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陆韧嘉,编辑:程迟,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你有多久没读书了?”
这是一句令人焦虑的提问。基于纸张和文字的阅读,似乎向来是一个严肃的仪式——尽管我们可以从听书和沙龙里获得书本里的故事和经验,但阅读,总是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正襟危坐的仪态,烙印在我们的感知中。
但是,视频阅读的异军突起正在让这种焦虑消失。
当我们打开视频网站搜索,各式各样的名著导读、情节解析的视频作品不胜枚举,并且还在不断增加。
在评论区里,“读者们”乐此不疲地分享阅读的体悟或故事的解析,而更多的“读者”——或者说观众——更乐于在这一间间赛博沙龙里打卡、让这条视频进入收藏夹吃灰。显而易见的是,于他们而言,视频阅读的功用与纸本阅读无异,当视频结束的那一刻,文本也被完整地阅读了。
视频阅读何以兴起?这些“新读者”们都通过视频阅读“读”什么?在各式各样的阅读形式不断萌发和风行,纸本文书越发式微的今天,我们又不得不问:视频阅读会取代文本阅读吗?
当我们尝试界定“视频阅读”
从历史上来看,阅读从来都是不拘泥于书本的。
在文字书写于羊皮卷和莎草纸的时代,“书”是一种极为珍贵的财产;以书本为载体进行的阅读,自然也就和权力或财产占据优势的人群紧密地绑定在了一起。
但是,阅读并没有因此被垄断——对于普通的小农和市民来说,戏剧、布道,乃至于广场或酒馆里口耳相传的传说,这些经他人之口得来的文本,亦不失为一种阅读;对他们而言,从他人的演绎和言说中得来的阅读,与浏览书本进行的阅读并无二致。
当这种平民能够接近和进行的阅读过程结束,他们同样相信自己已经完整地将原著读完。
事实上,“视频阅读”与戏剧和传说并没有多大差别。作为多样阅读形式的一种,它通过播放器和显示屏进行自己的言说,将载录在纸张上的文字转述给观望和聆听它的普通人们。
让我们尝试着为视频阅读划出一个相对明确的界限:从广义上来说,一切通过视频音画系统接收原生文本内容或改编文本内容的阅读,都可以视作视频阅读的一种。因此,基于文本改编的影视作品或许是可以追溯的最早的视频阅读。
从《悲惨世界》这样的启蒙时代巨著,到《遗落的南境》之类的近世科幻小说,电影作者们从浩瀚的书海中择出最优秀或与电影相性最为相合的书本,将之讲述给走进影院的观众们。
更不用说影视剧体裁中的基于文本的改编作品,总时长的翻倍让影视剧能够承载体量更为庞大的文本内容,譬如《冰与火之歌:权力的游戏》或《三国演义》这样的鸿篇巨制,导演们更青睐于以数十集时长的电视剧将之呈现给观众。
2012版《悲惨世界》采用了复古的歌舞电影形式,使得电影褒贬不一。
另一方面,在相对古早的传统大众传媒时代,视频阅读也以名著解读电视栏目的形象出现在观众的视野中。存在于90后记忆中的《百家讲坛》,就曾经推出过“易中天品三国”“鲍鹏山新说水浒”等解读古典名著的栏目。
大部头并没有劝退观众,教授们风趣又独到的解读倒让这些品读节目更加老少咸宜——时至今日,在盛行赛博考古的互联网上,这些老栏目依旧能收获大量的观看和收藏。而在流媒体时代,荐书视频就成为视频阅读的最新形态:视频作者以尽可能短的篇幅对文本内容提纲挈领,读者同样尝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对文本发生兴趣、理解内容。
从名著解读到视频荐书,视频阅读由来已久,在当下越发成为新一代读者首选的阅读形式
可见,视频阅读并非朝夕之间出现和成型。其出现和成长的历程,几乎与大众媒介的发展同步。从银幕到电视,由胶卷到电子讯号,视频阅读越来越新,也越来越快,面向着不同世代的读者——或者说观众——成为他们的世纪独属的记忆。
我们为什么选择视频阅读
影视媒介继承自图像和色彩的那种天然的、强势的吸引力,是读者们选择视频阅读的首要原因。
视觉研究认为,我们已经进入到读图时代,无需任何文字内容就可以理解投射到视网膜上的所有图形信息,因为图形是客观事物所能投射的最直观的形象,从这一点出发,文字和言语,均是基于这种图形投射进行抽象化后得出的成果。
影视语言几乎毫无保留地继承了图形直接、有力的吸引力和冲击力,在彩色影像几乎完全普及的当下,又将色彩这种能够表达情感基调的因素加入其中,使得视频这种“能动的图像”所具备的趣味性和吸引力几乎达到巅峰。
无可置疑的是,具象的、鲜活的图像显然比抽象的、凝练的文字更趣味盎然,尤其是对于成长在大众传媒熏陶之下的一代人来说,图画和视频是比纸张文本更加亲切的媒介载体。
另一方面,被工业化和信息化不断加速的世代里,人类在阅读上也追求越来越快的速度。
在广播电视“一统天下”的时代,读书总是会被老一辈说成复古而有品位的活动,因其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全然不像电视节目那样简单易得。
而智能设备越来越普及、流媒体内容不断抢占媒体市场的当下,坐在电视机前、定时定点地收看将近40分钟的电视节目对大部分学生和工薪阶层来说,似乎都成了节假日限定娱乐,遑论让自己安静地坐于案前,逐字逐页地“啃”掉由文字搭建血肉的书本。
因此,视频阅读里,那些用括弧加强标注的,【一小时】【五分钟】之类越来越短的浏览时间提示,以及逐渐成为视频网站标配的长按加速功能,非常精准地戳中了加速时代的痛点:快点,再快点。
三分钟读完《一九八四》,量子速读也不过如此
也正因此,视频阅读才能够挤进现代人的花边时间,替他们阅读、为他们讲述藏在文字里的秘辛。越来越多的读者选择更有趣、更生动又更“速食”的视频阅读,在这个世代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们在视频阅读里“读”什么
最具吸引力的,当然是作为“大部头”的古典名著和严肃文学。作为公众印象中“书籍”最正统的成员,古今中西的经典文本撑起了视频阅读创作的半壁江山。
在B站搜索“名著解读”,可以找到纵贯古今、横跨东西的解读作品
这其中,有继承“说书”特质的、以有声书的形式向观众呈现经典的节目。它们没什么绚丽的视觉效果,往往只是朴素的印刷书封面和最具分量的书名贯彻画面始终,最适合在夜读时间打开,心无旁骛地听完。
马克思原典助眠,多少还是硬核了一点
也有将影视经典与古典原著比照,借着鲜活生动的影视切片,对典籍旁征博引,考据创作背景,深挖文本内容的作品。
UP主@木鱼水心在水浒解读中说文解字、抽丝剥茧,颇有训诂学的韵味
或许是原始文本特质的影响,对“大部头”的解读内容往往都显得严肃和冷静,较于其他类型的视频,这些解读工作也成了“大部头”:作者们不吝于拉长视频长度,尽可能将最完整的内容呈现给读者。同样的气质也在读者身上体现。前来“圣地巡礼”的读者们,往往都抱持学习和分享的态度,鲜有出现因为意见不合而面红耳赤的光景。
当然,在人才辈出的评论区,也少不了网络文豪激扬文字、改写历史,在平行世界推行不一样的世界线,疏解了严肃氛围带来的压力,让视频内外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严肃的大部头之外,牢牢占据用户时间的,当然是偏重休闲、让观众“图一乐”的娱乐性文本。
以最为著名的“克苏鲁”体系作品来说,由于洛夫·克拉夫特的原著风格艰涩阴冷,读来相当锻炼心性;且同一主题内的二次创作和衍生作品枝繁叶茂、体系庞杂,对入门者相当不友好。
于是,比起阅读原文,大量的克苏鲁文化爱好者都选择通过社群大佬和意见领袖的口中得到新知。
百万级别的播放量在克苏鲁社区中并不罕见
相应地,大量的视频创作内容也被这股风气催生,使克苏鲁文化成为了诸多小众文化中风头最盛的一支;这其中,视频阅读社区的分享和解读居功至伟。
在传统文本之外,尤为有趣的是,以影视、游戏为基础的“设定集解析”正在成为一种类型的视频阅读语料,吸引着越来越多的玩家和读者的兴趣。
让我们把视线转向大火的3A大作《艾尔登法环》。
作为正统魂系作品,《艾尔登法环》恢弘且繁杂的游戏剧本和故事情节往往不会以直白的游戏演出的形式呈现给玩家,制作组往往选择将之埋藏在道具说明、NPC对话和角色建模、地图设计之中。这使得普通观众和非硬核玩家想要在数十个小时的流程中完整了解故事剧情难上加难。
点击量最高的剧情解析视频,其时长与一部严肃文学的解读相差无几
更何况,魂系游戏一贯的高难度使得玩家很难在剧情和游玩之间兼顾。因此,在没有战斗和高血压瞬间的视频网站里,海量的视频观众、游戏玩家和云玩家围坐在篝火边,听着从解包文件、被挖掘模型和浩繁的NPC对话中还原剧情的视频作者将故事的原委娓娓道来,也就成了“视频阅读”最特别的一幕情景。
视频阅读会取代文本阅读吗?
对我们而言,答案是不会。
摆在视频阅读面前的最重要的问题,即“读什么”是由观众自主意志决定,还是由视频作者 “分享什么”的选择深刻影响?
当下,这个最重要的选择权明显倾向了视频作者,而非信息流末端的观众。对于转化为视频内容的文本,观众当然可以在“看或不看”中做出选择;但是,视频作者基于个人偏好和阅读经验做出的“制作或不制作”的决定则从源头上左右了观众的选择。
也就是说,观众的选择是后于视频作者的;他们能读什么,很大程度上受到上一级读者——也就是视频作者的决定所左右。
所以说文本阅读赋予受众的平等的选择权是视频阅读无法比拟的。对读者来说,人类自西元前就开始累积的浩繁典籍始终向所有人敞开大门,无需任何中间人,无论何时何地,不论读者读或不读,它们始终存在于那里。
诚然,读者的天资、经济状态和受教育水平都在影响读者对文本的选择。
就如蒂奇纳著名的知识沟假说中所猜想的那样,受教育程度高、经济水平优越、天资聪慧者更容易去接近深邃艰涩的信息内容,隐性的不平等同样存在于文本阅读中——但是,汗牛充栋的文本对所有读者的赋权是一视同仁的。
读者对一手文本的选择,永远可以以自我的意志为先决;他们需要克服的,只有自我的先天短板或后天不足,无需受到其他人意志的左右。
文本阅读无法被替代的,还有最为宝贵的一手阅读的价值。一方面,由于影视作品和书面文本天生的载体不同,导致在“书改电”的过程中为使文本内容更切合影视语言的表达,而不得不做出结构的调整和内容的改编。
譬如,《悲惨世界2012》就对原著进行了大篇幅的删节以保证电影时长不会超出预期,因此,我们不会看到皇帝拿破仑和威灵顿公爵的捉对厮杀,也无法从细节处体察卞福汝主教持中守正、无私正直的品格。
《悲惨世界2012》舍弃了文本中荡气回肠的群像,以冉阿让作为主线,尽可能地将启蒙时代最为重要的成果——人文主义——在有限的电影时长中进行述说。
《悲惨世界》剧照
因此,无论观众如何相信“电影电视与书本内容别无二致”,这种不同媒介形式带来的偏差都始终存在,且除了亲身阅读以外,没有任何一种办法可以消弭。
另一方面,对于解读和荐书栏目而言,无论节目嘉宾还是视频作者的理解如何切近文本作者,都无法改变视频作品作为文本材料二次创作产出的性质。
因此,观众从视频阅读中接收到的语料是经由二创作者剪切、重构和阐释的,在这样的语境中,无论视频作者如何努力还原文本,他们的意志和思想无可避免地加入了独属于他们的作品中。
这是视频阅读天生的缺陷:在趣味盎然的阅读形式之下,“纯粹”的阅读因为视频阅读天生的二创性质而不可避免地被牺牲,读者永远无法从视频语料中接近原始的文本,遑论将之内化为自我的经验和感悟。
就如看电影是为了体验“五十二倍人生”,我们期望从阅读中获得的,同样也是超越自身生命所能亲身经历的、来自执笔的作者和他们笔下世界的亦真亦假、如梦似幻的体验。
文字和纸张既是我们与它们的障壁,也是我们与它们的媒介;唯有翻过书脊垒成的崇山峻岭,进入文字交织而成的丛林,用阅读和思考去咀嚼和体会,这份独属于阅读的欢愉才会姗姗而至。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陆韧嘉,编辑:程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