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刘超群,编辑:沈佳音,头图来自:《隐秘的角落》
几乎每个脱发者都有一个惊醒的时刻,或许是某天照镜子时,或许是别人不经意间的一句提醒。最近几年,何润锋发现头顶两边额角处的发际线越退越高,直至前面的头发形成一座孤岛。
他停留在化妆室的时间明显变长了,因为要使头发看起来尽可能茂密,得花不少工夫。发胶、梳子、吹风机都是必备的“武器”。还有白色的化妆棉,用来擦喷好的发粉,这是脱发后他才认识的东西。
他也更纠结痛苦了。化妆师偶尔修理发型,剪刀经过脆弱的发茬的声音都让他心惊。“就这么几根了。”
作为一名记者、资深媒体人,直面镜头是何润锋的职业要求,他不得不关心自己的头发是否体面。站在观众面前报道的时候,他怕开口之前,自己稀疏的头发就让观众发笑。
但是,他向别人表示担忧,脱发会影响自己的公信力,却几乎没获得任何同情与共鸣。只能说,“脱发的事儿,没人能感同身受”。
何润锋是纪录片《秃然发生》的主角。在片中,他既是当事人,也是采访者。为了自助,也为了助人,他拜访了有相同烦恼的“发友”,求教了这个领域的资深医生与专家,甚至还去植发培训机构卧底,了解行业内幕。
当然,为了头发四处奔波的,绝不止何润锋一个人。所有人都期待拥有一头好发,以此得到对生活的一种掌控感。中国健康促进与教育协会公布的《中国脱发人群调查》数据显示,2019年,中国脱发人群约为2.5亿,其中男性脱发比例相对较高(约1.6亿)。
头发的脱落也促进了植发产业的蓬勃发展。根据艾媒咨询等调研数据,2018年我国植发行业市场规模就突破了120亿元,预计到2025年将超过400亿。“上午植发,下午上班”的海报曾铺满了整个地铁。如果你不自觉地在车厢里搜寻,总能找到一个头发岌岌可危的男性注视着广告,若有所思。
容貌焦虑、脱发植发等关键词更频繁登录社交平台热榜。在知乎、豆瓣、微博上搜索“脱发”,相关帖子都是人们的吐槽或调侃,背后的情绪逻辑则指向各种疲惫不安,或是各类生活压力。头发已然从私人身体的一部分,连接到了广泛的公共议题。
“隐秘的角落”
夜深人静之时,在浴室里,罗林川对着镜子,抬手至头顶后方,从后往前揭下一块连着“头皮”的头发——准确地说是“假发片”。这块发片大概有巴掌大小,做工精细,内膜光滑,能刚好贴合罗林川失去三分之一头发的裸露头皮。
他用水雾喷了喷发片内膜,又喷了喷自己的头顶,再拿梳子梳了梳两侧及后围稀疏的头发,最后小心翼翼地戴回“假发片”。这短暂片刻里镜中卸下伪装的真实“自我”,就是罗林川不为人知的秘密。
罗林川是一家假发公司的老板,经营假发生意十几年,开了多家分店。不过,在此之前,他是一位亲切开朗的大学教师,广受学生尊重和欢迎;也是自信有朝气的丈夫,家庭幸福美满。而这一切都由于头发的日渐减少,发生了变化。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大学时开始有脱发迹象,随着年龄的增长,无法遏制。脱发让他性情大变。他走在校园路上,遇到学生打招呼,就感觉学生转过身后在窃窃私语、议论自己;出去旅游时,忍受着路人打量的异样眼光,连句问路都说不出口。甚至有时妻子的一句抱怨,就能在他内心种下怀疑的种子。
罗林川挣扎了好几年,最后辞去了教职,与妻子的婚姻也走到了终点。生活出现了无法修补的裂痕。但其实除了头发,罗林川本来什么都没有变。那为什么偏偏是头发击败了这个男人?
何润锋认为,人们对于脱发的负面想象是无限的,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某种社会观念认为脱发是一件不体面、不雅观的事情,比如“秃子”“秃驴”“光蛋”这样的词汇……
人们身边所接触的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也常常借助“秃头”“地中海”塑造经典的坏人形象,如《少林寺》里的大反派“秃鹰”,《鹿鼎记》里的大反派鳌拜,《仙剑奇侠传3》里的大反派邪剑仙,《隐秘的角落》里的杀人犯张东升等等。
消费主义也在不断加剧建构“脱发”这个困扰。我们的头发浓密与否、柔顺程度,越来越与外表气质、自我认同联系在一起。为了维持完美的头发,人们比以往更愿意购买商品。
脱发,已经形成了一种不公正的社会叙事或论述。它不仅不会被主流审美所接受,还暗含着对一个人生活方式、思想品质的否定,一种来自道德层面的谴责。
直到戴上一顶合适的假发,罗林川才重新拥有自信的感觉。假发对他来说如此重要,他甚至从来没有在第二任妻子和孩子面前摘下过它。罗林川对此解释道:“你都不喜欢的一个形象,让她看,合适吗?”
但回想起年轻时的自卑、惶恐,罗林川发现,自己一生的命运轨迹,几乎都被头发所左右。“我这辈子完全给毁了。”他曾许下这样血腥又荒唐的期许,“如果能让我长回头发,我愿意砍掉一根小拇指或者一根脚趾头来换。”
现实没有如果,继续守着头顶这片“隐秘的角落”,他似乎就能守护平静美好的生活。
植发黑幕
牛舌舔过头皮,生姜摩擦发根,带有针头的滚轮来回碾压头顶……你永远也想象不到,一个人在极度渴望头发的时候,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何润锋三年前开始被脱发困扰时,也曾试过各种方法——吃黑芝麻黑豆,买各种洗发水、护发素,被发型师忽悠做头皮SPA……直到踏上救“发”之路,他与发友交流,才发现世间竟然有如此多的民间生发偏方,但普遍没什么效果。
他拜访了北京某三甲医院的整形外科医生谢祥,得知现在公认有两种药能治疗脱发。一种是外涂的米诺地尔,一种是内服的非那雄胺。不过谢医生说,非那雄胺有概率较小的副作用,比如1.8%的男性可能会出现性欲减退,1.3%的男性可能会出现勃起功能障碍。
何润锋也用过药,他的吃药习惯永远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所以脱发缓和的趋势也不太看得出。他想找到一种效果显著、一劳永逸的方式对抗脱发,便四处咨询起了植发。
植发,一个少有的以男士为主的医美项目,从后脑勺取出健康毛囊,再种植到前面稀疏的地方。每根重约10.3425mg的头发,在这里都有它自己的价格。在植发医美机构的介绍中,植发意味着发际线有了,头顶有救了,眉毛也可以更浓密了。毛发移植,带来的是尊严、自信和好运。
徐峰是国内第一家脱发论坛——“好头发网”的创始人,也是科普书籍《头等大事:脱发青年自救指南》的作者,可谓脱发知识领域的资深人士。他直白地告诉何润锋,现在的植发行业,是一种畸形的市场形态,过于火热了。“不该植发的去植发,用药物就能好的患者也去植发。提到脱发就想去植发,是个怪现象。医疗脱离了它的本质,就是在贩卖焦虑。”
植发的风险也同样不容小觑。毛囊是不可再生的资源,取出、种植都会造成一定概率的损伤。如同拔苗移植一样,能不能成活也得看条件,更何况小小的毛囊那么脆弱。
不过,何润锋还是狠狠地心动了。他决定去植发培训班摸一下其中的门道。
植发班学费3800元,宣称三日速成,零基础包教包会。前两天是密集的理论知识灌输,第三天进入实操阶段,导师安排十几位学员,轮流在一位女孩的头皮上取毛囊。女孩知情同意,因为接受学员观摩和练习操作,能换取植发的优惠价。
吊诡的是,几乎所有学员只在短短一两天里用萝卜片练习过植发,知识没记牢,也没有过手术培训经历,就要在别人头上动刀子了?
何润锋还没从眼前的魔幻场景反应过来,回到教室很快又从课上得到一条重要的行业内幕:很多人进行植发手术,真实移植的毛囊单位,要比花钱买的数少。
何润锋
“没有人会去数。”老师说,植发这门生意,处处都有提升利润的空间。少种一些毛囊单位可以减少器械损耗。取毛囊和种毛囊的机器,也可以在某宝上找到几百块钱的平替。对外低报价,到店里就升单,升到十几块钱一个毛囊单位,一个单至少两万块钱以上。
生意经刚讲完,就有人迫不及待要订货了。学员们似乎找到了发财致富的道路,课堂的讨论氛围也更加热烈了。
不过,老师还是提醒了培训课上完以后要自主多练习。他分享了一个行业笑话:“还真有这样的事,顾客都躺在那里了,头发也给剃了,准备取毛囊时,机器不转了……”
何润锋笑不出来。他能共情的,只有脑海里浮现的一个趴在手术台上的模糊身影。他无法想象接受过这种不规范培训出来从事植发的护理人员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出现在自己未来的植发手术中。
你不孤单
朱志彬就是遭遇植发手术纠纷的人。
2017年10月,有七年脱发史的他在一家医美机构植发,费用两万八。手术方案确认书上写着,计划毛囊移植数量3500 个。
但手术第二天,揭开纱布,朱志彬对着头顶的手术区域拍了张照片,到电脑上放大,一个一个地数了好几遍,都只有2000出头。
2020年,朱志彬以头发种植数量未达到约定为由,将植发机构告上了法庭。然而三次庭审,他都败诉了。他不服,至今仍在计划抗诉。
医美机构曾提出,给他补齐头顶的毛囊作补偿。他拒绝,因为后面的毛囊也不够用了。“它不会再长了,懂这个意思吧?(毛囊)永久失去了。”
因为头发,朱志彬到处折腾,也受尽了委屈,还得不到一个好的结局。
《秃然发生》剧照
有专家分析,脱发往往原因很多,有先天性的,也有后天的因素。精神压力、作息不规律都有可能导致脱发。不过“秃头”的危险,主要还是基因决定的。
要么用药物治疗,要么用手术治疗。植了发可能也无法保证多么长久,不用药,头发还是会慢慢掉落。“说得不好听点,需要你终生去服药。”谢祥医生补充道,但不治疗的结局,意味着再过上几年头发就无法挽回了。
真正令人心酸的是,无论是药物,还是植发,现代医疗科技都无法让脱发者的头发恢复至以前一样茂密。而这是大多数脱发者的愿望。
一切都是不可逆的。当头发因某种不可抗力脱落,等于踏上不归路。脱发者能做的,只是努力延缓这个过程,或者说,掩饰这个过程。
有人在这个过程中陷入情绪沼泽。“脱龄”十余年的小束,有一天忽然要求父母道歉。“如果没有(脱发),我的人生道路肯定不一样。”他不满,别人的19岁风华正茂,自己的19岁开始躲躲藏藏。
也有人用自嘲和幽默武装自我,给别人带来快乐。“搞笑博主”李闪光,凭借 “发量危机”的地中海发型,和戴假发后清爽蓬松少年感形象的反差,在短视频平台上收获了近10万粉丝。他坦白,假发是一种解决方式,但自己的内心可能依旧脆弱。“不过我已经(替你们)嘲笑了自己,你们就不要说了!”
还有人克服了脱发这个危机,依旧面对着生活的各种不如意。因为秃顶,相亲30多次均以失败告终的张建宏不认输,继续在网络上征婚。他坚信,在感情面前不应该以貌取人。这份执拗让他的视频成为网络热门,也引来某植发机构的关注,免费给他做了植发。他通过植发实现了形象的提升,也找到了女朋友。但是,女朋友最后还是离开了他,理由是嫌弃他的啤酒肚。
导演刘东啸认为这个故事有一点点黑色幽默。“这个时代对人的要求只会更多。头发后面还有肚子,肚子后面还有他的经济情况。好多好多的困难等着他。”
哪怕我们克服了脱发,还会有新的焦虑被制造出来。而焦虑的反义词就是“具体”。和半年前相比,还没做植发的何润锋反而觉得心里踏实了。“反正我已经更加全面地了解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以及我能够做什么。”
如果,脱发者有一个明确的认知,重新找回自己生活的重心,或许就不会那么在意自己的头发了。
也许有人会问,那些痛苦和失败,究竟和脱发有多大关系呢?是的,即便没有脱发,也会有其他问题,但当脱发发生时,它就成了最扎眼的问题。人不和自己的头发和解,实际上是不能和自己和解,不能接受与别人不同。
你无法期待时代的审美一夜之间转变方向,却可以拥抱生活的温柔和勇敢。如果你依然不能接受失去的头发,起码还能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孤单。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刘超群,编辑:沈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