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sojulee,编辑:madi,原文标题:《我的心中有一片雾,名为“精神问题”》,图片由 Jidi 提供
16 岁时,我第一次坐在医院的临床心理科诊室里,和医生聊了一会儿,做了几个测试,最终收到“双相情感障碍”的诊断。
当时我竟然有些开心。因为来自医生的诊断终于可以让在门外等候的我爸相信,不,我不是一时的心情不好,不是矫情与脾气,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哪儿出了问题。而我的感觉是正确的。
为确诊而“欢庆”,这让人难以理解或易遭人批评。所以,我想,我的这份喜悦或许是罪恶的,没有人会和我一样。将它深藏了数年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位拥有共感的朋友,她的名字是思瑶。而我与这位朋友素未谋面,是在一部关于精神健康的纪录片《心海迷雾》中“遇见”了她。
“心海迷雾”——这个朦胧得柔软的片名,却承载着沉重的议题:精神健康。这部来自 Jidi Guo 的纪录片记录了来自中国不同地区、患有不同心理/精神疾病的三位女性的生活。在 50 多分钟的内容里,没有相关的医生或专家严肃解释发病机制,也未罗列任何精神疾病数据,镜头只是跟着三位女性,走入她们的生活,记录她们的口述:是什么引发了一切,她们如何感知到这一切,疾病降临以后,她们如何面对,她们身边的人如何帮助……
在 B 站搜索“抑郁症 纪录片”,跳出来的结果基本都围绕着抑郁症的发病机制、医学如何对抗抑郁等相关,关于患者的生活记录并不多,留存患者口述的更少,而且点击量大多不如那些邀请到专家来和你详谈的成熟纪录片。而第一手感受是重要的,或许它能引领从未经历、也未了解这一切的观众知晓患者的真实想法为何,不再将对精神疾病、患者的印象停留在虚构作品的戏剧化效果中。
他们是怎样的?他们的想法是什么?他们做了怎样的自救努力?在 Jidi 的《心海迷雾》中,你或许能看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想,它是在“感受”——这片仍不够丰足的领域中的重要补充。
看完这部片子后,我采访到了导演与制片人 Jidi,和她聊了聊这部片子的起源、拍摄过程,还有 Jidi 自己从零摸索的纪录片生涯。顺便向她表达了我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部有点粗糙的纪录片。
从空白开始,学习拍片
Jidi 并非专业的纪录片导演。出生于吉林长春的她在四岁时移居荷兰,并在当地生活至大学毕业,直到 23 岁才返回国内。目前长期定居上海的她有一份与纪录片行业间隔甚远的品牌咨询、市场调研工作,拍摄纪录片更像是 Jidi 在工作之外的爱好。
在影像之前,Jidi 的爱好是文本。从小开始,她喜欢通过组织、书写文章去观察与研究自己不太熟悉的人群与话题。后来她意识到文字的有限性,遂走入影像领域,试着用影像来传达文字无法表达的感觉。于是,从空白开始,逐渐摸索成型。
2017 年,Jidi 拍摄了第一部纪录片《Behind the Belt》,这部片子主要探讨了全球化背景之下,中国对肯尼亚当地产生的文化影响。Jidi 在片中主要担当着制片人角色。2020 年,她开始拍摄自己的第二部片子,也就是聚焦于精神健康话题的《心海迷雾》。在这部片里,Jidi 开始尝试不同的角色,同时担任导演与制片人。
Jidi 参与的首部纪录片《Behind the Belt》。你可以在 YouTube 上观看它
观看 Jidi 的片子,你确实能感受到她是一个文本出身的作者。我用一个普遍意义是消极的词、来向她传达我观看《心海迷雾》后的感受——“粗糙”、raw。但是我总相信粗糙的另一面是扎实与真诚。相比钻研镜头语言,Jidi 似乎更倾向直接地表达真实个体的故事,一种犹如纪实写作的拍摄。
Jidi 并没有采用成熟商业纪录片通常使用的、带领观众寻找踪迹和证据、最后串联归因的方法。在探讨社会话题时,她更喜欢关注个体,展示拍摄对象生活中的细节。包括 POV 也全部来自拍摄对象个体。
《心海迷雾》拍摄现场
她笑着说,她通常和朋友表示她的片子很“boring”,如果对方喜欢视觉化表达强烈且成熟的片子,那还是不要看她的,不然会觉得很无聊。
无聊吗?我更愿意称《心海迷雾》为“朴素”。从事品牌咨询的工作的 Jidi,本可以借助自我的工作能力,将她的片子组织为更加成熟的形式,系统地探讨精神健康问题,内容涵盖遗传因素、社会因素、医学措施、学界进展等。而她摇摇头,不大喜欢,她还是选择了朴素的路子,就只让镜头跟着患者们走。
而朴素的并列项是真诚。和片中的拍摄对象一样同为精神疾病患者的我,一向抗拒观看以精神健康为主题的纪录片,因为我不信任带有先见、目的的“外者”对这个群体的传达——或许这也是一种成见。我不太想再看到有医生坐在镜头前,告诉我 TA 曾经遇到过哪些患者,这些患者的故事被医生转述;不想再看都市街景快速剪辑,背景人声列举数据,告诉我抑郁症是全球第 X 大病,多少人正背负着不同的精神问题。这些固然重要,但是掩饰了最重要的一些声音。
患者自己的所见,患者自己的世界,患者自己的表达,这些一手的材料总是被淹没。Jidi 也发现了这一点。
在 2020 年疫情以前,她在一次旅行中听到朋友提及精神健康问题,于是 Jidi 开始对这个题材产生关注与兴趣。前期做了大量调查以后,Jidi 发现能展示患者真实生活的同类题材片子并不多,于是她决定将片子的重心落在患者的视角中。这成为了一切的起点。
2020 年,《心海迷雾》开始了。
听见 TA 们的真实声音
《心海迷雾》里的三位出演者皆是 Jidi 在豆瓣上找到的。
在一个纪录片小组发布了征集信息后,Jidi 收到了十几位网友的报名。经过前期的 casting 后,最终选定了三位报名者:思瑶、佳春、Yedda。有趣的是,三位愿意站在镜头前讲述自己故事的皆是女性,而 Jidi 在最初并没有设下性别限制。
“报名的男生都是想做幕后的工作,想来帮帮忙。愿意出镜来讲自己故事的都是女生。”她说。
拍摄几经波折。一方面是因为疫情,《心海迷雾》的拍摄起于 2020 年初,本应在 4~6 个月内可以完成的片子却因为疫情而停摆许久。
寒冬中的拍摄
另一方面的拍摄困难是来源于题材与受访者。
虽然在拍摄前,Jidi 已与三位女孩谨慎告知了出镜后或将面临的风险(如被亲友、同事知晓病情,可能影响工作和生活)、最终也都得到了受访者的许可,但她仍然担心自己不能保护好受访者。虽然她有着丰富的采访经验,但仍担心会触发(trigger)受访者。以及,要确认受访者的精神状态是否可以接受拍摄,过程要跟着受访者的节奏来。幸运的是,两年之后,《心海迷雾》终于拨开层层云雾,顺利到达我们的面前。
片子呈现了三位具有精神疾病的女孩的亲历。三人来自全国不同的地区,面临着不同的精神、心理问题:
思瑶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在大学期间,受身边的瘦身热潮影响,她开始节食减肥。在英国留学时,面对新环境的她产生挫败心理,认为自己一无是处、但至少在外貌上还是可以成功的吧——于是思瑶继续瘦身,严格控制自己的每日摄入热量。后来她患上进食障碍与抑郁症。
思瑶
思瑶上学时流行的瘦骨如柴身型
来自四川的佳春长期独自在外打拼,曾经是朋友里活泼开朗的气氛组 “开心果”,后被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她曾经一个星期没有睡觉。
佳春
最后一个女孩是出生在黑龙江的一个小村里的 Yedda。原本,Yedda 只是认为性格相对悲观的自己情绪不好,但是在考驾照的一个下午,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奇怪的空气波、四周变得陌生。本对健康就非常焦虑的她去看了医生,最终确诊抑郁症。
Yedda
在出镜者的选择上,一开始,Jidi 希望能拍摄到各自疾病不相同的人。但是她意识到精神问题是个太庞大的议题,它的分支太多:抑郁,焦虑,双相,强迫症,精神分裂……Jidi 向我坦诚,后来她索性放弃了对受访者的分类选择。
但巧合地,最终拍摄到的三位女孩分别有着不同的发病诱因:
思瑶的抑郁症是在留学期间萌发的,在国内曾是佼佼者的她进入新环境后对自我价值产生了怀疑。
没有高等教育背景的佳春一直独自在外拼搏,从四川雅安走到城市,现正在广州闯荡,从事人力资源工作。她害怕如果自己不够努力,某日就会回到原来的小地方,这种生存压力给她带来了沉重负担。
Yedda 认为自己的原生家庭对后天性格有很强的影响。她记得小时候妈妈经常哭,或许是因为和她爸爸的感情不好。在提到自己的出生地时,她直接和 Jidi 说那里很穷,所有人都很穷。她想,如果有钱,自己会不会就不会遇到这一切问题。
Yedda 在小时候的家中
Jidi 说,她希望三位不同境遇的受访者,能引起不同身份的观众的共鸣。比如她注意到很多留学生在留学期间面临着心理问题,和思瑶一样。
我不能说哪个女孩的经历和我的完全相同。但是《心海迷雾》中三位受访者的口述中的细节屡屡引发我的共鸣:
早晨是最痛苦的时光,醒来的那一刻,我想死;
到了晚上才会好起来,同时不想睡觉;
所有的聚会都不感兴趣;
在外面表现得很正常,但是那样很累,反而加重了抑郁;
不确定服药是否有用,但似乎产生了副作用,总在思考这是药的问题,还是精神疾病带来的问题,还是身体哪儿真的有问题,在反复的质疑中痛苦叠加;
还有,在开头提到的,在确诊时居然感到高兴,因为这样家人不会再觉得自只是“心情不开心”;
……
上一次我看到对精神问题有过这般细致描述的影像,是来自 Andrew Soloman 在 TED 上的演讲《抑郁,我们各自隐藏的秘密》(Depression, the secret we share),这似乎也是我喜欢的为数不多的以抑郁为主题的影像。
Soloman 在演讲中描述自己如何感觉到抑郁,并与这一切试着共存。他的描述非常生活化,几乎是精准地解剖自己在抑郁后所见所感的生活细节。《心海迷雾》也与其相似,不聊别的,不聊大的、遥远的,这里只呈现一个精神疾病患者的真实声音。
那份 TED talk 视频是我的一个朋友发给我的。没有抑郁症的她告诉我,在看了那个视频以后,她能够知道我的世界是怎样的。虽然她能做得不多,但是或许她能从这里开始,试图理解我的世界。
思瑶与母亲。在片中,思瑶的母亲也讲述了自己如何一步步去理解孩子的世界
我想这是来自患者的一手表述的最重要所在。去倾听他们原始的声音,看到他们原始的生活,才能理解他们,才能更好地去思考如何帮助他们。而不是说:“嘿,你只是心情不好,和我今晚去玩你就能快乐起来。”
这是为什么我喜爱《心海迷雾》的原因:它呈现的也是这样原始真挚的感受,来自三个勇敢的女孩。
雾,fog
我和 Jidi 说,片名太好了。心海迷雾、brain fog——雾,这个实存但是不可把握的意象是如此朦胧,但如此精准地描绘了抑郁给我带来的感觉。它像雾一般,挡住了我的所见、我的世界,制约着我的行动力和能产力,压缩着我的可能性。同时,也像雾一样,我捉不到它,但是它确实就在那里。而由于它还能透光,所以,别人觉得这不是大事不是问题,它只是一时的、这只是我的情绪。抑郁,精神疾病,是笼罩在脑中的浓雾。
在给片子取名时,Jidi 避免了任何直接与精神方面有关的词语。最终她选择了“brain fog”。她没有查阅什么资料,只是抓取精神问题给她的感觉:脑中的雾。
而她更喜欢片子的中文名“心海迷雾”,这是她的朋友 Pino 起的名。直译“brain fog”的话会变成“脑雾”,听起来奇怪。再加点修饰,“脑海迷雾”,在这里“脑”字似乎有些强硬,以及强烈指向精神问题,太明显了。所以他们用“心”字巧妙替换,最终成了“心海迷雾”。
我们的思维像一片自己也不可触摸边界的、幽深的大海,上面升起了一层迷雾。
在片名命名这点上,似乎也贯穿着 Jidi 对这部片子的明确想法:它并非从医学专业角度探讨精神健康,而是从真实的患者角度来柔软发声。这是一部朴素的、但能向人们传达真实精神疾病患者生活与想法的纪录片。
现在,我和 Jidi 都在封闭中的上海,面临着最新一波疫情。上周,我想着这次疫情会给多少人带来慢性病,不只是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而精神上的问题常常是被众人忽略的。
“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在想什么,太混乱了。”在《心海迷雾》 的开头,背景响起这一段中年声音。这段声音来自双人乐队 AM444 的歌曲《神仙药》。Jidi 是 AM444 的十年老粉,在剪《心海迷雾》时,她心想,一定要把这首歌放进去。
或许,不,事实上,在许多人眼里,精神、心理问题,只是想多了,只是由于个体的懒惰,或他们引用 Ted Chiang 的那句话,说“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
AM444 的《神仙药》歌词。AM444 的成员 ChaCha 与 Jay Soul 在知道《心海迷雾》的内容后,让 Jidi 在片中免费使用了这首歌曲
我还想起来 16 岁第一次走进诊室时的场景,那正好是七年前的春天。在这七年里,我曾在候诊时看到许多比当时的我还年轻的孩子(有的甚至没踏入初中),走入诊室或治疗室的房间。那副场景总让我难过得失语,也同时让我羞愧地意识到,精神问题覆盖的年龄范围非常广大,只是我没有注意到。少年以外,还有老年的。
我们应当让更多人注意到精神健康、让别人看到精神问题的严重所在——它不是瞬间的不快,而是长久的问题。如果你愿意倾听精神疾病患者的声音,欢迎打开 Jidi 的《心海迷雾》看看。
希望所有人都能保持健康。在这片大海上,我们还要远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sojulee,编辑:mad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