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 (ID:yixiclub),演讲人:朱晓闻 艺术家、英国华人当代艺术中心(CFCCA)总监,策划:瓜西西,剪辑:若萱、Star,拍摄:Tom Janson、陈海舒,原文标题:《守住这间店就是守住一份情怀,哪怕这份情怀只属于他自己 | 朱晓闻 一席第904位讲者》,《乡绸》艺术项目相关图片均由艺术家朱晓闻惠允,头图来自:演讲者供图
丝绸静静地延伸、展开、落下,似乎我们并不存在,外面的花花世界也不存在,这里只有黄先生和他的回忆,还有他对真丝的热爱。
乡愁,是一轴美丽的丝绸
2022.04.23 北京
大家好,我叫朱晓闻,是一名艺术工作者。
因为疫情我已经两年多没有回国了,所以今天只能通过视频录制向大家讲述一段由丝绸编织的美国洛杉矶华人家庭的故事。
2012年至2014年,我以驻留艺术家的身份在洛杉矶生活了两年。一个平常的午后,我开车经过比弗利大道——一条精品店林立,有很多豪车和型男靓女出没的街道,我的目光被一块陈旧而巨大的店标吸引:Oriental Silk——东方丝绸。
我非常好奇,这是一家中国真丝店吗?为什么开在这条精品街上?似乎有一点格格不入。
我把车停到店门口,想去一探究竟。门口的橱窗被白色百叶窗遮得密密实实的,我就想这家店还开着吗?
但玻璃门一下子就推开了。门开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年老店特有的醇厚气味。这股气味既厚又潮,是终年干燥少雨的洛杉矶极为少见的。
这股气味一下子就把我的记忆拉回到了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上海,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妈妈有时候会带我去南京西路的“真丝大王”买真丝面料,然后请裁缝师傅量身定制。
我正这么想着,就看到眼前这家商店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都摆满了色彩艳丽、雍容华美的真丝面料。
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先生应声而来,是东方丝绸的店主黄先生。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显得特别温文尔雅,像民国小说里的人物,根本不像我们平时印象里的商人。
东方丝绸店主:肯尼斯·黄(Kenneth Wong)
他一开口就是纯正的加州美语,语调低沉而柔和。交谈中,黄先生告诉我,他在洛杉矶长大,并不会说中文,只是看上去很中国。
这家店是他父母在上世纪70年代初成立的,不仅是朝鲜战争之后美国西海岸第一家中国真丝进口商店,也是目前洛杉矶唯一一家真丝商店。
走进店铺,才发现它比我想象中大很多,四周从上到下全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真丝货柜,所有货柜都摆满了商品。
货柜之间的空地到处都是有趣的服饰配件和挂着的样衣,连天花板上面都挂满了全真丝的手工风筝,十二生肖,龙的图腾,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黄先生见我对商店的历史兴致勃勃,于是盛邀我把车停到店后面的免费泊车处。停好车从后门走回商店,这一路我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储藏箱,各式各样的货品,犹如穿梭在时空胶囊里。
黄先生告诉我,要了解这家商店的历史,还得从他的曾祖父说起。这张照片是19世纪60年代华人劳工在旧金山淘金时拍的一张集体照。
黄先生的曾祖父就是那一代的华人劳工,年轻时被当作苦力用轮船运到旧金山,当时在广东这叫做“卖猪仔”。
曾祖父先是在旧金山参与建铁路,后来又去淘金。当时的条件极其恶劣,每修一公里铁路就要死好多人。不过曾祖父福大命大,做了几年苦力之后,不仅毫发未伤,还攒了一点小钱。
曾祖父在华工中是赌博高手,他看见几个赌技不如他的同乡去墨西哥赌钱翻了本,自己也忍不住一路从美国加州赌到了墨西哥。然后在墨西哥成了一代赌神,几乎是打遍赌场无敌手,很多赌场看到他来了就立即紧锁大门。
那时曾祖父已经攒到了两柜子黄金,觉得自己可以衣锦还乡了,就回到了广东台山。回乡后的黄老先生难改赌博心性,幻想着能把两柜子金子变成四柜子,四柜子变成八柜子。他以为在中国赌博也像在墨西哥一样容易,结果把所有家产输了个精光。
就这样黄家家道中落,黄先生的父亲念完小学后不得不辍学。黄先生的父亲下定决心要到美国合法打工,他不愿意走曾祖父的老路,像货物一样被运到美国,九死一生。
但一个中国农民如何才能去美国呢?当时有这么一个机会,因为一场大火,旧金山移民局里的档案全部被烧毁了。于是,一些聪明的华工就在福建、广东等地兜售移民证件。
黄先生的父亲就买了这种假证,到了美国之后可以冒充是证件上的那个人。1941年,他在太平洋上漂流了几十天之后,抵达了旧金山港口。
位于旧金山湾的天使岛移民检查站(图源网络)
但美国移民局官员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会对每个持有移民证件的华人百般盘问,家在什么地方,墙上有几扇窗,门口有几棵树等等。有一些华工面对盘问非常紧张,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面临被遣返的命运。而黄先生的父亲因为有所准备,临危不乱,对答如流,顺利通过了所有盘问。
黄先生的父亲刚在美国安顿不久,“珍珠港”事件爆发,美国正式加入二战。当时因为军人不够,全国都在征兵,黄先生的父亲便被征入伍。
黄先生父亲在美军服役期间
他并不想去打仗,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还在中国。但是既然已经被送到了欧洲前线,他就努力思考怎样才能让自己生存下来。他想方设法地证明自己是个很好的厨师,成了军队里的伙夫,这样他就不用在非常危险的状况下去冲杀。
在欧洲前线的三年间,黄先生父亲所在的军队经历了诺曼底登陆、西西里登陆等等,但最终父亲还是在战争中幸存下来,从欧洲返回了美国。并且因为他在二战中的杰出表现,美国海军陆战队特别出示了证明,帮助他将远在中国的妻女接到美国。
黄先生父亲的光荣退役证书
在分别整整六年之后,经历了一半的二战,黄家一家人总算在美国西海岸阖家团圆了。
战后,黄先生的父亲作为华人,社会地位总是低人一等,谋生的选择极少——要么开中餐馆,要么开洗衣店。
黄先生的父母始终都比较有经济头脑,为了避免中国城的激烈竞争,他们把洗衣店开在了比弗利大道上,成为当时这个犹太人社区里唯一一家华人洗衣店。
黄先生的父亲和姐姐在洗衣店
洗衣店开起来之后,黄先生的父母像蜜蜂般劳碌,靠着一家洗衣店养育了六个子女,并且让每个孩子都接受了高等教育。
今天我们听到洗衣店,可能觉得是全自动的。但当年他们几乎全都是靠人力,而且华人洗衣店一般接收的都是最难洗的面料,比如来自工业的面料、医院的床单、病人的衣服等等。
洗衣店开了好几年之后,黄家渐渐有了一些积蓄,他们希望能买一处房子,让一家人从洗衣店后面搬出去。
父亲有一位老顾客也是好朋友,正好是地产经纪。他知道黄先生父亲想在附近寻一处住房之后说,虽然我很想帮你,但如果我的顾客知道我把房子卖给中国人,那我就再也别想接犹太人的生意了。
这让黄先生的父亲非常寒心,因为他在二战期间也参与了解放纳粹集中营。过了一段时间,他还是想方设法地在另一个街区为全家买了新房。这张照片是1950年初拍的,前排个头最高的小男孩就是黄先生。
黄先生一家在新居前的全家福
伴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黄先生的父母也开始考虑转行,因为洗衣店对体力的要求实在太高了。
恰好有一位老乡,也姓黄,是另一个洗衣店的老板。那位黄老板有一个女儿叫黄柳霜(Anna May Wong),是好莱坞历史上第一位华人女影星。
电影《唐人街繁华梦》剧照
黄柳霜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成名了,又在欧洲居住过多年,见过很大的世面。她经常会去黄先生父母开的洗衣店坐坐,和两位老人聊天。听说黄先生父母转行的想法后,就向他们建议,自从朝鲜战争以来,美国西海岸就没有从中国直接进口真丝的商店了,如果你们能把这个生意做起来,一定会有很好的收益。
黄柳霜的这句话就为黄先生的父母埋下了一颗转行的种子,但是他们一辈子都没穿过绫罗绸缎,真丝是一个全新的概念,他们都很外行。
黄先生的父亲有一点非常了不起,哪怕只受过小学教育,但他从来不害怕学习,有什么不懂的就去社区图书馆借阅免费的资料。他开始潜心研究关于真丝的知识,比如真丝的分类、用途、制造工艺,还有进出口途径等等。经过几年,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真丝知识。
他有一位表兄曾是清华大学的教授,通过这位表兄在中国的人脉,黄先生的父母联系到了当时在中国支持进出口贸易的一些官员。
通过那几位官员的帮助,黄先生的父母顺利来到了广州,去丝绸博览会采购了大批真丝面料。通过这种比较灵活也比较迂回的方式,他们开辟了一条中美之间真丝进出口的贸易渠道。
就这样,黄家东方丝绸进出口商店终于在1973年正式开门营业,地址是比弗利大道8377号。这张照片是黄先生父母在商店开业第一天拍摄的合影,他们非常隆重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
二老的身后有成排的货柜,这些货柜都是黄先生父亲自学木工,自己一点点做出来的。因为存放那么多真丝面料,需要非常多的货柜,如果在美国请工人来做,成本就太高了。
这张照片是当年开张时从店铺外面拍的。从橱窗看进去,第一眼并没有看到很多真丝,而是成排的瓷器。
因为纯天然的真丝制品非常怕光,被暴晒后很容易褪色,所以黄先生的父母就想了这么个点子。
商店一开就是四十多年,一度成为好莱坞最炙手可热的中国真丝供应商。我们耳熟能详的很多电影,比如《泰坦尼克号》《星际迷航》《加勒比海盗》等等,都曾在东方丝绸商店选购过面料。
此外,杰奎琳·肯尼迪、麦当娜,及众多好莱坞名人的御用设计师都是这里的常客。
这是《星际迷航》里一个叫火神和尚的形象,他穿的这一身有点像道袍的服饰,面料就来自东方丝绸商店。
电影《星际迷航》剧照
当年这部电影的服装设计师亲自来到东方丝绸,发现了这种有龙图腾的真丝面料。这位服装设计师很有创意,他通过反复洗涤,令真丝产生了一种天然的收缩,收缩之后上面的图腾就更为立体了。
黄先生还特意跑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就为了看一看自己店里的真丝在大银幕上会是什么样的形态。
后来,我去过黄先生店里好多次,听他讲了好多故事。渐渐地我萌生了一个想法,我问黄先生,有没有可能让我为这家店拍摄一部纪录片?
一开始黄先生对这个想法有些不置可否,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喜欢上镜、喜欢受到关注的人,可是他说让我考虑一下。
过了半年时间,我收到了黄先生的邮件。他告诉我说,晓闻,我女儿说服我应该接受拍摄,因为通过这样的方式,我父母的故事就可以被记录下来了。
在纪录片拍摄期间,我整天都泡在店里,听黄先生闲聊,看他招待各式各样的顾客。当店里生意不忙的时候,我经常看到黄先生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柜台后面,柜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志。
我很好奇黄先生平时阅读的都是什么杂志,他告诉我,大部分都和工程技术有关。原来黄先生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计算机工程专业毕业的,这张照片是黄先生和父母在毕业典礼上的合影。
他念完硕士之后就进入NASA,成了一名计算机工程师。在黄先生事业初期,父亲曾经对他说,你别看工程师这份工作工资挺高的,但是只要行业不景气,你的工资越来越高,你就很容易被裁员。
一开始黄先生对此不以为意,他觉得只要自己有本事就不会失业。谁知道在此后的很多年里,美国的航天工业不断缩水,黄先生本人也经历了三次失业。他才渐渐明白父亲的先见之明。
80年代,黄先生的父母要退休了,开始考虑究竟找谁来接手东方丝绸商店。他们从六个子女里经济条件相对不那么稳定的开始问起,黄先生排在最后,当时他是兄弟姐妹里经济条件最好的。
然而,黄先生的兄弟姐妹中没有人愿意接手商店,因为他们都明白其中的艰辛与付出。最后,父母问到了黄先生。
他对父亲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这个,毕竟他学的是工程学,不是经营管理。父亲说,你就试试看嘛,大不了也是关门大吉,反正你的几个哥哥姐姐没人愿意接手,也是要关门的。
听父亲这样讲之后黄先生很动情,他觉得东方丝绸商店就好像这个家庭的第七个孩子,实在舍不得因为自己不接手令父母创造的产业无疾而终。于是,黄先生辞去工程师的工作,接手了东方丝绸。
黄先生家的家庭相册
刚开始学习店里生意的时候,父亲会手把手地教他所有关于真丝的基本功和待人接物的道理。黄先生回忆说,父亲在生活中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在店里,他总是和顾客亲切交谈。
他从来不会以身份为标准把顾客分为三六九等,因为商店所处的地理位置,经常有很多名人、名设计师,甚至一些海外的王公贵族过来购物,黄先生的父亲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
有一次,他和父亲一起看店,进来一位特别趾高气昂的先生。当时,店里有好几位客人正在排队,那位先生径直插队,对父亲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红纽扣先生。”红纽扣是当时好莱坞很受欢迎的一位喜剧演员。父亲抬头看了看他说:“你好,红纽扣先生,我是黄先生。”
黄先生回忆父亲接待红纽扣先生
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黄先生慢慢对店里的生意上手了,而父亲也逐渐淡出了日常营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十年,但店里的很多细节都还保留有黄先生父亲的痕迹。
店里所有的价格标签都是黄先生父亲手工写的。我的书里有这么两页,左边是黄先生父亲几十年前手写的价格标签,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右边是黄先生用红色记号笔跟着父亲的笔迹描的。
我看了之后感慨万千,我觉得对黄先生来说,这不仅是一家商店,它就像是一个博物馆,甚至是一座庙宇。
虽然父母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但是这些他们留下来的小细节,所有的字迹、真丝面料和其他货品,都可以让黄先生沉浸其中睹物思人。
黄先生和父母在店里的合照
黄先生的母亲生前因为英文不太流利,总是在商店后面默默付出。店里生意不忙的时候,母亲根据年轻时务农的经验,在后院开辟了一片小小的菜园,种上各种新鲜果蔬,为全家供应营养。
我去拍摄的时候,黄先生还兴致勃勃地跑进菜园里摘了一整袋子苦瓜给我,告诉我这棵苦瓜树就是母亲当年种下的。
黄先生的母亲在自己开辟的果园里
他的母亲虽然受教育程度不高,却和父亲一样聪慧勤勉。她在晚年,仅仅凭借听广播和看报纸就学会了炒股。有一年黄先生的儿子要上高中了,要考虑买学区房。黄先生的母亲突然说,学区房你们不用担心,我可以为你们全款买房。买房的钱就是炒股赚来的。
黄先生回忆父母的时候说:“他们就像一个人的左右手,十指相握的时候,一点缝隙也没有。他们太了解对方的优缺点了,工作时互相弥补,他们去世多年以后,我都再也没有看到过另一对如此默契的夫妻。”
在传统的中国家庭里,父母亲之间是不会说我爱你的,他们对孩子也不会那么说。当父母亲相继辞世之后,黄先生回忆起他们,才发现父母亲曾经的感情是如此深厚。
我前前后后在黄先生那里拍摄了几个月的时间,也有幸遇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顾客。有一位戴着红色小帽的老太太慕名而来,她告诉我们她孙女在纽约学习时装设计,向她透露了洛杉矶这家店里有非常美丽的手工刺绣缎带。
黄先生非常高兴,把店里的手工刺绣缎带倾数取出,非常仔细地告诉老太太这些缎带的制作过程,上面刺有哪些纹案,这些花纹各自有怎样的历史背景等等。
黄先生像一位博物馆讲解员一样讲述着这些缎带,老太太表示,她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精巧的真丝饰品了。她还告诉我们,她的父亲曾经是个古建筑修复师,她从小就很喜欢和手工艺有关的东西。但是在商品时代已经很难再看到这些东西了。
黄先生也非常感慨地说,对呀,世道不同了,人能扭得过世道吗?
在黄先生看来,父母从中国大量进口真丝的年代是传统手工业依然盛行的时代。而90年代之后,因为劳动力成本的不断增加,中国真丝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廉价了。
他不止一次告诉我,他店里的真丝绣品,连丝线都是全真丝的。如今想从中国进口差不多价格的面料,可能丝线就不是全真丝的而是一些聚酯制品,或者不是手工绣的而是机器绣的。
对他来说,他不愿意作出这样的让步,他情愿自己慢慢销售店里的库存,也坚持一定要是全手工、全真丝制品。
有时候会有一些商人走进来,希望黄先生能以非常低廉的价格把手中的存货脱手。遇到这样的客人黄先生就不太高兴,他觉得所有这些真丝面料都有本身的价值,他不会因为想要提前退休就把它们贱卖。
有时候也会有非常识货的顾客光临。有一次有一位灯具商来采购灯罩面料,他指着一幅薄荷绿的面料对黄先生说,这个绿色真鲜真好看,有讲究,我很喜欢。
黄先生特别高兴,他说这个颜色是父亲亲自研制的。当年父亲把配方邮寄到中国,让丝绸厂按照配方染色。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就再也不能进口到这种颜色的真丝了。
灯具商听了之后说,那我把所有这个颜色的面料都买下吧。黄先生说,好,那请等一等,我来为你测量。
黄先生把最后一轴薄荷绿的丝绸轻轻打开。那一瞬间,原本闷在塑料袋里的真丝好像活了过来,前赴后继地飞向桌子另一头。
黄先生非常专注,他的手势就像一位指挥家。我和灯具商很怕让他分心,一句话都不敢讲,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他从容地测量,整个过程就好像一个庄重的仪式。
我们看着丝绸静静地延伸、展开、落下,似乎我们并不存在,外面的花花世界也不存在,这里只有黄先生和他的回忆,还有他对真丝的热爱。
在影片完成的时候,我也要和黄先生告别了。他送给我一幅非常珍贵的面料,上面手工绣了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儿童,还告诉我麦当娜的服装设计师曾经购买过这幅面料,为麦当娜的女儿制作了一套睡衣。
黄先生也感慨他的子女对继承这家店兴趣不大,可也不能怪他们,因为子女都有各自的事业和兴趣爱好。可是他最大的担心是,谁会继承这家店?当他工作不动的时候,这家店的未来会是怎样?
其实我很想对黄先生说,虽然他有高质量的货品和传奇的故事,但有时候也需要去迎合时代。如果他想为这家店带来新的生命力,或许需要考虑改进经营方式把这家店变得更现代化。
可是这个话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早就发现,对黄先生来说,盈利不是最重要的。守住这间店就是守住一份情怀,哪怕这份情怀只属于他自己,和别人都没有关系。
完成纪录片之后,我还制作了一部双屏幕的影像装置作品,也用东方丝绸的真丝制品制作了一系列装置艺术作品。
两年前,还出版了这本《乡绸》中英双语书。
在这本书的设计过程中,我和设计师又再次研究了东方丝绸里那些非常有趣的视觉细节,比如这些手绘标牌、标签和复古图案。
还包括黄先生父亲手绘的东方丝绸店标,非常美丽。
红色图案为黄先生父亲设计的店标
可以说在制作这本书的时候,我将自己对这个故事的理解倾注在了它的视觉语言之中,每个细节都是经过仔细考量的,没有任何随机做出的决定。
书的封面使用了一种稍微带点粗糙质感的亚麻面料,其实是在模仿东方丝绸店里的一种生丝面料。这种生丝没有经过精细化处理,上面带有一种小结,非常经久耐穿,是黄先生的父母生前最爱穿的一种面料。
封条使用了和Oriental Silk同样的馄饨字体,字体的绿色就是那一轴薄荷绿面料同样的颜色。
对我来说,黄先生是一位感人至深的合作者,他通过丝绸把不同的人和地理位置联系了起来。这本书的出版也让我和黄先生这两年保持着比较密切的联系。
黄先生已经在2020年5月将东方丝绸商店转手了。但好消息是,新的店主仍在继续经营。并且我听说,最近他们还为电影《尚气》提供了大量真丝。
《乡绸》是一个有关情怀和不舍的故事,这个项目创作于疫情前,成型于疫情后。一根丝线从中国的养蚕厂一路飘到了好莱坞的摄影棚,对我来说这个故事给予了我一种心灵上的力量,它让我感到虽然在疫情时期人与人之间有着物理上的隔膜,但是我们的心灵可以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艺术项目就像一种聚精会神的编织和反思,它反映着中国人的古老智慧和勤劳品德,或许能让我们现代人在人生沉浮的过程中获得一些慰藉和力量。
最后再次感谢一席的邀请,也感谢大家聆听这个关于《乡绸》的故事。
《乡绸》艺术项目相关图片均由艺术家朱晓闻惠允,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 (ID:yixiclub),演讲人:朱晓闻,策划:瓜西西,剪辑:若萱、Star,拍摄:Tom Janson、陈海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