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题图、策划 | 渣渣郡
作者 | 黄瓜汽水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唐山的噩梦过去了一周时间。
当烧烤店监控视频流出时，我和许多朋友怀着恐惧的心情点开，几分钟后，心有戚戚地关掉。
“不敢多看一眼，仿佛拳头砸在自己的头骨上”，这是大多数女性的观感，“恐惧，还是恐惧，因为下一个躺在血泊里的人有可能就是我”。
一周的时间，唐山暴力事件掀起了一阵互联网的巨浪，舆论场上一片乱麻。人们关心迈巴赫和神秘的7777车牌号，人们关心黑恶势力的盘根错节。但是人们也忘记了这次暴力事件的开端：一场纯粹的性骚扰。
当我们谈论唐山这场噩梦时，焦点到底是什么？争议又从何而来？
本期虎扯电台，三位主播想聊一聊关于这次唐山事件的感受。每个人此刻的恐惧与愤怒，都值得被记录下来。
唐山案件
暴力之外的迷思
vol. 196
主播：黄瓜汽水、木子童、渣渣郡
录制、剪辑：CC
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场起因于性骚扰的暴行。
我们在监控视频里看到，施暴者经过受害女性身边，抚摸她的后背。当性骚扰被女性严辞拒绝后，施暴者拳脚相加，啤酒瓶子连续砸在女性头部，后续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没有看到几位女性受害者的现状。
有网友甚至在视频里听到了新的线索，绿衣施害者对同伙说：“把那几个女的怼在路边给X了”。如果这段话是真的，那这起事件将是一场更恐怖的女性屠杀。
几分钟血腥的画面，足以唤醒全体女性对于性骚扰的记忆。而这场暴行之所以令全体女性感到恐惧，是因为它全方面展示了拒绝性骚扰后的下场——会挨打，甚至在极端情况下会危及生命安全。
由此，性骚扰再次被摆上桌面讨论。
2017年广州性别中心发布的《中国高校大学生性骚扰状况调查》显示，近7成的受访大学生遭受过性骚扰。该调查覆盖了全国所有的省份，有效的问卷为6592份，其中女性占受访者的83.8%。
女性经历的性骚扰困境，并非是简单还击就能解决的问题。
有时候，性骚扰来得微妙，并没有刺耳的言语和动作，甚至在当下来不及制止，却会在之后的日子逐渐回味出异样。
@木子童 在日本留学时，在浅草寺遇到了一个老头。当她看佛像的时候，这位老头和她攀谈起来，聊着聊着就拉起她的手说：“你的手好冷啊”。
当时她并没有察觉到性暗示，因为确实没有发生不愉快的摩擦。告别老头之后，她才后知后觉：一个陌生男性上来就拉住女性的手，确实不是什么正常的情况。
有时候，性骚扰发生在熟悉的场域中：学校、职场甚至是家庭。
学生时代男同学对女同学身材的玩笑和挑逗，成年后在职场中无法躲避的油腻酒局，这些并没有造成实际身体侵害的性骚扰，让女性没办法立刻拒绝，但心里像咽进去一百只苍蝇。
尴尬、无奈、膈应是大多数女性会有的反应，以至于许多女性最后选择了沉默和忍耐。在我们受到的畸形的性别教育里，不惹事和忍让是保护自己的方法，而不是拒绝对方并求助公权力：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果我拒绝，这份工作还怎么干下去。如果我翻脸，明天如何面对这个人。尤其对方是我的领导，我更要多掂量几分。”
@木子童 曾经也如此，但随着年岁渐长，她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女孩们不要把当下某些看似大过天的东西想得太过严重，视野放开一点，不要给对方脸面，不要害怕他。”
而对大部分女性来说，类似唐山暴力事件中的来自陌生人的性骚扰与暴力恐吓，才是究极恐怖的噩梦。
@黄瓜汽水 几年前就遇到过醉酒男性上前敬酒、接着索要联系方式的场面，她和女性朋友们甚至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无法预判对方被惹恼后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这确实很怂，如果我喝了这杯酒对方能不找我们麻烦，那我可能就喝了”。她心里明白，此时的懦弱是不正确的，可她在当下也无法做出更有勇气的选择。
同时她也发现，在女性聚会的情况下，会更大概率碰到性骚扰的“醉酒男性”，如果饭桌上有男性同伴，概率便会降低许多。性骚扰和性别暴力，从来都是见人下菜碟的。
同样的事件每天都在发生。千万级别的美食主播 @小贝饿了 在西安夜市拍摄视频，过路男子对着小贝羞辱性地吆喝：“吃完给你发1000”。同行的女摄影师羞愤地气哭了。
调侃和冒犯女性，把女性视作战利品和玩物，这种近似“兄弟会”形式的试炼，成为有毒男子气概的培养皿。女性通常会听到的话术是：不喝、不吃、不干某事，就是不给我面子。
正如唐山暴力事件的开端。
受害者拒绝了施害者的性骚扰，“拂了男性的面子”，反抗了有毒的男子气概，导致对方脆弱的男性尊严受挫，怒不可遏——在唐山事件这样的极端案例下，男性的面子问题，凌驾于女性生命尊严之上。
唐山暴力事件到底是黑恶势力作祟，还是建立在性别权力不平等之上的暴力事件，整个互联网都吵得沸反盈天。
对于性别视角的反感，在于大部分男性“被冤枉的委屈”——
“我并没有参与这起暴力事件，甚至我也是许多暴力事件的受害者，为什么这次要被无差别攻击？”
“受害的是人，跟TA是什么性别无关，为什么要强调她是一个女人？”
“暴力就是暴力本身，任何将其引向性别矛盾的论点，都是在模糊重点。”
“男的被打没人关心，女的被打只是舆论优势比较强而已，事件本身就是暴力犯罪，非要扯到性别保护上，我想问问女权们，你们需要啥？要男的晚上不能上街？都被骟了弱不经风打不过你们？”
总结来说，男性想表达的是：“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Not All Men），任何站在性别视角的讨论，都是对其余男性的冤枉，都要被扣上“性别对立”的帽子。
事实上，Not All Men的下一句是But All Women：并不是所有男性都是暴力狂，但确实是全体女性活在暴力的恐惧里。
我们坚持认为，在唐山暴力事件中，性别问题与黑恶势力二者并不矛盾。
诚然，反暴力不分性别，男性也会遭遇性骚扰，也会暴露在大量恃强凌弱的暴力事件中。在一场挑战公序良俗的事件面前，不应该只看到两性权力关系的不平等，而应该聚焦于正义与邪恶之间的对决。
但如此就能将整件事“去性别化”吗？
唐山事件中的女性受害者，是在明确拒绝性骚扰之后经受了危及生命的暴力。站在这样血淋淋的事实面前，劝导女性立刻抛开性别视角看问题，是轻飘飘而残忍的——她们陷入了不能保证生命安全的恐惧之中，你却劝她“世界上也有女人打男人”啊。
不可否认的是，女性由于生理劣势和社会文化氛围，确实更大概率会被性骚扰、更大概率会在暴力事件中被作为“软柿子”捏。
比如著名的电梯困境问题。女性不敢走进一个只有男性的电梯，相反的情况，男性有多大概率会不敢？
比如一群男性聚餐，有多大概率碰到一群醉酒的女性对他们进行性骚扰？
在既定的社会氛围下，如果不能承认这是系统性与结构性的性别问题，反而是一种视而不见。
当视角和性别绑定时，沟通和共情成为最困难的事。
我们最不想看到的，是两性之间最后的信任感在一场场社会事件后愈发摇摇欲坠。
性别议题之外，我们还想谈论的是，为什么整个社会缺乏勇气和愤怒。
虎扑的一则帖子发问：老实讲你们遇到唐山烧烤店事件会不会出手帮助？
评论区大多数人都回答：不会。
在一篇关于在场男生的自述《我29岁，男，事发时就在那个烧烤店》中，当事人还原了当时现场的状况。看到了受害者后续的伤情后，他一直处在内疚、沉默和反思中。
在视频里，我们也看到了有位男性拉回了意图上前帮忙的女朋友。
我一开始没有在意，还以为是店里面服务员把啤酒瓶摔了。不过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店里的声响开始不对劲。我听见身后有人快速往里走，店里继续传来玻璃酒瓶碎落的声音，还有桌子持续不断地摩擦地面的声音、重物砸碰的声音。事后我们都知道，是那个男人骚扰女孩不成，开始殴打她们。但当下我不清楚内情。根据一个普通人的生活经验，我意识到可能发生了某种冲突，而且不是普通口角，感觉应该是有人在店里打架。
我第一时间想起来，我们有一个同伴当时在店里借洗手间。她还没出来，因为担心她卷入纠纷，所以我站起来往店里看，想知道在里面打架的人是谁。我很快确认了混乱的人群里没有我的同伴。
在大众纷纷感慨“竟无一人是男儿”的情况下，我们也需要看到所谓的“冷漠”背后的真相。如此群体性的犹豫不决，到底出于什么样的担忧？
仗义执言和打抱不平似乎只能出现在古代演义中，当代人越来越怕，因为我们会计算代价，而代价太过残忍。
没人敢断定，自己的见义勇为会不会被定义为互殴，如果卷进暴力事件中会不会让自己也受伤，如果受伤了是否有人能为自己承担医药费。“就算是成龙来了也打不过这么多醉酒的男人”，看上去像一句借口，但也透露着万般无奈。
我们退缩，正因为看到过太多“见义勇为的下场”。
图源：微博
站出来的勇气很难。趋利避害是动物的本能，而见义勇为是英雄的选择。事件发生后，我们和身边朋友讨论了“站出来的可能性”，令人痛苦的事实是：没有人能保证毫无顾忌地插手。尝试制止以及报警，就是作为普通人最大限度能做的事。
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会放弃站出来的勇气。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在于勇气正是最高贵的美德。
@渣渣郡 回忆，16岁那年的他初生牛犊不怕虎，曾经和四个朋友拦截了抢劫犯，幸运的是没有受伤，至今他仍然保留着政府颁发的“见义勇为证”，上面清晰地写着：“东勇字第018号”。
“当时我们特别朴素的想法就是：不能欺负人。那些流氓把我们同学打得特别严重，所以我们几个就去追他们，摁住了。”
但如果让如今已经三十岁的他身处唐山当时的险境中，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毫无顾忌地冲上去。
@木子童 目睹了发生在好友身上的亲密关系暴力，她选择了挡在了朋友身前。
“朋友的前男友有暴力史，喝醉了过来砸门，大半夜砸了半个小时，把门帘全部撕碎了。他闯进来之后，冲进厨房里打砸，拿着刀子打开了我朋友屋子的门，冲进来要打我们。我朋友拦了他一下，他就开始疯狂打我朋友，这个时候我就懵了，我只能冲上去拦，但是根本拦不住一个醉酒的人高马大的男生。”
在阻拦一场亲密关系暴力之后，她也感到疲惫、无力以及迷茫：两性在生理力量上的悬殊，注定是有差距的，我们无法阻挡暴力的发生。
@黄瓜汽水 目睹过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亲密关系暴力，她选择了站在这位女生身后。
“一个男人不断凶狠地推搡他的女友，还大声辱骂她。我不敢贸然冲上去，就站在旁边定定地看着这位男性，并且打算报警。不帮忙，良心过不去，因为她是你的同胞，是女性；但冲上去，我又打不过他。那我还能做什么？就是愤怒地看着他，站在女孩背后看着他。结果这个男的很怂，掉头就走了。”
正如罗翔所说，如果对于邪恶只有冷漠，而没有愤怒，那么正义也就是失去了感性的基础。我们无法保证自己是拯救哥谭的蝙蝠侠，但至少我们可以保持自己的愤怒和正义感，在最大限度上对得起良心的诘问。
愤怒、共情、恻隐之心，是我们身为人类，最起码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