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武大新视点(ID:whuxinshidian),采:宋思苇、康一帆、胡雪扬,撰文:胡雪扬,编辑:康一帆,原文标题:《口述 | 当妈妈们开始追星》,头图来自:《82年生的金智英》
3月15日,央视新闻曝光邓伦偷逃税被追缴并罚款1.06亿元的新闻。随后,一位B站UP主发布了一条名为《我妈塌房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视频(后已删除),讲述妈妈喜欢邓伦后对自己的忽视,并表达邓伦塌房后自己的开心。该视频引发网友们有关妈妈追星的讨论,“妈妈首先也是独立的人”的词条冲上微博热搜。截至目前,该话题阅读次数已达3亿,讨论次数为3.5万次。
这并不是追星妈妈们第一次引起人们的关注。去年7月,类似的话题“女儿吐槽妈妈花800买歌手代言咖啡机”出现在微博热搜,综艺节目“奇葩说”也曾出过“该不该阻止妈妈疯狂应援男明星”的辩题。这场辩论中,辩手小鹿表示:“有烛光里的妈妈,为什么不能有灯牌里的妈妈?”
对于妈妈们来说,追星到底意味着什么?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采访到了两位追星妈妈和一位有着追星妈妈的女儿。追星后,她们有人的心态变得更加开放积极;有人和18岁的女儿像闺蜜一样一起去追线下见面会;有人从妈妈这个角色里脱离出来,在追星中重新找到了自己。我们惊讶地发现,每一个不同年龄阶段的妈妈,都有属于她们自己的追星故事。
以下是她们的口述。
小楚:“我妈六十多岁了,邓伦塌房后,她觉得自己失去了年轻化的证明”
3月15日下午4点左右,我的微信炸掉了,消息一直响个不停。朋友们都来跟我讲邓伦塌房了,你妈妈的偶像要消失了,你要安慰一下她。
当时我妈正在看书,听到我说这个消息,她直接把书扔出去了:“什么?这怎么可能呢?我昨天还关注到他最近的《明星大侦探》更新了最新一期,我不信。我手机呢,我手机呢?”
刚打开手机,她就看到了各种新闻推送,不停感叹“这不能啊,这怎么办啊”。她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觉得邓伦又不差这点钱,干嘛要逃税,一边又很惋惜失落,觉得他把前途毁了。
我妈大概是在2020年初开始关注到邓伦的。那时候由于疫情,不能经常外出,她看电视经常看到邓伦代言的酸奶广告,觉得这个小伙子笑起来腼腆又阳光。之后又刷到邓伦参演的综艺,就粉上他了。
追星之后,我妈倒也没有去微博打榜或刷数据,只是平时会刷他的综艺和电视剧,购买一些他的代言产品。她把之前一直用的复原蜜换成了邓伦代言的雪花秀,换掉自己经常背的包包,去买一个她并不太需要的邓伦代言品牌的包。
她还会向我和她身边的朋友安利这些产品。之前,她推荐我用欧莱雅的小白瓶,说用了就会像她一样白得发光,我回怼说白得发光一点也不好。但她不管这个东西好不好用,是邓伦代言的就去买。所以,我会觉得她买的代言稍微有点多,花了一些不必要的钱。
但是追星也带给我妈妈很多正能量的东西,让她变得更加开心、年轻和积极。
图为“奇葩说”七季辩手小鹿发言
我妈妈会弹古筝,追星后她就专门去把邓伦的歌拿来练习弹奏,也会拉着她的姐妹一起去KTV练歌。她常常在家里不由自主地哼唱,哪怕唱得一点也不好听。有时候走在路上,看到邓伦的立牌展板,她会像男生走路下意识做投篮动作一样,用手指着说:“你看那是邓伦!”她很高兴的时候就会这样。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开始愿意打开她的心,去接受一些流行的东西。我妈原本比较传统和固执,觉得现在年轻人玩的密室逃脱和剧本杀都太封闭了,是“被城市圈养出的现代都市化产物”。但在看了邓伦的《密室大逃脱》之后,她也会让我带她去玩一下密室逃脱,跟着综艺里的明星用一些像“瑟瑟发抖”、“yyds”这样的词汇。
现在去旅行,她也不再像从前一样拍很多风景照,而是抱着自我享受的心态,纯粹地欣赏风景,根据这个景色去引经据典,甚至还关联到邓伦之前演过的电影电视。比如之前我们去杭州西湖苏堤的荷花池,她会想到“接天莲叶无穷碧”,然后又联想到邓伦的哪部剧里也有这样一个荷花池,津津有味地和我们分享。
邓伦逃税的事曝光后,我妈挺难过的。那天,我们小区因为疫情还在封闭,点外卖很麻烦,要转手多次才能拿到外卖。但是我妈这么强势的人居然跟我撒娇,说要吃奶茶炸鸡。我当时都震惊了,说“我给你买,我给你买”。那天下午她做了一整桌菜,风卷残云地吃了很多,不停地感叹为什么会这样。
在我看来,我妈的失落是一种突然的不习惯和打击,她觉得她失去了年轻化和拥有自己生活的证明。当初我刚离开哈尔滨到广州上大学的时候,我妈很不适应,会花很长时间给我打电话,希望知道我的点点滴滴,担心我过得好不好。后来,我跟她分享有趣的历史故事,陪她旅行,让她感受到这个世界还有更多美好,鼓励她拥有自己的生活。
所以,她现在也觉得老年人不应该只是围着家庭转。她和她的姐妹们很自信地聊邓伦相关的话题时,追星就是她尊重并取悦自己的证明,但突然间这个证明没有了。
看到妈妈因为邓伦塌房难过,我作为女儿也会反思,是不是我陪伴妈妈的时间真的不够。疫情之后,她自己出去玩的机会变少了,而我有时候周末出去玩不会带她,工作太累了回家也没有陪她聊天,她就缩到邓伦的世界里。所以,现在我在家里也不会一直抱着书、平板或者手机,会多花些时间陪她聊一聊。
现在,我妈想用一些新的方式去填补她原来喜欢邓伦的碎片化时间。今天,她让我帮她找一个演员的电视剧,觉得这个演员可以替代邓伦,看了一会儿之后,说觉得还是替代不了。我在想要不要帮她刷这个演员其他的电视剧和综艺。我希望她能快一点找到替代的爱豆,保持对生活的热情。
川川:“我女儿发了个朋友圈说,我头一回看见活的张若昀,也头一回看见我妈跑这么快”
我今年45岁,原本从事的是设计工作,生完二胎后需要照顾孩子就申请了居家办公,算是半个全职妈妈。
喜欢上张若昀是在2020年年初,当时连着看了他的两部作品,《惊蛰》(全名《谍战深海之惊蛰》)和《庆余年》,觉得这孩子挺会演戏的。
在《惊蛰》里,张若昀一人分饰两角,但是我一开始完全认不出那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是同一个人演的。后来又看了他的访谈,被他思想的深度、对演戏这份工作的执着、处世的通透所打动,于是就开始了我的头一回追星。
去年8月份的时候,他生日快到了,粉丝们都在给他准备生日礼物,我就想着我是不是也能做些什么?之前我一直在玩钩针,但钩的都是平面的衣服和桌布,这次我就想试着给他钩一个娃娃。
他一直很喜欢海贼王,我就在网上看教程学着钩了一个路飞的娃娃。做完以后我突然想,娃娃这个东西应该都是通的,如果举一反三琢磨琢磨的话,我是不是可以把他的影视形象给钩出来。后来我花了一周多做出了他影视形象的第一个娃娃,是《庆余年》里面范闲插旗那一幕的造型。那一幕算是我正式喜欢上他的开始吧,对我来说还挺有纪念意义的。后面我就一通百通地继续做下去,在原来的基础上加针减针,一年里陆陆续续做了五十个娃娃,把他的影视形象都做出来了。
(图源受访者微博)
以前我只是偶尔做做钩针,一般是在为孩子升学之类的事焦虑的时候,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但现在做钩针,我能找到很强的创作欲望和趣味。张若昀每出现一个新形象,我的脑海里都会立刻出现画面。比如说他今天发布了一张穿着新衣服的照片,或在节目里出了一个造型,我都会想这个衣服我能钩出来,或者这个衣服我可以怎么钩。
钩针娃娃们做好后,我还带着它们拍外景照片和定格动画视频。之前我玩摄影,主要是拍我们家孩子,后来孩子大了不让我拍了,我就也没有东西可以拍了。这下,我能拍娃娃了,我觉得我又开发了一个新领域。
现在第二个孩子也长大了,平时她去上学的话,我在家里也没有别的事情做,但为了追星做的这些事情让我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比如我一开始不会用视频剪辑软件,但后来为了更好地制作动画视频,我特意去学了剪映和PR。
我两个女儿也都知道我喜欢张若昀,每次看到我看张若昀就说:“诶,你又在看张若昀呢。”我大女儿今年18岁,还陪我去追过一次线下。
那次是在去年6月份,张若昀正好在北京有线下活动,我一个人的话又“怂”又觉得不好意思,就叫了我女儿一起。我女儿就像我闺蜜一样,在那里帮我拍照片和录像,跟着我给我壮胆。当时张若昀从一个场要转到另一个场,我跟着他就跑,跑完了我也不知道我闺女去哪儿了。回来之后我女儿发了个朋友圈说:“我头一回看见活的张若昀,也头一回看见我妈跑这么快。”
我女儿也会追星,她喜欢白敬亭,但是没有我这么热情,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来就“白敬亭是我老公”。我还帮她钩过一个白敬亭的娃娃,去年暑假的时候白敬亭的站子在地铁里做了一个地广和一走廊的海报,我女儿正在艺考集训,我就替她去那里拿着娃娃拍了几张合影。
其实追星的过程中也会发生一些比较有教育意义的事情。有时候我会和女儿聊起追星中遇到的粉圈生态,告诉她该怎么正确地追星,怎样做才是真正喜欢一个人。像我女儿之前喜欢华晨宇,华晨宇做了爸爸的消息传出后,她有点失望,跑来跟我说:“哎呀妈妈,他怎么这样。”我就跟她讲:“没关系,这件事又不影响你听他的歌。你愿意听就继续听,不愿意听了就不听。追星是为了自己快乐,不需要强迫自己。”后来这件事就过去了,慢慢地,她自己也无所谓了。
关于追星这件事,我觉得它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让身边的人知道:“我喜欢一个很优秀的人。”这没什么不好意思,因为喜欢他给我和身边人带来的都是积极和热情的生活力量。我会在我朋友圈里分享我做的娃娃,我孩子的老师还有同学家长都知道我喜欢张若昀。也有一些喜欢张若昀的同学妈妈会来跟我交流,她平时没有什么时间看那些东西,她会来问我最近有什么新剧和新综艺。我有一些做传媒的朋友看到我做的这些娃娃还会来跟我说:“你这做的太厉害了,我去找找看有没有渠道发给他的经纪人。”
(图源受访者b站视频)
追星在很多时候都是一种精神上的力量。年轻人们可能更多地在欣赏美或者演技,像我这把年纪的人,就更多偏向想到:“我的孩子要是这样,那多好”,“我的女婿要是这样,多好”。我们能由此产生更大的激励感,在生活中找到更多趣味。
可能妈妈们身上还是有太多勤劳节约、任劳任怨、默默付出的刻板印象了,所以妈妈追星这件事就变得特别引人注目。但是妈妈们也可以从喜欢的明星身上汲取生活的能量和美好的心情,在力所能及的基础上花一些钱让自己开心,这是她们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她们拥有的自由和权力。
95后妈妈阿如:“重要的不是追星,是我重新找到了我自己”
在产后抑郁的日子里,追星就像是我灰暗生活里的一束光。
生了孩子,我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任何人见到我,只要我没有带着小孩,都会问我:“你家小孩呢?”我发现他们根本都看不到我,我连孩子的妈妈都不是,他们只能看到孩子。从睁眼到闭眼,我都在围着孩子转:换尿布、喂奶、洗衣服、哄他睡觉……
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小了,整日在四四方方的房间里连天空都看不到。偶尔我会带着小孩出去玩,但是我得一直盯着小孩,我的眼睛、视角和身体始终是往下的。不知道哪天我抬头一看,心里有一种很猛然的震惊:哇,原来天空是这么大的。
孩子爸爸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下班后就去网吧打游戏或者玩滑板,孩子的责任就全担在了我身上,我已经失去自我了。我的产后抑郁越来越严重,看着书上的字,那些字会在我眼前飞起来。有一次我抱着小孩站在我们家五楼的窗户边,看着孩子爸爸从小区出去往网吧走的背影,很想就这样跳下去。
那时候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不睡觉,晚上是唯一属于我自己的时间。十点钟左右把小孩哄睡着了,我就开始刷手机,一直刷到第二天早上四五点再浅睡一两个小时。累,但是不困。后来我刷抖音的时候刷到了粉丝们剪辑的肖战和王一博的视频,就觉得哇,好甜呀。其实那时候《陈情令》已经火完了,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也不在乎他们是谁,我就觉得那些剪辑的视频特别美好,大晚上的刷他们各种互动,特别开心。
在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中,智英成为全职妈妈后出现产后抑郁症状
这个世界太现实了,我也很期待爱情,但是现在还没有遇到。他们给我建立了一个美好的乌托邦,让我对爱情对生活又有了一些期待。
除了刷视频,我还会逛超话,在超话里点赞和发图片,复制粘贴评论,把之前的帖子顶高。因为只要15个字以上带图发贴就对超话是有贡献的,大家会给彼此点赞评论,交流对某个情节的感受。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你是妈妈,也没有人在意你是不是妈妈,大家都是平等的粉丝,因为共同的喜爱聚集在一起。
当时王一博给小米K40手机做宣传,在我们城市有一个线下活动:只要你去市区的一个大屏录像发抖音,集赞到30个或50个就可以分别换一个王一博的海报或小立牌。我朋友问我要不要去录视频。我说我不想去。其实那天孩子被他奶奶接走了,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但是我突然觉得好迷茫,不知道该拿这些时间去做什么。我记得我生孩子之前也每天都吃喝玩乐每天都很忙,可现在我好像已经不再是我了。
但是我朋友一直跟我说:“你不去吗?王一博诶,你喜欢的王一博诶!你真的不去吗?”她就这么哄着我过去了。去之前我真的觉得很丧,可到了那个大屏那里,我看到好多人都在等着拍视频,我也去拍了视频,集赞,去小米店里换奖品。虽然这些事情好像蛮无聊的,可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脱离了妈妈的身份的我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我依然可以那么少女。
所以我觉得重要的不是追星,是我重新找到了我自己。
在医院确诊产后抑郁后,我和孩子爸爸离了婚,病情在药物的控制下稳定了下来。现在小孩四岁多,也上幼儿园了。我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会买一些我需要的代言产品,不过价格大多控制在一百块以内。有时候看着那些我买来的代言产品,我就觉得我还是自己,还能拥有自己的小世界和小快乐。
这次看到那个微博话题“妈妈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我还蛮惊喜的,因为妈妈们被看到了。像妻子这个头衔,可能你离婚了恢复单身了就没有了,可妈妈这个头衔是抹不掉的,它一直在那里。以前总是讲“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但妈妈们现在也可以被讨论追星了。她们的生活被重视了,不再只包括琐碎的家长里短,也有她们自己的喜好和热爱。
之前我看《82年生的金智英》,看完以后,我问我妈妈:“你在生我之前,在结婚之前,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我妈妈沉思了很久,但没有回答我。我不知道是时间久了她不记得了,还是当时的大环境不允许她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如果妈妈有喜欢的事情,我都会特别支持,她们正好到了有钱又有闲的年纪,正是可以去追求幸福的时候。特别是在自己当妈妈后,我就更能明白妈妈的辛苦,更希望她不要困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能够有自己热爱的东西。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小楚、川川、阿如均为化名,杨欣、马玥姝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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