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盲犬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专业工作犬,是视障人士的眼睛。目前全国1780万的视障人士,却只有不到200只服役中的导盲犬。作为非营利性机构的导盲犬学校,内地只有六所,面对高昂的培育成本,想要坚持下去并非易事。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谷河青年(ID:cuckoonews),作者:刘馨阳、李子菀、邵安晴,编辑:吴浩旖,头图来自:《导盲犬小Q》
“我人生中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多粗口。”
Edith没有想到,视障人士带着导盲犬乘坐公交,竟会受到这么大的排斥。这是视障女孩与导盲犬配对成功后的第一次下班训练,Edith作为导盲犬训导员全程陪同,不曾想第一个环节便碰了壁——她们带着导盲犬刚踏上公交车,司机便进行了阻拦,想要将她们驱逐下车。
她们不下车,司机就不开车。Edith尝试沟通,并出示导盲犬证件,可没有人在意,换来的只有司机的辱骂和乘客的不满,此起彼伏的议论将她们包围,此时此刻,还算空旷的公交车,却无论如何也容不下她们。
愤怒、委屈、无奈一瞬间涌上心头。从香港导盲犬学校的志愿者,到如今广州导盲犬学校的校长,Edith接触这一行已有十年,带着导盲犬在公共场合训练时,路人不满的情况时常存在,可在出示相关证件后还被恶语相向却前所未有。
她这才真正意识到,在2019年的广州,人们对导盲犬的接纳程度是多么低。而这也令她更加清楚,导盲犬事业在内地尚处于起步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选择“光明”
来自中国香港的Edith身材高挑,有着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普通话说得并不太好。
作为一名已经通过国际导盲犬导师(GDMI)考试的专业训导员,Edith于2019年受邀来到广州,正式从事导盲犬训练工作。现在,她是现任广州导盲犬学校的校长。
Edith与导盲犬事业的缘分,可以追溯到2011年。那时,恰逢香港导盲犬事业的起步阶段。
“我起初是以志愿者身份加入的,那时真的觉得太辛苦了。”一周七天,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除了中午一个小时吃饭,其余都是雷打不动的训练时间。
刚开始训练时是盛夏,训练结束后Edith总是全身湿透,再遇上地铁中强劲的冷气,那段时间她的感冒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加上训练导盲犬,行走的强度极大,Edith的膝盖软骨也开始发炎,又吃了一个月的消炎药。“我真的想放弃了,作为志愿者没有任何收入,家人都觉得我不配生病。”
但韩国来的一位训导员老师,让Edith的内心发生了变化。
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训练,过马路时,狗狗极度恐惧,怎么也不肯往前走。老师便蹲下,一直安抚它,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做,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帮助它克服了过马路的恐惧心情。
“我能感觉到他对待这份工作从来没有马虎过 。”老师对狗狗的耐心与陪伴,给了Edith很大触动,也让她心中有了坚持下去的念头。从那以后,Edith便跟着韩国老师进行学习,克服了地域和语言的障碍,最终成为了国际认证的专业导盲犬训导员。
如今,在Edith团队的努力之下,学校已经培养出8只合格的导盲犬,Edith也都为它们找到了最合适的主人。
“我能成为晨晨的主人,多亏了Edith。”学通是一名盲人咖啡师,每当谈到和晨晨的相识,他总是笑眯眯,眼睛和嘴角都变得弯弯的,语气温和。当时还是实习咖啡师的学通,本只是想要申请一只淘汰的狗狗陪伴自己。他没有想到,Edith在家访后没几天,便把晨晨牵了过来。
自此,在Edith的帮助下,他开始了和晨晨的共同训练。共同训练的时间一般在三周左右,但由于学通当时需要往返广州和东莞两地,路程较长,所以他们磨合了近50天。
“现在出门完全靠晨晨带我。”从前,学通都靠盲杖出行,但却因为方向感很差,常常走错路,现在有了晨晨,出行也方便了许多。
学通上班的咖啡厅在西门口地铁站的不远处,学通曾被地铁口旁的水槽绊倒,所以直到今天,每次走到那处,晨晨都会停下等待许久,确认学通站稳,才会继续前进。
学通工作时,晨晨会安静地待在一旁的狗舍,不打扰正在工作的主人。下班后,晨晨会带着学通在出站后的平地上小跑起来,朝着家的方向——“晨晨知道,我们回家了。”
活动分享中的学通和导盲犬晨晨
迎难而上
“去到一个导盲犬事业刚刚起步的地方,帮助会更大。”当年,正是因为老师的这句话,Edith才选择来到了广州。但资金、人员和舆论支持的缺乏,有多少困难在等着她,可想而知。
导盲犬学校属于非营利性机构,内地六所导盲犬学校,目前只有上海和大连得到了一些政府补贴。而培养一只导盲犬的资金高达20~30万元,并在养成之后免费配给视障人士,对于自负盈亏的导盲犬学校而言,想要坚持下去并非易事。目前,2009年成立的山东省东营导盲犬学校就因为经费紧张而暂时停业了。
三年来,广州导盲犬学校历经法人变更、场地拆迁、资金不足等问题,发展也并不顺利。寻找新场地的碰壁加上疫情的影响,学校近半年没有资金给工作人员发工资,工作处于停滞状态。
2020年4月,“云领养”小程序开始交由导盲犬学校使用,才为筹集资金提供了新渠道。许多爱心人士为学校进行捐款,成为导盲犬的“云家长”。广州导盲犬学校也得以重新运转,恢复正常的训练工作。
目前,“云家长”、商业机构赞助,以及一些明星粉丝团体的捐赠,已经让学校的资金压力减轻了不少,支持日常训练不成问题。但目前全国1780万的视障人士,却只有不到200只服役中的导盲犬。Edith意识到,想要改善这样的情况,或许从需要源头开始。
美国和韩国的导盲犬学校会得到IBM、三星等大企业的资金支持,导盲犬的育种、训练、医疗都形成了非常完备的体系,每年有近1000只幼犬出生,且它们的父母都是合格的导盲犬。
国内目前并没有专业的导盲犬育种基地,除了从澳洲引进,便只能从一些繁殖基地进行挑选。为了提高今后导盲犬的成功率,Edith已经开始着手建立自己的育种基地,今年二月,来自澳大利亚的Gemma在经过各项测评后被选中,成为了基地的第一只种犬。
即使在幼犬的选择上已经非常严格,但能否真正成为一只合格的导盲犬还未可知。在训练过程中,淘汰率依然高达80%。
“我们在训练中绝对不会违背狗狗的意愿。”Edith谈道,对于导盲犬的训练虽然严格,但是并不会有强迫的行为,如果狗狗在训练中不能达标,便会让它退出训练,并为它寻找合适的社会家庭,成为一只宠物犬。
同时,身体原因也是一个重要的衡量指标。2021年12月12日加入训练的Kara,在两个月后的眼科检查中查出了后囊点状白内障,只能遗憾淘汰,回归宠物生活。西安导盲犬学校的星星性格温顺,训练成绩优异,却因体型原因不能成为一只导盲犬便“转专业”成为了一只治愈犬,开始陪伴自闭症儿童。
2021年12月12日导盲犬Kara生日会现场(淘汰前)
每一只训练合格的导盲犬都会匹配给最合适的视障人士,Edith会前往申请者家庭,综合视障人士的性格、身高、走路速度、家庭结构等因素进行评估。
许多人曾找到Edith,表示愿意高价购买导盲犬,都遭到了Edith的拒绝:“导盲犬不存在购买,更不存在先来后到,合适就是唯一的匹配原则。”
道阻且长
当导盲犬开始正式上任,就将工作10~12年,直到年老退休。对于一生寿命只有15年左右的狗狗来说,这是一辈子的事业。可对于人类而言,这十年,在生命的长河中却显得并不算长久。
正因如此,社会上对导盲犬事业也充斥着一些质疑的声音。
陈俊汝曾是广州导盲犬学校的志愿者,在做志愿的两年间,亲眼见证了导盲犬多拉训练的全过程,这使他更加明白训练一只导盲犬的不容易。
“效率实在太低了。”陈俊汝感慨道,培养导盲犬完全是一项高投入低产出的事业。且一只导盲犬至多工作十年,这不过是人类生命中的一小段时光,而类似于智能盲杖和导盲眼镜这样的科技产品,或许对整个视障人群更有价值。
但他也始终认为,导盲犬训导员的工作值得尊敬,特别是看到导盲犬为主人的生活带来便利,“不能否认,这确实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帮助。”
同为志愿者的周若昱是一名研究人类学的学生,为了观察人与动物关系,便加入导盲犬学校当一名长期志愿者。本以为自己可以做些小事,但却发现自己好像帮不上忙。
“当我真正来到这里,我才知道训导员的工作有多么繁忙。”在学校里,只要涉及到狗的事情,不论大小,训导员都必须亲力亲为。在每件事情中,训导员都需要去通过细节观察每只狗的性格和情绪,以便更深入地了解它们,这些都无法假手于人。
Edith与导盲犬的日常训练
在日常的训练中,也还存在一些难以调和的矛盾,需要训导员去克服。国务院颁发的《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第16条提出:“视力残疾人携带导盲犬出入公共场所,应当遵守国家有关规定,公共场所的工作人员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提供无障碍服务。”按照相关条例的规定,已经正式上岗的导盲犬可以进出公共场所,但正处于训练期间的导盲犬是不行的。
商场、地铁、公交车,这些对于视障人士而言都是必经的生活场景,但是训导员们却没有办法带着狗狗进入。Edith曾几度沟通,都无果而返,“没有办法,只能在与视障人士共同训练时加长时间,补上这些空缺。”
“好像人们始终对于狗是不信任的。”经过两个月的田野观察,周若昱发现许多人似乎并不信任狗作为动物真的能够具有判断力,在她看来,这或许是导盲犬事业发展中的一个挑战。
而提到“信任”,晨晨的主人学通也表现出了一丝愧疚。晨晨有时会在行走过程中停下或绕路,学通便会下指令让它按照原计划行走。但事后却发现,晨晨的每次异常都是因为前方出现了从前不曾有过的障碍。尽管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两年,这种情况还是时常发生,“晨晨的判断还没有失误过,我应该多信任它一些的。”
所幸,随着社会对导盲犬事业关注的提高,导盲犬和视障人士被拒之门外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少,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志愿者和义工的队伍中,大家会来学校帮忙打扫狗舍,也会帮忙做些线上的宣传工作。
每逢永庆坊市集活动,Edith也会领着导盲犬来到所在摊位,狗狗们总能吸引许多游客和街坊前来合影。
“这是导盲犬哦!”路过的小朋友也停住了脚步,转身告诉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把手伸得老长,摸了摸狗狗的头。
即使训练的空缺依然存在,许多协商依旧无果,非议与不理解每天都在上演,但看着深受欢迎的“小明星”们,Edith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她又想起了两年前的那辆公交车,在谩骂、排斥、不满中,却依然有一位阿姨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头——“我觉得,这已经足够了。”
永庆坊活动现场
(文中图片均由广州导盲犬学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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