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游戏研究社 (ID:yysaag),作者:Lushark,原文标题:《“仰卧起坐”的“爱死机”,和它背后陷于困境的网飞》,题图来自:《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三季
在2019年3月,《爱,死亡和机器人》(Love Death + Robots,下文简称“爱死机”)第一季播出的时候,“网飞”(Netflix)对于许多国内观众而言还是个陌生的网站。
中文搜索引擎的热度趋势直观显示了网飞在国内被认知的过程——从“爱死机”一二季、《鱿鱼游戏》,再到《双城之战》,每一次的搜索高峰都重叠着一部热门的网飞发行作品。
“爱死机”是许多人知晓网飞的契机,而其出品的时间点也恰巧是这家网站走向新高峰的起点之一。
从2010到2020的十年间,网飞的股价从7美元一路上涨到近400美元,本就是流媒体时代最具代表性的科技股之一。
而在这之后的两年时间里,受疫情影响,人们居家时间增长,使得网飞成为了从这一全球事件中得益的企业之一,市值继续高歌猛进——在去年底《鱿鱼游戏》走红全球的时候,网飞的股价一度逼近700美元,在标普500指数中排名第20位。
然而就在这之后,事态发展便急转直下——去年末开始,网飞的股票便一路贬值,仅半年时间就跌破了200美元,回到了2017年的水准。
2022年5月20日,网飞以186.35美元收盘,公司市值相较于年初已经蒸发了近7成,颓势却依然望不到尽头。“520”这个日子因为中文谐音而在国内成为了新一个“情人节”,而恰巧在这一天的晚上,《爱,死亡和机器人》的第三季也在网飞正式上架。
一
在过去的四五年时间里,手头充裕的网飞一度在影视行业充当着“资本白骑士”的角色——别家公司不敢拍的片子它来拍、别家不愿投的项目它来投,为众多艺术家提供了创作资金。
尤其是在日本动画业创意匮乏、萎靡不振的当口,网飞打破了长久以来多家公司合资的“制作委员会”制度,一手包圆了多个动画项目的制作资金,使得一些商业回报难以预期但有着独特风格的项目得以问世。尽管这些动画最终得到的评价褒贬不一,但不妨碍网飞一度被视作“日本动画的救世主”。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网飞的投资,《异兽魔都》《恶魔人CryBaby》这样的作品还有没有机会完成
而“爱死机”的诞生就是这轮播种所结出的果实之一。两位主创大卫·芬奇和蒂姆·米勒花了近十年时间给这个企划寻找投资方,最终接到了网飞抛出的橄榄枝。由蒂姆·米勒创立的动画特效公司Blur Studio作为承转核心,他们邀请了全球顶尖的动画艺术家以“爱、死亡和机器人”为主题,来自由地进行创作。
这种“拼盘式”的动画剧集在形式上并不算新鲜,上世纪80年代的电影《宇宙奇趣录》就是由多家动画公司共同以“邪恶的集合”为主题,分别制作了十来个风格各异的短片。这些天马行空的奇幻故事有的是改编自小说漫画,少数则是新原创,而它们共同点就是都充斥着黄暴元素。大卫·芬奇和蒂姆·米勒也正是受到这部短片集的影响,想要组织举办自己的“命题作文大会”。
日本动画行业也有着类似的传统,不定期就会有动画人汇集在一起创作一些短片合辑。为了追寻表达上的自由,这类作品很少考虑市场性,在叙事或画面表达上都更加露骨,通常只能流行于小众人群之间,极少数能对外界产生影响。比如你多半见过流行于短视频的“大摆锤”舞蹈,而它的源头就来自于《日本动画(人)展览会》所包含的短片之一《ME!ME!ME!》。
但“爱死机”上架后所造成的反响显然远超一部“实验性动画合辑”所能达成的预期,尤其是在中国。
中国大陆是少数网飞未能覆盖服务的地区,然而“爱死机”却在豆瓣上获得了超过40万个评价,数量远超海外各类影视评论网站,并依旧维持在9.2的高分。
实际上,当国内媒体正以“网飞最新爆款剧集”向大家引荐爱死机的时候,一些海外同行则惊讶于这部作品为什么能获得那么多中国观众的认可。“爱死机”第一季本身包含了改编自中国作家刘宇昆作品的《祝有好收获》,短片《证人》也含有中国元素,这些都被认为是“爱死机”在中国受到欢迎的原因之一。结合同年《流浪地球》电影在国内的卖座,这一现象被视为科幻题材作品在中国兴起的标志。
尽管都包含有东方背景,《祝有好收获》和《证人》所呈现的内容仍截然不同
但从国内网友的评论来看,影片首先吸引观众们的无疑还是视觉冲击。这些短片看起来就像是当下最一流的游戏CG,却有着完整的叙事和耐人寻味的故事,不会在吊足观众胃口之后却在片尾浮现出一款游戏的名称来。至于激发肾上腺素的黄暴元素所带来的新鲜感就更不用多说。
而一次性放出18集风格各异的短片,对于长久苦于“周播”或是“日更”惯例的国内观众而言也是难得的痛快体验。
在相关的评论区,许多人按照喜爱度依次排列这18集短片,有些还会给每一集附上一句评语。相较于一般的热门影视剧,网络上围绕“爱死机”的讨论更像是星座或是MBTI性格测试这类社交话题,人们依照自己对于不同单集的喜恶来彰显自我以及寻找同类。
对于众多中国观众而言,“爱死机”确实是他们头一次接触这样带有Cult风格的科幻短片合辑,并成为了大家心目中此类影片的标杆,这之后的动画、科幻剧乃至游戏CG都时常被拿来与其作比较。
结果首当其冲被这一评价标准卡得最死的,就是“爱死机”自身的后续剧集。
二
随着第一季好评如潮,“爱死机”很快迎来了网飞续订第二季的消息,但紧接着就是26个月的漫长等待。
在这段时间里,受到第一年新冠疫情的影响,线下影院与剧场受到严重冲击,这原本被认为利好于主打家庭观影的网飞。但事实是网飞的新订阅用户数仅经历了半年的爆发之后就陷入了瓶颈,增长远不如预期。
这通常被归结为由于影院市场凋敝, “家庭流媒体”这条赛道瞬间“卷”了起来,苹果、迪士尼、亚马逊、HBO纷纷加大了对于线上影视内容的投入,一些经典剧集的线上播放权也面临被各家平台重新瓜分。
这么一来网飞此前所积累所谓的“内容护城河”便岌岌可危,新内容的制作工作又同样受到疫情影响难以产出。如果不是2020下半年《后翼弃兵》赶来救场,网飞大概很难在这一年里完成总订阅用户数超过2亿的目标。
《后翼弃兵》在国内同样有不少热度,被称为“大女主爽剧”的新标杆
到了2021年上半年,由于迟迟没有新的爆款剧集接棒,网飞的付费用户数增长又再次落入了不尴不尬的境地,迫切需要新的刺激来打开局面——这次被推到台前的就是“爱死机”第二季。
要说“爱死机”第二季相较于两年前最明显的区别,那就是集数直接被砍了超过一半,仅剩8集。主创成员也在采访中暗示集数缩减是产能下滑的无奈之举,并非原本完整的第二季,充满赶鸭子上架的意味。
“爱死机”第二季基本延续了第一季的制作班底,在画面表现上也不见得真有什么缩水的地方。但这一次,这部合辑在中文互联网上的口碑足以用“跌落神坛”来形容,在豆瓣上不仅评价人数锐减,分数也跌到了6.8分。
比起“数量”减少所招致的不满,更多的批评则是针对剧集“质量”的下滑,许多观众认为第二季不够原创、缺乏新意、丧失了多样性,徒留空洞的精美画面。
但事实上,类似的批评声在“爱死机”第一季播出时就存在:一些原本就是科幻爱好者的观众在看了这些短片后,觉得也不过是些精美动画包装起来的烂俗点子,拘泥于“爱、死亡、机器人”的三词命题作文则限制了想象力的发挥。更别说其中大部分作品本就是改编自多年前的现成小说,不过是拾人牙慧,怎么也谈不上新鲜。
像是在第一季中的《齐马蓝》就改编自阿拉斯泰尔·雷诺兹的短篇小说,这一集在当时广受好评,但是读过原作的读者大多会推荐新观众去看一看原著,认为原文本所包含的思想维度要比动画短片更加广阔。
《齐马蓝》和“爱死机”系列中的许多改编影片一样,丰富了故事的画面表现,却又精简了大量的文字设定和对话内容
只是当时借着“爱死机”走红而初次接触科幻作品的观众对于这些意见不以为意,即便是改编作品,于他们而言依然有着新意。然而仅仅过了两年,曾经“瑕不掩瑜”的缺点就成了“狗尾续貂”的败笔,遭到口诛笔伐——毕竟就算不和过往的其他科幻作品比,第二季中的一些点子也有着第一季的既视感,表现形式还未必比之前更新颖前卫。
这种现象被形容为“年轻人的第一部科幻剧”,即观众把自己初次接触到的科幻剧集奉为圭臬,觉得再难有后来者超越这部横空出世的作品,却意识不到这部作品本身也是长久以来前人创意积攒的成果——当然,这种情况也不止发生在“爱死机”的观众之间。
三
“爱死机”第二季的口碑不止在中国遭遇了滑铁卢。在烂番茄上,“爱死机”第二季的观众好评度也仅59%,整体远逊于第一季的80%。
但另一方面,在IMDb上,第二季的单集均分(7.0)相较于第一季(7.3)却又没有那么明显的下滑,区别则在于第一季有三分之一的集数高达8分以上,而第二季仅有一集。
这或许就是观众们口中所说的“总觉得第二季少了些什么”——少的是能够打破整体不好不坏的中庸感,通过大胆的尝试戳中特定观众心灵的那一集。
而这也被认为是网飞的整体策略正从几年前的勇于跃进趋向保守的反映。
多年以来,网飞作为影视出品方和投资者一直标榜 “给予创作者自由”,简单来讲就是“只给钱不干预”的土豪作风,显然是大家理想中的金主。但另一方面,网飞也向来鼓吹的“用户定制内容”,即通过大数据挖掘观众们的喜好,并投资制作面向用户的独占内容。
但这也带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创作者们的审美和观众的喜好真的是重合吗?
不久前《机动奥特曼》的导演神山健治就在访谈中谈到,尽管网飞此前续订了这部动画的第二季,且不干预内容制作,但依据前作所收集用户反馈,只管给够六集的制作经费,并要求剧中出现三套新装甲。制作组为此作了诸多妥协,只能放弃了漫画原作,最终故事的表现力自然也不如原来的剧本。
Production I.G出身神山健治热衷于制作日系风格的全3D动画,几乎只有网飞愿意投资支持他的这些尝试
不少人认为“爱死机”第二季的平庸正是这种“面向大数据制片”所带来的结果——没有先例可借鉴的第一季获得了成功,而试图在观众喜好之间“取最大公约数”的第二季迅速引发了审美疲劳。
类似的事情也曾发生在《黑镜》和《纸牌屋》,观众发现自己一旦对某些内容表现出喜爱,立马就会被网飞塞得满嘴都是
要是“爱死机”的风评也就此“一季不如一季”的话,或许便证明了“大数据并不足以体现人类的真正审美”。但如果第三季重新获得认可的话,那究竟是大数据的成功还是失败呢——这就是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疑问。
在5月20日“爱死机”第三季上架之后,得到的几乎是一边倒的好评。烂番茄上这一季的新鲜度至今仍维持在100%,观众好评度也高达90%;而它在国内得到的评价也大多是“神作回归”——当然,仍有许多人觉得比不上第一季。
就和第二季一样,今年上架的“爱死机”依然少到只有9集,两季加起来还比第一季少一集,却很少有人质疑这一季的制作诚意。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身为主策划之一的大卫·芬奇终于在这一季亲自下场导演了一部短片——《糟糕之旅》,而该片也是目前IMDb上“爱死机”全系列评分最高的短片。
这部影片也有来自国内的创作团队参与其中
这一次压轴的则是阿尔贝托·米尔戈所导演的动画《吉巴罗》,他也曾执导了第一季的《证人》。而就在这两部作品之间,阿尔贝托凭借另一部画面风格一脉相承的影片《皆为爱》(The Windshield Wiper)获得了今年的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奖。
根据阿尔贝托在采访中透露的观点,它们都是对于爱情关系的探讨
网飞把《吉巴罗》的剧照用作了这一季的封面,Blur Studio也将其展示在自家官网最醒目的位置,显然对其寄予厚望。而事实证明,这部短剧也确实成为了这一季最具话题性的影片,人们讨论着《吉巴罗》的画面、剧情、隐喻,有人认为这是全系列最具震撼力的一集,也有人觉得它不过是个故弄玄虚的“西方聊斋”,双方为此争论不休,整季剧集在网络上的话题度随之螺旋攀升——如果说“爱死机”真的是以数据导向所制作的剧集,这大概就是观众们被大数据拿捏的最好证明。
不过参与“爱死机”的创作者们显然并不怎么支持这样的看法。
大卫芬奇在采访中提到《糟糕之旅》本就是伴随“爱死机”诞生的最早期的概念点子之一,只是由于各种原因才直到第三季才正式登场。而参与了《恰是那台机器颤动的脉跳》的概念艺术家也在推特上表示自己早在2019年就已经在为这部短片忙碌。
巧合的是,2021年时油管上曾流行一段动画视频,上千名3D艺术家以“人在不同的环境里负重前行”为主题制作画面片段,其中最出色的100部被拼接成一部蒙太奇MV。《恰是那台机器颤动的脉跳》之中出现不少与之意境相似的场面,许多人在看完影片之后,又来到油管影片的评论区,推荐其他人去看一看这季的“爱死机”。
“爱死机”第三季的播出也让这部影片的评论区又一次热闹起来
这些似乎都表明了创意与概念的实现并不像大众想象中那样有着鲜明的先来后到,它们展现在人们眼前的顺序有时只是多重因素影响的巧合。
如果“爱死机”系列中部分影片的制作顺序有所对调,如果第二季第三季没有分开播出,同样的内容会引来不同的反响吗?系列的风评会从“开场既巅峰”变成“稳定攀升”吗?
尽管这些假设都无法在现实中得到验证,但显然,会反复波动的不止是这些影片本身的质量,还有观众们看待这些影片的态度和预期。
四
同样难以验证的还有“爱死机”这样的原创内容对于网飞的股价究竟能有什么影响。
在第三季播出后的第一个工作日,网飞的股价也暂止了下滑的趋势,迎来了难得的反弹,但这种程度的波动完全可以被视为正常的市场调整。一季“爱死机”的风评优劣远不足以撼动网飞所面临的处境,就像无论这些自制剧在国内有多热门,也无法改变网飞难以完全进入中国市场的现实。
网飞在全球市场的付费用户增长量已经接近饱和,因俄乌冲突撤出俄罗斯市场也让它丢失了大量现有用户,动荡的股价反复质问着所谓“用户付我钱,我去拍好片”的故事究竟还能讲多久。
“爱死机”第一季问世的时候,有不少人期待着其中一些短片会成为新的种子,比如被拓展为更完整的影片或是剧集。但三年过去,这样的发展还从未到来,“爱死机”似乎并没能对现实世界产生什么影响,正如同现实世界在这三年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却几乎没有在这些探讨“科技、死亡与爱”的影片中留下痕迹。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在许多人眼里,“爱死机”终究还是越来越空泛无趣。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游戏研究社 (ID:yysaag),作者:Lusha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