群体——上班族。“这个时间段只有领导干部可以过来按摩。一般员工除非请假,但谁会为了按摩请假呢?”


然而,提起儿子做的争渡,叔叔满脸自豪:“跟其他读屏软件比起来,功能更多,收费更低,买了之后享受终身升级服务,一劳永逸,所以在圈子里口碑很好。但这也不是个赚大钱的东西,主要是自己用,再卖一点收回成本而已。


聊到收入的话题,叔叔有点无奈。他说,如果夫妻双方有一个明眼人还好,都是盲人就很麻烦。按摩店要搞卫生、洗床单,还得给孩子做饭、接孩子放学啥的,两人都不方便。所以,老人要帮帮忙,不能出去打工。


“一年打工百八十天,也能收入个万儿八千的补贴家用,经济上可以更宽裕一些。”晴天来了,叔叔就端起脸盆,去门口晒按摩巾了。



晴天说自己一般8点半到店,但有时候客人来得早,打电话给他,他就会提前过来。他往电脑前一坐,说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内测争渡的下一个版本,应该会比较轻松。



毫无疑问,为了做好争渡,晴天需要付出比明眼人更多的努力。而早上叔叔刚说过,争渡是一次性收费,一套才1000块钱左右。我觉得这个定价着实不高。


从商业角度来说,读屏软件针对的是小众市场,用户群体不大。如果保证终身升级,那么老用户增加的同时新用户减少,服务老用户的成本越来越高,而新用户带来的收入越来越低,最后可能不赚钱,甚至会亏本。这个模式不可持续。


解决这个问题的思路之一,是向老用户收费。业界的一个成熟方案是订阅制付费,在手机app上已经很流行了。所以,我问他考不考虑把争渡改成按年收费。


“我们团队内部也讨论过这个可能性,但比较担心的是,买软件只需要花一次钱是PC时代的主流模式,所有电脑读屏软件都是这样做的,没有人按年收费。我们怕改了之后用户流失。”


“而且,开发争渡并不是纯商业行为。”他打开显示器,百度“争渡”,排名第一的就是争渡官网。“李彦宏是山西阳泉人。争渡的主程也在阳泉,他是江西人,网名就叫‘争渡’,因为找了个阳泉媳妇,所以定居下来了。”


“我们是2008年在网上认识的。因为我觉得其他读屏软件不好用,所以提议一起做款新软件。具体分工是,他负责编程,我负责编程之外的工作,包括产品、运营和测试啥的。”


“当时,他还在一个大专院校教计算机,用业余时间开发争渡。头几年,我们有点眼高手低,一方面太理想化,野心很大,希望能帮所有盲人无障碍使用电脑;另一方面,因为没经验,所以软件做得不好用,拿不出手,也不敢定价太高,一年只卖几十套,赚不到什么钱。”


“做着做着才意识到,团队能力有限。全中国大概有1800万视障人士,帮助所有人不太现实。能帮多少是多少吧,帮一小部分人,工作量就已经不小了,心态务实了很多。后来,功能慢慢改进,销量越来越大,才开始挣钱。


“但需要我们投入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他觉得,书教不好不踏实,软件做不好也不踏实,就干脆辞职出来全职做争渡了。”晴天说,争渡做了12年,是现在电脑上最好的读屏软件。


我们觉得,在更好的竞品出现前,维护好争渡是对视障群体的一种责任。因为有一些理想主义情怀吧,所以对收入看得没那么重。我们还提供了一个争渡公益版,免费,但基础功能全都有。”


边跟我聊,他边在QQ上给网友传文件。“是个台湾用户,那边用的是注音输入法,不是拼音。下一版争渡增加了对Win 10注音输入法的支持,我把内测版发给他试用一下。”


我问他境外用户多不多,他说不多。“主要是寄加密狗的邮费太高了。我们是通过加密狗来防盗版的,就是一个U盘大小的设备,用的时候要插在电脑上。”


“加密狗是从其他公司买的。一套争渡读屏,扣掉加密狗的成本、销售的提成,我们到手就几百块钱。搞促销做活动的时候就更少了。”


“收入一般,主要是我们没怎么推广和营销。一方面是不擅长干这个;另一方面是会分散开发的精力,影响产品质量。如果招人做的话,又没有能力管控他们。


“争渡读屏现在是处于一个不至于死掉,但也赚不了大钱的状态,比较稳定。用户觉得价格可以接受,而我们的收益能维持生活。我家开销不大,除了吃穿就没啥了,阳泉的生活成本更低。所以,我俩都想维持现状,不想做太激进的改变。”


“但是,女儿长大一点开销就大了吧?”


“可能是吧,还没想那么远。我这个人不喜欢想太多,因为也想不明白。不如把眼前的事情做好,下一步该怎么走自然就知道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反正只要还有盲人用Windows,我们就会把争渡维护下去。”


“不过,接下来,我跟我老婆每个月可能会有一笔额外收入。”他说,一些大城市规定,公司必须要招聘一定比例的残疾人,大概是员工总数的1.5%,否则要交残保金。


“前阵子我联系到北京的一家公司,它愿意招我和我老婆做兼职软件测试员。我要把信息采集表填好,给他们发过去。”他打开电脑上的Excel表操作起来。


他在电脑里找出老婆的残疾证和身份证等扫描件,准备插入到Excel表里。我问他是怎么区分这些证件的。“用OCR啊!专门识别图片上的文字。”


我刚要感叹科技给视障群体的生活带来的便利,晴天的操作就卡住了:他把老婆的身份证扫描件粘贴到表格里后,因为尺寸不对,图片把其他单元格的内容都覆盖住了。



他想删掉图片,但争渡好像无法定位表格中图片的位置。他操作了半天也没成功删除,有点懊恼,说要重填整张表格。“我来吧!”我用鼠标选中图片,再按一下delete键,就搞定了。


在填工资卡账号时又碰到一个问题:OCR软件识别不出银行卡扫描件上的卡号。他说可能要用卡识别软件,但电脑里还没装。最后是我“人工读屏”,他再录入。


我很感慨,即使是像晴天这样熟悉计算机的盲人,操作起来都如此磕磕碰碰,其他盲人的困难可想而知。信息无障碍还是任重道远啊!


今天店里没有生意,争渡的新版本也测得差不多了,下午晴天没啥事。他刷了会儿抖音,就在“开源中国”上看科技新闻打发时间。“看着玩,顺便关注一下有没有可以用到争渡上的新技术。”



他点进一条标题是“超多人实时音视频互动方案的探索与实现”的帖子,说:“比如看到这个,我就在想,YY还要注册、输账号密码啥的,很麻烦。如果有个聊天室可以一键进入,视障群体用起来就更方便一些。”


“对于我们来说,方便是很重要的一个衡量指标。像我搭建个人博客,用的是‘搬瓦工’主机,一年46美元,比阿里云便宜;关键是不用备案,比较方便。”


“其实,现在主流的操作系统都自带无障碍功能,但不方便,所以大家不怎么用。因为它没有集成OCR、翻译之类的功能,在用的时候还要结合其他软件,不像争渡这样提供一站式解决方案。”


看完“开源中国”,晴天又打开“SegmentFault思否”和“IT之家”,把首页的内容都浏览了一遍。看得出来,他很关注IT行业的各种信息。我问他是怎么失明的,又是怎么走上互联网这条路的,他打开了话匣子。


我是先天性青光眼。小时候还有光感,可以看到路上的水坑,分辨汽车的颜色;迎面走过来的人,还能看出鼻子和嘴巴轮廓。但十三四岁以后视力开始急剧恶化,晚上连灯亮不亮都看不清,十五岁就完全看不见了。”


“不能治吗?”


“治不了。现代医学技术可以延缓失明时间,但不能完全治愈。”


虽然我有所准备,但听他说这些还是挺难受的。我问他:“你那时候心理上会有比较大的起伏吗?”


“还好。我老家是农村的,小时候跟其他孩子一起玩,没觉得自己被特殊对待。小学读了盲校之后,身边人都跟自己一样,也没啥感觉。而且我是视力逐渐下降,有个适应过程,所以心态没啥大的变化。”他的语气非常平静,有一种抚慰而疗愈的效果。


“初中毕业之后,我没有读高中,而是上了一年中专,准备考长春大学。那时候,特教本科不多,长春大学算很好的了,一届只有不到30个人。”


“我看你学的是针灸推拿,为啥还要上个本科呢?中专也有教这个的吧?”


“我当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不想太早参加工作。现在回过头来看,就按摩这个方向来说,本科和中专的区别不在于专业度和手法,而在于综合素质。


“我们本科是5年制。我的一些中专同学会觉得:虽然你多读了几年书,但现在不是跟我一样开按摩店吗?而且我挣得也不比你少,所以上学没意义。心态不一样,少了一份敬畏心。”


“之前我每两年去一次济南,参加推拿职业资格培训。大多数同行都是专科毕业,每次跟他们在一个大教室里坐着,气氛都很沉闷、很压抑,我觉得大家普遍过得不开心。”


但我大学同学就活得比较积极,正能量比较多。有个重庆同学毕业后去按摩医院工作了几年,觉得没意思,就去英国留学,然后回来教英语了。还有个同学在威海开按摩店,有两个孩子,心态挺好;生意差也不着急,因为着急也没用,着急生意也不会变好。”


“读中专那会儿,我其实不算很努力的学生。能考上大学,也是因为心态比较好。当时的QQ签名是‘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糟’。”


“所以,考试时比较放松,没想太多,没给自己什么压力。当时卷子已经做完了,但老师不让提前交卷,我就趴着眯了一会儿。结果,总共录取二十多个人,我考了第十几名,考上了。”


“我是2001年去的长春,在大学里第一次接触电脑就很感兴趣。没事的时候,约两三个同学去旁听计算机课,有了C语言编程基础。大三、大四又自学了JS和HTML这类脚本语言。”


“2006年毕业时,我已经算视障圈子里电脑玩得比较好的了,就跟别人一起搞了个九州健康网。那时,我还没电脑,每次去网吧都要麻烦别人帮忙装读屏软件,之后我就做了个自解压U盘,插上电脑,输入脚本自动安装,方便多了。”


“真的很难得”,我说,“绝大多数人接触电脑之后都成了消费者,而你利用电脑成了建设者。”


“是的,主要是因为我的出发点是方便自己、方便他人。”他说,毕业之后,还做过QQ等常用软件的无障碍化魔改,个人网站比较流行的时候也当过视障博主,但这些事情陆续都停掉了,真正一直做下去的只有争渡。


“那你为啥没找个互联网方面的工作呢?”


当时,我只把计算机当成兴趣,没往这方面想,就先回家了,打算跟大多数同学一样干按摩,比较保险。最早是想在老家开店,但那边消费观念跟不上:其实,农村里胳膊、腿有毛病的人很多,但大家不愿意在按摩上花钱,所以生意做不起来。”


“牟平离我老家也就几十公里,而且正好有个叔叔在这儿做生意,家里觉得有点关系,就过来了。我第一个按摩店是跟小学同学合开的,就在这附近,但没有暖气,要烧炉子,还要自己做饭,太麻烦了,就没有弄下去了。”


“这个同学后来去了南京,在那边结婚安家了。我有个同学在北京一家按摩店打工,说感觉不错,让我也过去,我就去了。”


“一个人去的吗?”


“是啊,我一个人出去很多次了。就打车去火车站,然后跟着人流走,找到工作人员,让他帮忙领我到服务台,填个特殊旅客表,就会有专人一路服务,直到我下车,再把我送上出租车。飞机也是一样。”


“当然,肯定不像明眼人那么方便,因为整个过程不会像我说的这么顺利。比如,出租车并不是每次都停在进站口,那么下车之后怎么走?坐飞机的话,有些航空公司不提供专人服务。还是会碰到一些麻烦,但是习惯就好了。”


“不考虑养只导盲犬吗?是不是会更方便一点?”


养导盲犬很麻烦,对狗窝、饮食都有要求,成本很高,照顾它比照顾人还累。导盲犬主要是出门时有用,但很多地方还不让导盲犬进。我出门不多,找人打听打听,用盲杖就够了。”


“北京那个按摩店的工作时间是中午12点到晚上11点半。我们分点钟和排钟,点钟就是客人指定按摩师,排钟就是按顺序轮班。因为我不太跟客人聊天,混得不熟,所以点钟的活儿不多。没排到的时候,我就在休息室玩电脑,老板还经常说我,让我多练练手法。”


“干了1年左右,到2007年夏天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手法和经验都积累了一些,就回来开了这个店。第一年住店里,后来搬到在东油小区租的房子里,又住了快两年,结果房东要卖房了。”


“因为生意稳定了,我也住习惯了,所以打算在小区买个房,定在这里。当时的房价一共33万,但我每个月都是月光,手头根本没钱。是我爸凑了5万,又借了5万,再贷了20多万,才在2010年10月把现在的房子买下来的。”


“我们贷了10年,之前每个月还3k多,经济压力很大,肉都吃不起,下馆子更是想都不敢想了。现在每个月还2k多,我和我老婆的收入加上父母的退休金,维持日常生活压力不大。”


今年房贷终于要还完了。所以,现在争渡带来的收入再怎么低,也比那时要强。”我们在店里等到快6点半,昨天那个咳嗽的小男孩也没来,晴天就收拾收拾下班了。



因为赖床,周六早上我出门晚了几分钟,8点40多到店时,晴天还没来。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担心路上出什么事了,就赶紧沿东油小区的方向去找他,于是看到了这样一幕。



牟平这边的人行道上画了车位,所以会有车挡住盲道的情况,对视障群体很不友好。我连忙上前跟晴天打招呼,问他为什么今天来晚了,是不是家里有事。


“没事儿。昨天我们刚走10分钟,那个小男孩的妈妈就给我打电话,说要过来。我吃完饭到店里给他做完按摩,8点多才回家,所以早上跟家人多待了一会儿。今天,我老婆不上班,在家带孩子。”


照理说,周末大家休息,应该会有不少人来按摩,但实际上一个顾客也没有。晴天说是因为大家都出去玩了。我问他:“既然这样,反正店门口贴着电话,为什么周末不干脆在家休息,等客人打电话再过来呢?”


除非是熟客,不然大多数客人来了之后一看没人,就去旁边其他按摩店了,所以还是在店里守着比较好。服务行业就是这样,没有周末、节假日,每天都要工作。”


话虽这样说,但晴天总体上还是比较悠闲的,除了按摩,也就是偶尔看看论坛和群里大家在讨论什么,解答解答售后问题,测测软件,其实每天花不了多少时间。不像很多互联网产品,需求一个接一个,从早到晚排得满满的。


我不了解读屏软件这个市场,但基于对整个行业的认知,我不免担心:在这样的研发节奏下,争渡的竞争力到底有多大?现在是个不进则退的时代,即使要“维持现状”,也肯定不能原地踏步。我问他:“你们对争渡有更长远的发展规划吗?”


我们有一些大的方向,但都停留在构思阶段,还没有精确的排期。比如在技术层面,我们想优化一下现在用的语音组件,让争渡运行起来更流畅一些。”


“啥是语音组件?”


“相当于一个播放器,争渡输入要读的文字,播放器输出声音。现在我们用的是IBM的语音组件,只有6MB,但太老了,是2000年的产品,已经不维护了。”


“市面上也有新一点的语音组件,但大多需要联网,单机版的比较少。讯飞有一款,但它是面向大众群体的,主打听书这个需求,对播放和暂停速度有限制,响应没有IBM这么快,对盲人来说不好用。”


“什么叫‘响应没有IBM这么快’?”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我在逛争渡论坛的时候‘Alt + X’按得比较快,这样,光标在每个帖子标题上停留的时间比较短,我就可以快速把所有帖子听一遍。”


“语音组件响应慢的话,如果我按得太快,第一个标题还没读出来,光标就切到第二个标题了。刚准备读第二个标题,光标又切走了。这样,所有的标题读音都会被下一个标题读音压过去,就只听得到最后一个标题了。”


“这就给人一种没有响应的感觉,就像在操作鼠标但是光标没有动一样,你也不知道是死机还是怎么了,心里不踏实。”


“产品层面的规划,我们想支持点显器,也就是盲文显示器。也在考虑把争渡模块化,用户按需购买,这样可以更便宜。”


“运营层面,我们考虑过调整销售模式,老用户拉新的话打折或者返现,但一直没有执行。主要是现在团队人手不够,忙不过来。”


“招人呗?”


我们对招新比较保守。因为之前碰到过很多心血来潮、只有三分钟热度的人,所以我们现在筛选起来比较严格——先从论坛和群里吸纳活跃分子到VIP群,观察观察,再从VIP群吸纳活跃分子到团队内部。但目前招到的也主要是销售,专业人才比较少。”


“总体来说,我觉得现状还可以接受。工作不累,不用熬夜,可以照顾家庭,有自己的时间和生活。在这种强度的付出下,收入总体上不错,所以维持现状就可以了。万一步子迈大了,带来一些不可控的风险,那就不好了。


现在,按摩只能挣个零花钱,你看我店里一天其实没几个客人。十年前,我按一次收20块钱,客人还多一点。现在涨到50之后,就少了。其实,50不贵,因为大家的工资也涨了,但意识没有跟上,所以现在想干按摩的盲人也越来越少了。”


“不干按摩干啥呢?按摩应该是盲人的主要就业渠道吧?”


“其实,这是一种成见。七八十年代,福利企业吸纳了很多盲人,做螺丝啊、自行车零部件啊,啥工种都有。九十年代下岗潮之后,残联搞再就业培训,组织大家学按摩,盲校的职业教育也只有按摩这一项,所以那时候,只要盲人参加工作,就是干按摩。”


“但是,现在很多‘80后’‘90后’盲人不想做按摩,就出来闯了。有在公益圈的,有当电台主持人的,有做周易的,也有做编辑、客服、翻译等的,证明盲人不是只能做按摩。还有开网吧、开宾馆的,但比较少,这时最关键的反而不是看不看得见了,而是有没有商业头脑。


“对我来说,按摩是个兴趣,有人来就做做,没人来就做争渡。之前有人建议我再招几个按摩师,扩大一下规模,我没采纳。人多的话,管理起来很麻烦,虽然可能更挣钱,但事情也多了,没必要。”


“我觉得你的思想在视障群体里绝对算得上是先锋了,但总的来说,你还是偏向于求稳,对吧?”


“是的。我们这个群体行动不方便,所以折腾起来的难度比明眼人大,就普遍带有一种求稳的心态。就拿读屏软件来说,我们一般不会换。即使新软件的快捷键跟旧软件一样,但使用体验不可能完全一样,情感上也是一个坎。”


“比如,10年前流行永德读屏,但后来更新太慢了,对新系统的支持不好,我换到新软件的时候适应了很长一段时间。政府主推过一款阳光读屏,但大版本一更新,整个使用方式就完全变了,要重新学习怎么用,对视障群体来说非常麻烦,后面就没什么人用了。”


“所以,现在做争渡,我们遵循一个原则:争渡要上新功能时,如果是原创的,那我们就制定标准;否则,哪款读屏软件的这个功能做得好,我们就尽量遵循它的标准,让用户更容易适应。


“但现在有款比较恶心的竞品,我们每出一个新功能,他们就抄一个;我们做特价活动,他们也跟着降价,而且总是比我们便宜一点。其实,盘子就这么大,互相争来争去对双方都没好处。像美国就只有一款读屏软件,不存在这种问题。”


因为大趋势肯定是手机普及率越来越高,用电脑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我问他:“既然PC读屏软件的蛋糕不大,玩家又多,争渡为什么不转战手机读屏app呢?”


“主要问题还是招不到合适的人。因为做一款读屏软件的前期投入很大,要花时间去了解盲人的使用习惯,设计产品的时候还要尽量站在盲人的角度,对人的要求很高。这样的人完全可以去大公司拿高薪,跟我们做读屏软件赚不到什么钱。



新的一周,晴天把胡子刮了,显得精神了不少。上午刚开店就来了个大姐,说是膝盖有增生,十来年了,治不好,只能通过推拿缓解。晴天给她按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就坐回电脑桌前,加入了“争渡家园”频道,跟大家一起讨论心态好坏的话题。


“你跟嫂子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吧?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呢?”


“我们在网上聊过几次,感觉还不错:2016年的时候,我去北京参加一个技术会议,约了群里的几个网友吃晚饭,大概10个人,她也去了。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对于盲人来说,网上聊天和线下见面有啥区别呢?”


主要是距离感。见完面之后会感觉近了很多。后来,我去北京办事,又单独约她吃了一次饭,就把关系定下来了。”


“进展很快啊!那你们的择偶标准是什么呢?应该就没有‘眼缘’这一说了吧?”


“其实,盲人的择偶条件跟明眼人没太大区别,对颜值也有要求——太挫的照样带不出去。但是,所谓的颜值,很多时候不单纯是指长相,而是整体气质。气质好的人,即使长得怪,也会成为自己的特点。长相改变不了,但气质是可以培养的。”


“那对另一半是不是盲人有要求吗?”


“这个分人,而且想法也会变。比如,我20多岁时,就想找一个学历高、文化素质好一点的,看得见的,能帮我干这个、干那个。但是,到了30岁之后,觉得没道理:那不是找媳妇,是找保姆。所以择偶标准变成了互相看着顺眼,聊得到一块去,三观一致。


“那你们俩三观很一致咯?”


“是的。我俩就是很容易交流和沟通,想做个什么事,跟对方一说,互相能理解和支持。感觉很好,就不在意对方是不是盲人了。”


“能跟你‘平起平坐’,嫂子不是一般人啊!”


“我老婆经历比较特殊。她是被父母遗弃的,在贵州的一个福利院生活到13岁,没上过学。这个福利院收养的孩子都姓‘福利’,所以我老婆叫福利芹。”


“北京有个叫‘爱百福’的公益机构,专门帮助视障儿童,是一对法国夫妻办的。他们有个朋友去贵州拜访这家福利院时认识了我老婆,就把她带去爱百福了。”


“后来,有好心人赞助,爱百福又把她送到美国读书,在国外待了3年。”晴天从桌上翻出一个东西,说“这台盲文电脑就是她从那边带回来的”。



他说,俩人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去,跟利芹留过学有很大关系,因为俩人都是见过一些世面的盲人,所以精神层面比较一致。


下午5点刚过,他就招呼我出发,去对面的“家家乐”饼庄吃饭,说是去晚了要排队。“本来周末家里打算请你吃饭来着,但昨天我爸妈回老家帮我妹收花生了,所以今天先请你在外面吃一顿,过两天再去家里吃。”


步行不到5分钟的距离,盲人走起来危险重重。等红灯时,我问他一个人怎么过马路,他说没法过。“如果红绿灯有嘟嘟嘟的声音还好,但不是每个城市都有这条件,所以只能请路人帮忙带着走。”


快到饭店时,一辆停在人行道上的五菱倒车时不看周围环境,突然加速轰的一声停到晴天面前,差点撞到他了,非常危险。我生气地猛敲车窗,司机才意识到后面有人。“所以我尽量不走路,要外出的话都是打车。”晴天说。


饼庄就开在路边的一间平房里,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环境跟我15年前读书时大学旁边的小馆子很像,只是店门上贴着的“冷气开放”变成了“免费Wi-Fi”。


家人已经到了,叔叔在前台点菜,阿姨在帮忙照顾孩子。得知利芹的留学经历刷新了我对她的认知。我真心觉得她做客服有点大材小用,那又能做什么呢?


其实,牟平是烟台比较偏、经济发展不太好的一个区,但每天晚上我去养马岛对面的海岸线夜跑时都会经过一片龙湖的别墅,看到很多年轻的父母在带着孩子散步。这种反差,让我产生了一个商业上的想法。


我问利芹回来几年了,英语有没有退步。她说日常使用肯定没问题。她简单说了几句英语,是非常纯正的美式发音。我问她:“你有没有考虑过给富人区的孩子教英语?我觉得牟平有国外生活经历的人应该不多,除了你,其他人大概率提供不了这种高端服务。”


没想到利芹拒绝得很干脆,一再说自己不是教英语这块料,也不懂得如何跟孩子沟通。晴天也在一旁附和,说还是等自己的孩子学英语时再考虑这个问题。


“我们从没做过这个事情,所以心里很没底,怕搞砸了。就跟推拿一样,如果推不好,会耽误了人家。我也是有了姑娘之后,先给姑娘按,发现效果不错,才开始做小儿推拿业务。”


“你不要给客户承诺考多少分不就行了嘛!只承诺能提供一个沉浸式的、地道的美式英语交流环境。”他觉得这样倒是可以,说过阵子跟利芹商量商量。


盲人吃起饭来很不方便。转盘上的菜在哪里,是什么菜,菜里有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盲夹,还不一定夹得到。女儿一边满屋子乱跑,一边嚷嚷着要吃咕咾肉里的黄瓜,让妈妈夹。妈妈说自己夹不准,但刚上幼儿园的女儿显然还听不懂父母的烦恼。





今天下午没客人,晴天拿起我洗好的红将军苹果,边吃边“看”罗永浩参加的《脱口秀大会》。省残联打来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去泰安参加面向后天残疾人的心理培训,一个月,包吃包住。他说太久了,不想去。“7月份刚去了趟北京,准备给视障群体录一系列Office教程。”


我很好奇:“你既然看不到,去不同的城市会有不同的感觉吗?”


“会的。像我在长春读了5年书,冬天零下20℃,但有暖气,没感觉有多冷。寒假回家,从大连坐8个小时的船回来,早晨8点多出发,傍晚到烟台,觉得特别冷。”


“还去过北京、深圳、济源,虽然看不到,但是走在大街上的感觉——人群密集程度、车流速度、有人从你身边经过时带动空气的变化,都不一样。


“我同学老家在济源一个小县城,过去玩的时候觉得城市的节奏很慢,让人很舒服,跟烟台很像。8点后,很多饭店就关门了,做生意的都收摊了。”


“在北京按摩店打工时,在建国门桥那边住,感觉人走得快,车跑得也快,只有到夜里下了班那会儿才比较放松。深圳也是,2014年去腾讯开会,住的酒店在一个小区里,觉得还挺安静,很生活化,但一到腾讯就觉得很热闹,节奏很快。”


“如果外地有更好的工作机会,你考虑出去吗?”


“2014年的时候,信息无障碍研究会和一些公益基金会都提供不错的岗位,我也很感兴趣。但是,在烟台待习惯了,不想动,就没去。现在成家了,除非可以带家属,不然就更不考虑了。


今天家里做了新鲜的红烧鲅鱼,请我去吃。晴天建议我们在店里多待一会儿,等饭快做好了再回家。天气渐凉,北方太阳下山早,6点刚过,店里就已经一片漆黑了,但夫妻俩操作电脑丝毫不受影响。



“你们还买显示器干吗呢,应该不需要了吧?”


“出了问题可以找人看啊。”利芹从南屋过来,说有一次电脑没反应了,拿去维修,别人接上显示器才发现是BIOS需要更新,点一下“确认”就可以了,“如果有显示器,再出现类似问题,让家人看看就知道了,所以显示器对盲人其实也挺重要的”。


叔叔打来电话,喊我们回家吃饭。晴天牵着利芹,用盲杖探路。经过一个施工路段时,地上有一摊泥水,他没有探到,径直踩了上去。



快到小区门口时,他拐弯了。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刚才人行道有个斜坡,我探到了。而且我们小区最近在铺沥青,有一股味儿,我就知道到门口了,该拐弯了。”


“不同地方判断方法不一样。比如,我去按摩店的时候,最明显的标识是店门口的台阶有三阶,而其他店是两阶。但是,一直在台阶边试探不好,因为可能会打扰其他店的客人,也可能让别人误以为我是要进店。”


“所以就找了一些其他参照物,比如前面饭店吃饭的声音、后面店铺空调外机的声音、地面井盖的松紧程度,来判断自己是不是到店门口了。”


我听过一种说法,叫“上帝关了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盲人的听觉比明眼人灵敏”,问他是不是这样。


“是的,但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不得不用,所以练出来了。很多盲人的听力会下降,因为长期听不正常的加速声音,还要从中提取出有用的信息,所以对耳朵的损耗比较大。”


他家是个90平方米左右的三室一厅,5口人住在这里并不显得挤。他说,孩子白天由父母带,晚上跟他和老婆睡一个屋,也不怎么闹,很懂事。菜上桌了,有阿姨做的红烧鲅鱼,还有烟台人招待来客的传统菜肴——拌猪耳朵。大家都很高兴,我陪叔叔喝了点张裕葡萄酒,又干了瓶青岛啤酒。



吃完饭,二老带着孙女去散步了。我来洗碗,利芹在沙发上聊微信,晴天在卧室做淘宝云客服。“我上的是月底班,就几天,每天晚上8点到10点,没有硬性业绩指标,所以没啥压力。我不指望这个赚钱,只是跟进一下客服的最新政策。



“碰到过一言不合就开骂的垃圾人吗?会影响你的心情吗?”


“碰到过,啥样的人都碰到过。我的心理建设做得还可以,基本不会受影响。但是,我觉得每天被人骂来骂去的,长期这样的话心理容易出问题,所以等利芹把播音学出来之后,客服可能就不干了。”


“我做客服半年了,发现每个月都在招新,能一直做的不多。我们只有劳务合同,没有五险一金,也没有什么培训和心理疏导,只有约束和惩罚。比如,打错字要扣分,这对视障群体很不友好。”


“只能说‘您’,不能说‘你’。也不能给承诺,比如某个账号被封了,过来找我们,我们不能说‘马上帮你解封’之类的话。一切以免责为前提。


“骂你的人应该不知道你是盲人吧?从你的角度,你是希望他知道你是盲人而有所收敛,还是不希望呢?或者换句话说,你希望这个社会怎么对待视障群体呢?”


“我希望被平等对待,不用搞特殊。当然,平等并不是指完全跟明眼人一样,而是希望能获得跟明眼人一样的机会。比如说,大多数岗位应该向残疾人开放。我来面试,如果是能力不行,那是我自己的问题,就怨不得别人,但你起码要给我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像在有的国家,法律规定,没有无障碍功能的软件不准上市,所以国内企业进入这些国家的市场时也要做无障碍功能。那国内的盲人能不能也享有这样的待遇呢?”


“往大了说,我们希望得到社会的接纳和认同。以前政府的思路是:残疾人干不了啥事,所以就别干了,我养你。现在的思路变了,提倡给残疾人提供无障碍设施,让残疾人融入社会。


“所以,残疾人也要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权利。比如,一栋楼既没有楼梯也没有电梯,那正常人就上不去,所以对楼梯、电梯的需求很合理。但现在很多地方没有无障碍通道,那对于残疾人来说,相同的需求就没有得到满足。我们要敢于站出来发声。”


“现在科技发达了,整个无障碍环境也变得越来越好了。比如,智能音箱出现之后,不知道灯关没关,喊一嗓子就可以了。等将来无人驾驶技术成熟了,我们也能买辆车开开,圆了自己的司机梦。”




回去的路上,我在街角看到一个广告牌。我想,在网络的扁平世界里,牟平没必要成为北上广,也没有谁需要抬头仰望。互联网的普及给大家带来了平等的机会,让越来越多的“晴天”通过互联网看到了你。你看到他们了吗?



本文选自:《互联网人》,作者:沙梓社,本文为系列的第四篇,前三篇请见:《手游从业者罗培羽》《产品经理刘畅》《人力资源经理田祺》,更多内容请在书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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