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风声OPINION (ID:ifengopinion),作者:曾于里,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4500万!一个创造历史的在线人数。
4月15日,崔健首场线上演唱会“继续撒点野”在视频号开唱,截至整场演唱会结束,看过的人数超过4500万,创下内地男歌手在线演唱会的单人纪录。在这场久违的歌迷之约上,既有《假行僧》《花房姑娘》《不是我不明白》《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等经典老歌,也有《飞狗》《时间的B面》《末日海滩》等出自去年新专辑的新歌。
这场演唱会在朋友圈刷屏了,至少在我的朋友圈里,从60后到90后很多人都在看这场演唱会,也在讨论着它。人们在共同被音乐的魅力所感染时,也纷纷感慨:没想到崔健的演唱会影响力这么广泛。
人们从来不必怀疑崔健的音乐成就,他不仅是中国摇滚第一人,也被业内一些人誉为“文学表达、思想表达与音乐表达完美结合第一人”。
只是,如果说崔健从1986年红到现在,也是一种粉丝说辞。不必讳言,崔健“过气”很久了:他的新专辑、他的新歌,再无昔日的轰动效应。但在4月15日的线上演唱会上,朋友圈的热闹仿佛昔日重现。或许跟1986年一样,崔健再一次被时代选中,他的呐喊再次成为时代的公约数?
当我们厘清崔健的音乐与时代的互动关系,会更清晰地看到这一点。
一、“一无所有”:时代的公约数?
1986年5月9日,崔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举行的百名歌星演唱会上演唱了《一无所有》,宣告了中国摇滚乐的诞生。崔健的这一场演出,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为什么这一首横空出世的歌曲,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回到那个具体的时代语境。1976年“十年动荡”结束,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举行,中国终于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全力进行经济建设,社会面一片欣欣向荣,文艺界也得以重新焕发生机,诗歌、小说、音乐等艺术形式充当着那个时代的先声,代表了年轻人的一种公共性表达,唱出了年轻人的情绪、情感与生活体验。
不过,时代的开放,并不是一蹴而就完成的。虽然改革开放已经开启,音乐圈也“春江水暖鸭先知”——邓丽君以及各类港台民谣已经悄然在大陆流行,但思想界一直存在着一股强大的保守力量。
譬如当时邓丽君的音乐被称作“靡靡之音”,1979年李谷一演唱的《乡恋》也因声音的甜美、旋律的温情遭到严厉批判,被认为是软化人们斗志的“迷魂汤”,一度还被列入“禁歌”。
最典型的标志,莫过于1982年,中国音协主办的《人民音乐》杂志组织编选并出版《怎样鉴别黄色歌曲》文集,把流行歌曲直接等同于“黄色歌曲”加以否定。书中写道:
“黄色歌曲的特点是:音乐上,大量采用软化、动荡、带有诱惑性的节奏;旋律多采用叙述性与歌唱性相结合的写法;配写比较细致的伴奏”,“一场摇滚乐集会实际上就是一场疯狂的骚乱,有人甚至在其中丧生……流行音乐发展到摇滚乐,实际上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不治之症”。
当然,博弈也一直在发生。一边是1983年文艺界在“严打”,一边是1983年全国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李谷一在晚会上唱了《乡恋》,让这首歌第一次登上全国春晚的舞台,让流行音乐更进一步走向全国。
时间来到了1986年。那个时候,同样存在着两个舆论场。主流舆论场里自然是一片欣欣向荣,年轻人积极昂扬;但也有另外一个民间舆论场,隐藏着年轻人的苦闷。
对于像崔健这样的60后,他们的成长岁月里经历了“动荡十年”,他们曾经所信奉的价值观一夕之间不作数了,他们曾经的追求被视为是荒谬和错误的。崔健后来在歌曲里唱道:“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我感觉我要喝点水/可你的嘴将我的嘴堵住。”很多年轻人内心中有着一种被欺骗感,他们感觉自己被时代抛弃了,有着很深的失落和迷茫。
与此同时,改革开放再次打开了国门,中西方文化交流碰撞,年轻人如饥似渴,却也直观看到悬殊差距的存在。改革艰难、分配不均、落后者的状态,让很多年轻人感到迷惘,他们很着急,却不知道从何发力。
崔健1986年在工体演唱会上首度公开演唱《一无所有》,无心插柳地唱出了那个时代的公约数。这是一首从词曲到表演都完全的作品,崔健挎着吉他、裤脚一高一低,用粗野嘶哑的喉咙、无所顾忌地吼出了年轻人的孤独、苦闷、压抑和愤怒,就像是火山爆发。
很多人这是第一次接触到摇滚,灰色的人生豁然开了窗口,很多人也是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第一次宣泄出了自己——或许大家仍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人们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满意什么,自己想表达什么。
是崔健创造了摇滚时代,也是时代造就了崔健。或许崔健仅仅是把《一无所有》当做一首情歌,但年轻人却把它当做一首呐喊之歌,理想的遥远、现实的苦闷、前路的渺茫、对历史的愤怒,都在这一声声“一无所有”里。
后来在谈到《一无所有》的成功时,崔健坦率地承认:“那个时代正好被人赶上了,因为我们是第一代尝试自由创作的音乐人,我写《一无所有》完全是出于无意,就是现在,哪怕我想有意写这首歌,那效果也远远不如当时。”
二、“过气”的崔健:“要么我选择孤独”?
从1989年到1994年,崔健出了《新长征路上的摇滚》《解决》和《红旗下的蛋》三张个人专辑。之后崔健在主流平台消失了十余年时间:人们似乎不再需要崔健了。哪怕这么说有些冒犯:是的,进入1990年代,崔健慢慢地就“过气”了。
不是崔健的音乐性有什么问题,而是时代本身在迅速变化。
1993年十四届三中全会做出《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发挥市场机制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性作用”,轰轰烈烈的市场经济浪潮把所有人裹挟,商业化、世俗化是主流,赚钱才是第一。
顺口溜说出时代的心声,“搞原子弹的收入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收入不如拿剃头刀的”。文艺界的人惊诧地发现:无论是小说还是音乐,都失去昔日的轰动效应,失去了引领的力量。
很多人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些什么、表达些什么,他们忘却了高远的理想——赚钱才是第一,自然也不需要文艺代替他们“发言”了。
昔日年轻人热切捧出的文化英雄,“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他们不再被需要了,他们的反抗失去了对象,就像一个打游击战的人,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了“敌人”。当他严阵以待时,大家都在嘻嘻哈哈,他只能陷入失语的窘境,留下一个孤独而苍凉的背影。
当摇滚的反抗对象模糊了,呐喊的诉求改变了,就像资深乐评人李皖所说:“痛苦摇滚变成了低吟摇滚,低吟摇滚变成了快乐摇滚,最后变成了纯粹的听觉愉悦。当旧有的对立面被抽离,反抗变得没有意义,精神追求失去了玩味儿的对象,转而随着物质主义的兴起和壮大,人们投向审美和享乐主义的怀抱。”
中国摇滚音乐在不断发展,但慢慢成为一种纯粹的音乐符号,变成商业、消费和娱乐,鲜有公共表达的能力和能量。
1998年,崔健发行了新专辑《无能的力量》,这张高质量的说唱专辑市场反响平淡。崔健敏感地察觉到这种失语状态。之后崔健停顿了7年时间,直到2005年才发行新专辑《给你一点颜色》,反响更为寂寥。
专辑有一首《蓝色骨头》里,崔健自我表达着:“红色已经把鲜血污染了/真不知血和心到底哪个是热的//阳光和灯光同时照着我的身体/要么我选择孤独/要么我选择堕落。”
“要么我选择孤独,要么我选择堕落”:崔健选择了孤独。
沉潜十余年时间,崔健一心在打造电影《蓝色骨头》,电影几番修改在2013年上映。在电影中,现在和过去两条线穿插,过去那条线回到了“动荡十年”,延续的是崔健早期的追问。但外力因素下的细碎故事,很难吸引新观众,当崔健站在原地时,老乐迷已纷纷从他身旁走过。《蓝色骨头》票房惨败,血本无归。
时代真的变了,崔健渐渐成为一个怀旧的符号。他还在出新专辑,2015年有《光冻》,去年有《飞狗》,影响力局限于乐迷圈层。崔健得以公开的反抗对象,也变得具体而“细小”,他在反对假唱,反对盗版,反对音乐的过度商业化。
三、“继续撒点野”:再次成为公约数?
时间回到此时此刻的当下。
当很多人以为崔健已经“过气”,他的线上演唱会能够吸引超过4500万人观看,才显得如此的出乎意料。
显而易见,4500万的观看次数,绝不仅仅是怀旧的力量。事实上,更适合怀旧的契机,是2016年崔健举行的“滚动三十”纪念演唱会,中国摇滚乐因1986年的《一无所有》正式拥有自己的历史纪元。2016年,当演唱会来到北京工体时,固然吸引了无数过去的歌迷,但去往现场的乐迷写道:“后面的一排几乎是空的——没错,整个阶梯看台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座位都是空的。”
怀旧的力量,支撑不了4500万。因此,准确地说,这一场演唱会以其惊人的影响力,重新昭示的是:音乐仍然可以是一种公共表达;当人们心中有郁积的压抑和苦闷,嘶吼的摇滚可以帮我们宣泄出来。
30多年过去了,在某个偶然的时间点,崔健仍然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公约数——人们或许并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却清楚地知道他们此刻不想要什么。
我无法断言,4500万人到底不要什么,但我知道近来身边各个年龄段的朋友都不快乐:反复不定的疫情、带来了更多次生影响,很多人的公司快倒闭、业务订单被取消、店铺一直在亏损。今年还有着超过1000万的毕业生,当之无愧的史上最难毕业季,多少投递出去的简历没有回音,整个社会在不断内卷,机会却没有增多……
人们迫切地渴望“继续撒点野”。或许跟1986年一样,崔健又一次被推到这个位置,如果不是疫情语境下的乱象丛生、百业凋敝,这场在线演唱会或许不会有如此轰动的效应。
4500万人,会感谢崔健带来的这三个小时,嘶吼出了无数人的憋屈和愤懑。演唱会过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有些改变也许正在发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风声OPINION (ID:ifengopinion),作者:曾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