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的知识产权,如何影响我们的草莓自由?
2022-03-23 20:54

种子的知识产权,如何影响我们的草莓自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远川出海研究 (ID:aotekuaitan),作者:刘珺雅,田曦(南京农业大学教授),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01 草莓以后会更贵?


22年跨年前夜,双减之后的新东方距离全面终止K9业务仅剩3天,俞敏洪开始了他的直播卖货首秀。


当晚,俞敏洪推出了168元2斤的丹东草莓,网友纷纷吐槽太贵,就连俞敏洪自己也调侃说,“确实是好吃,但除了男朋友送女朋友外,估计饿死我也不会买”。


 ▲俞敏洪在直播间卖丹东草莓


这个5块钱一颗的草莓学名“红颜”,最早是由日本选育培养而成的,由于味道清甜口感浓郁,1999年被辽宁丹东引进。


只不过,中国作为红颜的引进方,如今的种植面积已经是原产方日本的8倍多,这不仅让日本丧失了出口市场,甚至还返销回日本市场,对日本的本土农业造成冲击。


和红颜一样,日本早年外流又回流的优质种苗不在少数。去年,日本开始实施《种苗法修订草案》,名列了近两千个禁止带出日本的种苗名单,违反者的最高刑期为10年,这表明未来日本的优势种子想要出海,都必须经过该种子知识产权拥有者的正式授权,这意味着什么呢?


  ▲部分被日本禁止带出国外的品种


以我们熟悉的“阳光金果”猕猴桃为例,我们常吃的“金果”的知识产权属于新西兰公司佳沛。


早年因IP保护不严,国内共种植了近8万亩未授权的金果,这些未授权的金果最贵也才6块一颗,但这两年佳沛开始重视这些侵权行为,这些种植户不是面临被佳沛起诉就是被佳沛收购。


如果被收购,往后贴佳沛牌的金果至少也是10元一个了,这部分销售增额就是种植户cover佳沛授权费用的来源,也就是说,未来我们实现猕猴桃自由的门槛,将会更高。


因此这些年发达国家为自身种子IP建起的防护高墙,与我们普通消费者也息息相关。今天是猕猴桃,明天就可能会是草莓,过去我们在种子上“白拿”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02 虽无远虑,必有近忧,忧在何处?


田老师:“种子这个行业的 IP 具有很高的保护性,所以非常像医药行业。中国是一个种子资源的大国,但并不是一个种子资源的强国,尤其在种子的新品种开发上。”


这是本期的对话嘉宾田曦,田曦老师是南京农业大学教授,曾担任过联合国粮农组织统计司的经济学家,主要研究领域为国际贸易及国际农业合作。  


田老师:“中国在过去十几年,通过了大概 3 万多个新品种的审定,但当中真正有重大意义、标志性创新的品种其实是不多的。所以未来可能会导致我们的市场,被一些大的国际巨头种企去占领,这是当下我们一定要把种业、把种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的一个必要性。”


那么种子怎么样才算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了呢,主要看两个方面。


第一是看现有的优质种子是否充裕,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完全自给自足,在每个农产品品类里都有最出色的种子,那是最安全的;第二点则是看未来育种创新的路是否平坦,最理想的是不会在未来被别人更优秀的种子替代,实现长久的种子自给自足,安全系数满分。


但是,所谓“最理想”只是一个极端的美好设想,任何人都难以企及。但从我们与这两个理想的差距中,我们能更清晰地看见,目前我国的种子行业还有哪些进步的空间。


首先是在现有种子上。这些年中国在种子上的竞争力是在不断上升的,中国农作物种子的国际市场占有率在2015年仅有0.02%,但到了2019年,这个数字已经翻了60多倍。


▲中国农作物种子的国际市场占有率持续增长


这主要得益于与中国处于国际领先地位水稻、小麦等谷物种子。在2005-2015的10年里,中国谷物种子的贸易顺差翻了4倍,其中稻谷种子,也就是大家熟知的杂交水稻,占比达到了97%以上。


田老师:“这其实反映出了中国在种子研发上一种长期的历史惯性。因为中国过去很重视吃饱饭的问题,也就是解决粮食作物的问题,所以中国过去重要的种子研发都集中在大田作物上,比如说水稻、小麦、玉米。”


▲中国的优势作物


但稻谷优势耀眼的同时,我们的经济作物却有着超过1亿美元的年均逆差,目前,如胡萝卜、菠菜、洋葱、高端品种番茄的进口种子市场占有率均超过90%。


田老师:“随着我们整个国家由吃得饱,向吃得好等更高目标追求的时候,对高经济价值的、高营养价值的、或高额外享受价值的弄农产品需求就会越来越大。”


目前,包括全球种业前十强在内的70多家国际种企都进入了中国。就拿最日常的盘中餐来讲,我们吃的白萝卜,它的种子大多来自韩国、马铃薯的种子来自美国,辣椒则多来自以色列等等。因此在部分高端果蔬品种上,我们的主动权还并不明显。


  ▲部分作物的种子需要依赖进口


就在几天前,因为俄乌冲突,国际种业巨头德国拜耳威胁俄罗斯,说将停止向俄罗斯销售农业物资,我们都知道俄罗斯是世界粮食生产大国、在化肥等领域也拥有世界领先水平,但俄罗斯在种子、农药等其他农资上对进口依赖性依然很高,这让拜耳的威胁成为可能。


  ▲德国拜耳威胁将停止向俄罗斯销售农业物资


在第二个方面,未来的育种创新上,我们也有许多需要克服的困难。


目前,全球种子专利高度集中,收购了美国农业巨头孟山都的德国拜耳,以及来自全球最大化工巨头陶氏杜邦的科迪华,就占据了全球50%的市场份额,并垄断了大部分核心专利技术。


田老师:“现在大的国际巨头,比如拜耳、孟山都,它们的产业都不只是聚焦种子,还聚焦于医药、化肥、农资等各种上下游产业,甚至还提供金融服务。当他们在产业链条中的每一环都占据主要位置时,我们国家这样的新进入者,就会面临比较大的障碍,除非新的进入者在产品上有着极其巨大的、显著的突破。”


而新进入者想要拥有显著的育种突破并非易事。


育种的创新往往需要以现有品种为基准进行改良,也就是说,育种工作并不是平地起高楼,而是一项需要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工作,可巨人让不让后来者站上来、如何让后来者站上来,都是巨人自己说了算。


田老师:“比如说孟山都的一种大豆种子,曾经就出现过一种很严重的疾病,这种疾病是一种大豆基因上的缺陷,如果得不到根治,会对美国的农业产生极其严重的影响,最后孟山都在一个中国的大豆品种中,找到了根治这种疾病的基因。


虽然这个大豆基因原产于中国,但是因为孟山都抢先申请了这个基因片段的专利,所以导致在当前的国际专利保护制度下,我们若想基于这个品种进行创新,是无法绕过这个专利的。”


03 新《种子法》在保护什么?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目前我国的种子技术,无论在现有种源还是未来育种上,都有一定程度的被卡脖子的风险。不过为了“把种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中国这些年的种子IP保护意识也越来越强。


3月1日,新修订的《种子法》开始正式实施,其中一大亮点就是加强了对我国种子知识产权的保护力度。如果说日本的种苗法更倾向于对外建立起种子IP保护的壁垒,那我们的新种子法又在保护些什么呢?


田老师:“过去中国在种子知识产权上的立法标准,一直都是相对比较低的。 如果拿一些世界强国以及国际社会来比较的话,美国早在 1905 年就有了种子法,国际社会在 1961 年的时候,就有了《国际植物品种保护公约》。中国虽然历来都非常重视农业,但真正把种子作为一种重要的资源、重要的知识产权来保护,其实始于1999 年。”


1999年,中国因准备加入WTO而加入了《国际植物新品种保护公约》(简称UPOV公约)


▲1999年,中国加入UPOV公约


这个公约从1961年开始历经4个版本,离现在最近为1991年版本。不过直至今日,中国加入的仍为UPOV的1978年版本,而在UPOV的74个成员国当中,目前只有18个国家还在履行1978年版本。


田老师:“也就是说与国际保护水平相比,中国的种子IP法律保护程度,还是落后于世界主要的国家的。这是因为在过去,中国的种子法起步较晚,如果实行了过高、过严格的品种保护制度,会在一定程度上打击研发的积极性。在当时,过高的门槛会让大部分的企业或机构,失去进入种子市场的能力。”


种子研发较低的准入门槛,在最初确实助力了我国种子的起步,但随着种子市场化脚步的加快,许多乱象也开始出现。


比如许多种企直接以现有的优良品种为亲本进行杂交繁育,即便只有很微小且无太大价值的创新,也能审核通过成为新品种并获利。曾有专家实地调研后说,某一个县里种了一百多个品种的小麦,但归归类,其实品种都差不多。


这导致了中国种子市场的实质性创新很少,而对于仅有的那些突破性创新,创造他们的企业又会觉得自己的经济利益被复制者“合法盗窃”了,这让这些企业难以维系下一轮创新的高额投资。


田老师:“因为作物选种,选择的是它表现出来的某些符合我们需求的品种特性。而动植物的品种特性它并不是稳定的。


想要让一个特定的优质品性稳定下来,可能就需要十几代、十几年的培养。而且不仅仅是在实验室,他还需要在自然环境中做大规模的实验,可能就需要几万亩几十万亩的土地,所以这个实际的成本是非常非常高的。”


曾经吸引创新的低门槛保护,在当下已经成为掣肘创新热情的阻力。因此本月刚开始实施的《种子法》要求,经过改良他人育种成果形成的派生品种,在商业化利用时,需要征得原始品种权所有人的同意,还要支付相应的使用费用。


▲新《种子法》强化种业知识产权保护


过往小修小改他人研究成果就能坐享其成的“好事”,一去不复返了,种子IP保护上的进步,必然成为未来种企突破性创新的催化剂。


田老师:“我认为我们中国在种业的技术储备上是有非常大的潜力的。并且我们还具备一个天然的优势,因为到目前为止,如果没有发生革命性的变化,农业发展都是极其依赖自然条件的。人类所有的农作物改进,都是在自然基础上去做的修改。


而我国的自然种子资源库,是非常非常丰富的,蕴含了大量自然的基因资源,还有很大挖掘空间。我们很有可能通过自己的研发技术,去发现新的优势基因片段,这可以在未来形成我们的种业壁垒和优势,然后去跟国际种业巨头进行专利互换,让各自的专利交叉使用等等,形成共赢。”


04 尾声


近年来,中央的1号文件多次强调要推进育种、繁育、推广一体化的企业发展,过往企业育种能力薄弱、科研机构育种方向又缺乏市场敏感度的两难情况得到了很大改善。


截至2019年底,我国种业企业科研人员已经占到员工总数的18.59%,人数较2011年增加了70%以上。


目前,隆平高科与先正达(由中国化工集团收购)已正式跻身世界种业top10。我国龙头种业企业正在崛起,虽然距离拜耳、科迪邦的垄断优势还有很远的距离,但竹杖芒鞋轻胜马,我们已经在追赶的路上了。


参考资料:

[1] “红颜”草莓在华推广,日本政府着急了,环球网

[2] 日本丢掉了对阳光玫瑰葡萄的“掌控权”,界面新闻

[3] 猕猴桃战争,中国经营报

[4] 中国农业产业发展报告2021,中国农业科学院

[5] 我国种业对外贸易发展现状如何?农业农村部农业贸易促进中心

[6] 中国不缺粮,缺菜种子,财经国家周刊

[7] “洋种子”价高几十倍也要买?丰收背后浮现种子隐忧,《瞭望》新闻周刊

[8] 多管齐下保障种子安全,《瞭望》新闻周刊

[9] 2021年中国种子安全研究报告,前瞻产业研究院

[10] 中国水稻商业化育种成就与展望,中国稻米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远川出海研究 (ID:aotekuaitan),作者:刘珺雅,田曦(南京农业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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