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冰岛,你会想到什么?冰天雪地?极光?壮观的瀑布?静止的火山?根据一项网络调查,微信上定位在“冰岛”的用户多达1000万人,足以证明中国人对冰岛的浪漫想象。但是,真正去过冰岛的人并不多,这个国家只有36万人口,岛上冰天雪地,全年接待100万游客都已经觉得吃力。
真正的冰岛,是否符合我们的想象?极光下的冰岛人,他们的日常生活和思索,又是怎样的?今天,我们通过冰岛最火的作家斯特凡松,走入这个听过无数次,却仍遥远的地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张文曦,编辑:程迟,题图来自:《白日梦想家》
荒芜与寂寥的世界会孕育什么样的文学?
冰岛是欧洲人口密度最小的国家,似乎带着天然的抑郁。冰岛的地理位置馈赠了它的国民欣赏极光的机会,同时也带来了严冬的寒冷。
冰岛是全球唯一全境都可以观赏到极光的国家。/unsplash
相比于其他地区的文学作品,冰岛文学诗歌般的语言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白色世界。而在一众冰岛作家中,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被丹麦、冰岛等地的媒体称为“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奖的北欧作家”。斯特凡松在未来是否真的能拿到诺贝尔奖尚未可知,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的作品将那个古老而被人遗忘的冰岛世界再次呈现在人们面前。
冰岛的冬季伴随着漫长的极夜,人们难以窥见太阳的踪迹,即便有极光点缀,待在室内的人们也难免无聊,而这个时候,听故事则成了一个绝佳的选项。
在中世纪的冰岛,讲故事之风颇为盛行。
冰岛文学中的“萨迦”就是一种贴近现实的文学形式,它们的题材常来源于缓慢发展的冰岛社会中的日常生活。
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unsplash
现在,冰岛已经从一个贫困的国家变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冰岛作家仍然继承了题材源自日常生活的文学传统。或许是受到地理位置带来的忧郁气质的影响,一般来说,“萨迦”记录的都是冰岛家庭两三代的故事,并且有着不可避免的悲剧宿命论底色。
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的作品,便或多或少继承了这一传统,以北欧特有的近乎白描的手法向读者呈现了冰岛人的生活和命运。
冰岛作家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
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出生于文学之都雷克雅未克,他一直和文学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一方面,他做过屠宰工、砖瓦工、教师甚至机场管理人员,虽然在冰岛大学学习过文学,但未完成学业就退学了。另一方面,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出版诗集,到了2005年,他凭《夏光,入晚》获冰岛文学奖。而让他开始被国际文坛瞩目的,便是他的“冰岛三部曲”。
斯特凡松的四部作品,想要传达的内容并不相同乃至对立。“冰岛三部曲”中,人们读到的是爱与希望,而他的新书《鱼没有脚》则把人生长度中不可被相互理解的那一部分,赤裸裸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鱼没有脚》
[冰岛] 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 著,苇欢 译
磨铁·大鱼读品 | 四川文艺出版社,2022-1
1. 冰雪世界中的治愈文字
斯特凡松被人称为“在最冷的地方,过最朴素的生活,用最热烈的心写作”的作家,他的文笔将简单的事物描写得清冽而美丽,在他的笔下,平凡的文字可以排序成诗歌:
“咖啡滚烫,同最黑的夜晚一样,但是咖啡里可以加方糖。如果能把糖加进夜晚,让它变得甜美,那该多好啊。”
“我们的眼睛像雨滴,满溢天空、纯净的空气和空无。”
“一些词语是时间的贝壳,对你的回忆或许寓于其中。”
除了描写性的内容外,斯特凡松所想要传递给翻阅这几本书的人的,其实是发生在冰雪世界中的故事炽热的内核。他的“冰岛三部曲”所讲述的是三个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立的故事,故事都发生在一百多年前遥远的冰岛。
《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是“冰岛三部曲”故事的开端,故事的情节也十分简单:男孩的好朋友巴尔特因看《失乐园》入迷忘记带防水服,遭遇暴风雨后冻死在男孩怀中,男孩原本打算替巴尔特还书后便通过死亡与好友相聚。
《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
[冰岛] 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 著,李静滢 译
磨铁·大鱼读品 | 九州出版社,2017-5
斯特凡松在序言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的话语,就如同肩负残酷使命的救援队伍。要把以往的事和已故的人从遗忘的黑洞中解救出来,而这并不容易。”逝去的人和生活的距离无情地增长,但铭记过去的记忆却可以把已经逝去的人从遗忘的黑洞里拯救出来,找回当时的向往与眷恋。
译者李静滢是这样描述这本书的:“男孩经历的短短三天就仿似人生的一个隐喻,令人扼腕叹息。”男孩丧失好友、走入风雪、面临死亡这些经历,的确像是人生中的隐喻,它代表了人生中不可避免的痛苦。
这本书让人看到的除了不幸的经历外,还有男孩怀着和好友的美好回忆,走向漫天大雪和黑暗夜晚的决绝。
《白日梦想家》剧照。
“你喜欢听披头士,喜欢吃蛋糕,不想结婚;他想要个孩子,想要陪伴,不喜欢披头士。但人最基本的东西,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我想要写的,就是这些基本。”斯特凡松曾这样说过。可以说,他想要写的是人类的一种共性,或者说是人们绕不过会思考的生命中的宏大议题,譬如希望,譬如命运。
“冰岛三部曲”中的男孩没有名字,或许他代表的就是所有人心中的一个内在的共性。将繁杂的差异性枝杈剪去后,斯特凡松呈现的是撇去人们的在地位、喜好等方面的差异性之后的那些相同的根基,即如译者李静滢所说的“人们对梦想的追求、对知识的热爱和对温情的渴望”。
在之后的《天使的忧伤》《世界尽头的写信人》,则都是男孩故事的续集:男孩活了下来,遇见了一个神秘的女孩,陪同邮差詹斯去海浪群山中送信。
《世界尽头的写信人》
[冰岛] 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 著,李静滢 译
磨铁·大鱼读品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5
在这个气候严酷的北欧国家,人类在绝境中的坚忍在男孩的故事中一览无余。不论生活中肆虐着什么样的风暴,总有爱和希望永不破灭,永不褪色。
窗外白雪皑皑,男孩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2. 在生活的荒原里对立和迷茫
“踏遍整个冰岛,只有这里的居民最接近死亡。”凯夫拉维克不被认为是冰岛的城市,它也是《鱼没有脚》这个故事的起点。阿里祖父临终前的一个电话像一个无言的喟叹,带领读者走入故事的两条主线。而伴随着阿里的故事、阿里祖父母的记忆展开的,还有对于当地历史的回溯。
和斯特凡松之前的“冰岛三部曲”不同,《鱼没有脚》并没有关于爱和拯救的过多要素,即便有,也只是一个虚假的甜蜜的开始。全书充斥的是在冰岛社会工业化中人们在生活的荒原里迷失至死的迷失感。
书中充满了不同的对立:昔日繁荣的捕鱼行业与空荡荡的港口、没有限制的捕鱼额度与新的社会阶层海洋大亨、浪漫的爱情故事开头与平凡生活的困顿,甚至是男性与女性的对立——男人出海带来荣耀与历史,而女人留在岸上,面对残酷的等待的生活。
《白日梦想家》剧照。
阿里的人生轨迹偏离于一个普通的、安静的星期二。在吃早餐时,阿里问妻子波拉:“你嚼饭非要这么大声吗?”接着伸手一扫,把早餐全都拂到了地板上。
这代表生活中轨道的突然断裂。妻子和女儿错愕惊恐,而阿里抓起皮衣,开车驶出了道路。作者没有给阿里行为的失控作出过多解释,但或许可以在冰岛历史中找到隐秘的答案。
冰岛风光。/unsplash
20世纪以前,冰岛曾是欧洲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二战时期,冰岛的地理位置使之成为各个国家重要的战略地点。19世纪40年代,美国和加拿大军队进驻冰岛并开始给当地带来了一系列变化。十年后,美国空军部队进入冰岛凯夫拉维克基地,在冷战期间,军事部署不断增加。
人们甚至能在冰岛现在的景点里看到那段历史遗留下来的痕迹。1973年11月,一架美军飞机因天气原因迫降在冰岛南部的Sólheimasandur黑沙滩。因为回收成本过高,美军只移走了飞机主要仪器,飞机框架被废弃于此。而这架飞机遗骸,成为了游客在冰岛的一个打卡地点。
Sólheimasandur黑沙滩上的飞机遗骸。/unsplash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包括冰岛在内的16个国家决定接受美国的马歇尔计划。渔业的工业化和战后马歇尔计划的援助都带来了冰岛的繁荣。在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的书中,随处可见对于这段历史带来的影响的描述:美军基地上庞大的飞机库、劲爆的流行歌曲和失控的通货膨胀。
就像阿里在编辑的书《疗愈伤心的十大秘诀》——为什么是十大秘诀?因为十个刚刚好,人们难以应对超过十个的事物。
现代性是社会发展无可避免的阶段,从早期现代到晚期现代,人们从承接上一代的事物到逐渐变得流动。人们看似能够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活,但无法逃脱生活的循环。个体的位置在加速的社会中无所适从,于是产生了迷茫。
庸俗、无聊、不规则的事情构成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死亡。这个问题就是:当童话消失后,我们应当如何面对卸下滤镜的生活、应该如何面对生活中的贫乏时刻?
3. 鱼没有办法长出脚,就像你没有办法理解我
书中主角说,男人是陆地上的生物,而女人是海洋的生物。鱼无法拥有两足踏上岸,而人也无法走进大海。鱼没有办法长出来的脚,也说明了哪怕我们如此想要靠近彼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也会让我们无法真正了解对方。
在这个荒芜的小岛上,人们应该减少思考地活着,这样才能不考虑更多,简单地生活下去。
在结婚多年后,书中的主角之一,玛格丽特质问自己,自己对于生命的火花去哪里了?梦想又在哪里?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度思考、过度夸大而批判周遭的事物,导致了自己的不幸福。但实际上,丈夫奥迪尔可以通过酒精和其他女人来寻找避难所,而她只能被困在家里,陪伴孩子、煮饭和做家务。
“你看见的世界,应该是我所看见的,应该按照我的意志存在。” 这句话在书中出现过多次。
雷克雅未克。/wiki/Jóhann Heiðar Árnason
当妻子冒着寒冷,怀抱着婴儿衣衫不整地跑出家门时,奥迪尔没有看到妻子对生活的期待被打破后的无望,他只从自己的眼中看到了妻子“不正常”的一面。他从未试图理解过妻子为何会有这种行径,只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解读她那些看似不正常的行为。
在笛卡尔之后,人们开始把理性和非理性对立起来,非理性被驱逐,所谓的“理性”建立了一个逻辑自洽的话语体系。但实际上,无论是“非理性”还是“不正常”,都是被人为划分与建构的。
人们以“我”为圆心,以自己的认知为半径,画出的圆形范围内即为自己认为的“正常”,而超出这个范围内的,则是一个需要被社会规训的“不正常”的他者。
于是乎,当玛格丽特听到了奥迪尔那番带有诗意的关于男人和女人、陆地和大海的论述,某种东西在她体内裂开,她把一个盘子摔到了墙上。伴随着那个盘子一同破碎的,是原本维持表面完整的生活,它也一瞬间变得凌乱不堪。
面对妻子的失控,奥迪尔看到的不是恐惧,也不是疯狂,他看到的只是地上一堆碎裂的盘子,他转而对妻子说:“你得学会控制自己。”
《权力的游戏》剧照。《权力的游戏》里有大量的镜头都在冰岛拍摄。
通过奥迪尔这个角色,作者斯特凡松似乎想让读者意识到:一旦将自我意识视为起点的话,就难以在真正意义上理解他人。人们能够拥有的,不仅仅是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获得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认知,还有试图去理解他人立场和情感的惯性。
作者斯特凡松也借玛格丽特之口,宣泄似的向读者抛出了一系列问题:到底是什么东西拉大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为什么人不能试着去理解自己爱的人?为什么人们彼此相爱,却不能理解对方?
这些问题似乎无解。几十年后,阿里和朋友在阿里家一遍遍循环播放着Pink Floyd的《Wish You Were Here》,他们怎么听也听不够。人类无论是在荒芜的平原还是在钢筋水泥的都市,即便我们从未在相互理解上取得进步,希望能够克服分歧与误解、希望他人靠近的愿望也是恒定的。
就像在《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中,斯特凡松将“希望”形容为“人类生活就是一场与世间的黑暗、背叛、残酷、怯懦永恒的比赛。这比赛经常显得如此无望,可我们仍然在跑。”这或许是这位冰岛作家,在冷酷的冰雪世界中留给读者的希望之一。
参考文献:
[1]范澍《文学之岛——冰岛文学综述》,外国文学动态. 1997,(04)
[2]奥斯特劳杜尔·埃斯泰因松,张欣彧《气喘吁吁的当代与世界图景片段——今昔冰岛故事断想》,2018
[3]张欣彧《冰岛文学小辑》,世界文学.2018,(06)
[4]龚灿《冰岛,你想不到的文学出版大国》,新华月报.2018
[5]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李静滢 译,九州出版社,2017-5
[6]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天使的忧伤》,李静滢 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11
[7]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世界尽头的写信人》,李静滢 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5
[8]约恩·卡尔曼·斯特凡松《鱼没有脚》,苇欢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22-1
[9]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郑作彧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1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张文曦,编辑:程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