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 (ID:SHerLife),作者、拍照:李欣欣、编辑::韩小妮,写毛笔:杨卓,做图片:二黑,头图来自:作者拍摄(拍摄于2022年3月)
吸引我们写乐山新村原因很简单:它可能是徐家汇周边性价比最高的住宅区。
这里走到徐家汇10分钟,周围通6条地铁。但在某房地产交易App上,去年下半年,还有300多万的成交房源。
不过30年前,这里的“老居民”想也不敢想这个数字。
毕竟,这里的前身是徐汇区最大的棚户区。
一
乐山新村实际上由好几个小区组成,是乐山一村、二三村、四五村、六七村和八九村的“合称”。
最北的乐山一村、四五村,和上海交大一墙之隔;最南的八九村靠近虹桥路;东、西面分别是广元西路和番禺路。
这里的地段有多好?
整个新村处在三个地铁站的中间——虹桥路站、交通大学站、徐家汇站。
乐山新村周边有三个地铁大站,覆盖6条线路
乐山一村走到交大站,716米。
乐山八九村走到虹桥路站,794米。
乐山四五村走到徐家汇站,716米。
三个都是大站,能覆盖到地铁1、3、4、9、10、11六条线路。
从小区到港汇去兜一圈,走走10分钟就到了。想去上海影城看个电影,走走8分钟也到了。
乐山四五村典型的上海新村模样/摄于2022年3月2日
医院资源更是丰富。市胸科医院、海军特色医学中心、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都在步行10分钟可达范围;华山医院、华东医院、中山医院、市六医院也在乘车15分钟辐射区。
小区里大多是小户型房源,30~60平米为主。在乐山六七村,房产中介的“小区成交”记录了90套房源,其中55套都是30多平米的“迷你户型”,占比超过60%。
这里之所以“迷你户型”这么多,背后是有故事的。
“格地老早是‘贫民窟’。老早(别人)看到阿拉市民村吓的。”
“现在阿拉上只角了,不是下只角了。一个平方好卖到十几万唻。”
在乐山二三村,一位在自家公共天井里打麻将的白发阿婆说。
阿婆说的市民村,是乐山新村的前身。
上世纪上半叶,外地逃荒而来的难民相继涌入今天乐山新村所在的地块,人们在荒地上搭棚,安家落户,逐步形成了“市民村”。
乐山新村居委的展示板,诉说了这里的往事
小区里的老居民回忆当年的市民村时,我们听到的高频词汇是“滚地龙”,“(都是)草棚棚,油毛毡,瓦房少来兮的”。
“油毛毡,倷大概不晓得,就像现在三合板,搭在柏油上,就不漏雨了。”
到1980年代,市民村成了徐汇区最大的棚户区,报纸上称之为“上海三大棚户区之一”。
乐山新村里至今还找得到写有“虹桥路市民村”的门号牌
1985年开始,市民村开始拆迁工作。并且连同周围的虹桥路551弄、433弄、老姚家宅、新姚家宅等地,一起动工。
当时由46家企事业单位集资1.7亿元,原地重建了11幢高层住宅,37幢6~7层的多层住宅。
1989年1月4日《新民晚报》上的图片新闻报道
从1988年开始到1992年,本地居民陆续回迁。当时回迁的居民,大多是以“人均4平米”作为标准分房的。
今天,我们能在中介房源信息里看到不少“迷你户型”,这就是原因。
改建工程由四川省建筑总公司上海分公司承建。
原先的“市民村”开辟出了以四川地名乐山和秀山命名的地名——乐山路和秀山路,同时新村定名为“乐山新村”。
今天的乐山路沿街有不少商铺
二
在乐山新村建成之前,市民村里的生活方式还很“原始”:要倒马桶、生煤球炉。并且一直到拆迁之前的1985年,家家户户都没有自来水。
居民用水要到附近的给水站,用细长条的木质水筹换一铅桶自来水挑回家,再倒进家里的水缸储备着。
对土生土长的居民来说,挑担两头沉甸甸的重量,一直压在他们的记忆里。
“七八岁开始挑水,还没读书的时候就拎水桶。” 乐山六七村27弄2号的方贵华说道。
“我大肚皮也在那挑水的,(水)要用的呀。”同一小区16弄5号的刘梅接道。
乐山六七村建成后家家户户有了煤卫设施
方贵华和刘梅都是1940年代生人。她们是这里的“老土地”。
“我土生土长,养了这里,长了这里。”方贵华说,“回来呢,还是阿拉一批人”。
“阿拉都是从小就认得的。阿拉看到伊结婚,伊看到阿拉结婚,看到阿拉养小人。阿拉现在都三四代人唻。”方贵华这么形容和刘梅的关系。
乐山六七村居民在楼下理发/摄于2022年3月2日
方贵华至今记得童年夏夜,弄堂里乘风凉,“矮凳、床啊都摆了一道”。
还有和小伙伴一起在地形复杂的棚户区里捉迷藏。“(对当时那一片的地形)阿拉是最清爽的,人家都寻不着阿拉。”
和方贵华、刘梅一样,1955年出生的葛敬东也是“老土地”,他住在六七村30弄12号501室。
从他家中阳台往下望,楼下一条乐山路之隔的小花园,就是他小时候住的老房子所在地。
葛敬东家的老房子曾经就在小花园的位置上
他们家的老房子原先在“老虹桥路”433弄,位置在今天的广元西路,当时还算比较好的,用砖头砌成,顶上有瓦片。
回迁之后,家里两个妹妹都出嫁了。59平方米的两室半房子,老葛夫妻俩加他父母、女儿,5口人同住。
“刚进来获得感很强的,老适意的。因为老早普遍住房环境推扳(差劲)。” 毕竟全上海直到1984年底,棚户、简屋和旧式里弄三者相加,仍然占到了住房总面积的一半。
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搬进新房时,在自家阳台上的视野有多么开阔。
“我(往南)可以看到华夏宾馆。往东面(可以)看到爱建(大厦),(就是)宛平路此地。因为格辰光可以讲,附近没有高房子的。”
如今从阳台上望出去周边已建起了不少高楼
回迁之后,夫妻俩在自家宴请了亲朋好友。家里不少住在黄浦区老房子的亲戚都很羡慕,赞叹道:“喔唷,倷格房子适意啊!”
“阿拉格地是最早享受独立卫生间、独立厨房间的。”
“哪怕石库门,跑进去也是七十二家房客呀。外头一只天井,天井里一只自来水(龙头),格只自来水要整个天井里用的,六七家人家(共用)。”
三
不过这种获得感并没有持续很久,进入21世纪之后,就渐渐消弭在城市飞速发展中了。
葛敬东说:“后来人家普遍买商品房了,有落差了。商品房一比较下来,阿拉格房子就显得破旧了。”
“阿拉亲戚朋友,莘庄也好,浦东也好,伊拉都买了好几套了。”
葛敬东也不是没有想过买到别的地方去。但5口人住两室半的房子,加上“就一个女儿,当初5个人蹲蹲(住)还可以,伊出嫁以后,我没压力。”
葛敬东觉得,自己对住宅的改善没有那么迫切。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不想离开格地方”,“格块地方蹲惯了”。
葛敬东一楼的邻居糜丽珍,是1996年搬进乐山新村的。
不过比“老土地”们晚了几年,但居住的体验感已经发生了微妙变化。
“房子已经看上去不算很新了。”糜阿姨说。
时光荏苒乐山新村的房子,如今看起来有些老旧了
她原先住安福路的石库门房子,搬到乐山新村后,的确不需要再倒马桶、共用灶披间了。
但她只赶上了“获得感”的末尾。“相对来讲,也不算很差,也不算很好。”
“因为更加好的房子,(当时已经)一点一点造出来了。”
而就在乐山新村“贴隔壁”的徐家汇商圈,从小区全面建成那年起,也开始了彻底的改头换面。
上世纪90年代开始徐家汇商圈逐步发展起来
徐家汇的崛起,带给乐山居民的,是一种“又喜又忧”的复杂心情。
喜的是地段越来越好。乐山新村的老居民几乎是看着这个“新徐家汇”生出来、长大的。
乐山二三村的居民周晓琴(化名)阿姨在介绍美罗城时,语气仿佛是在介绍隔壁邻居家小孩。
“(徐家汇)阿拉就一只球(美罗城)去得多,里向吃的蛮多的。”她举起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圆圈圈。
周阿姨所说的“一只球”指的是美罗城
而忧的是落差开始显现。
附近高端商品房越来越多,徐汇中凯城市之光名邸、东方曼哈顿、虹桥乐庭等等,更不用说雨后春笋般的高层写字楼了。
慢慢被高楼大厦团团围住的乐山新村,变成了区域里的“洼地”。
随着周边建起商品房乐山新村的房子,显得空间有些局促了
这是外部环境带来的反差。
回到房子内部,空间也变得日益局促。
前面提到过,当时分房标准大多是“人均4平米”。
4平米,指的是卧室面积,卫生间、厨房间都不计入,更没有“公摊面积”这种概念。
葛敬东这栋楼里,一梯5户。01室和05室是最大的,两室半,建筑面积59平米,算是小区里的“大户型”了。
03室是一室半,02和04室只有一室户,每户建筑面积都只有30多平米。
已年近八旬的刘梅,在1990年代就深切感受到了空间局促带来的窘境。
“慢慢的,小人大了,就伐开心了。”她说。
“小人大了,房子小了。”
在时代的魔法中,曾经“麻雀变凤凰”的乐山新村,渐渐沉寂了。
四
在时间推移中,乐山新村原先的高光渐渐暗淡。还没搬走的居民也随着乐山新村一点点变老了。
楼栋前的椅子是老人们平时交流的地方
在乐山六七村现有的1155户居民中,“老居民”目前还有约七八百户。
而60岁以上老年居民占比达到44.6%,是一个各方面都跨越到老龄化时代的小区。
加装电梯的问题,成了这两年小区里的重要话题。
在加装的前期沟通环节中,难免有矛盾。但有几十年邻里关系的加成,乐山新村推进速度很快。
乐山二村正在施工加装电梯/摄于2022年3月2日
最快的乐山六七村,35栋楼中,34栋签字同意了,其中21栋已经开通电梯。
住在30弄12号1楼的糜丽珍,是这片土地的“后来者”,1996年才搬入。但她和这栋楼的邻居都相熟,也很快同意了电梯安装。
“我觉着一幢楼的关系都很好的,人家看到我都叫糜阿姨、糜姐。我好像没理由不给人家装吧?人家老年人八十几岁、九十几岁,装了电梯还能下来。”
随着楼里高龄老人陆续离世,“现在老年人就阿拉格代人了” 。
1950年出生的糜丽珍说道。往长远看,人都会走到需要电梯的年纪。
她能细数这栋楼里的邻居情况:有谁多少年没有下过楼,有谁每上一层楼都需要喘口气。
乐山六七村有21栋楼已加装电梯
505室的宣毅今年74岁了,她也是从小就生活在这里。15年前,她因为身体缘故,上楼开始费劲了。
“走一层楼至少两三分钟,慢慢走,走一楼要停一停。”
“(但)邻居看到我拎东西,都会帮我拎上去,放在我家门口。一楼糜阿姨有时候还陪我去看病,她很关心我。随便谁找她,她都肯帮忙。”
“装电梯我们很感激的,特别感激我们楼下的。”
“(装了电梯后)心情好了,邻居关系也更好了,我跟一楼说:我现在虽然不走一楼了,以后再来就是来做客了。”
乐山新村居民路过电梯安装现场举起手机拍照
采访那天,宣毅刚从医院回来,出门刚到楼下发现下雨了。“要是以前,肯定不高兴上去拿了。”
像宣毅这样,因为加装电梯改变生活习惯的人不在少数。
在和这群人均65岁朝上的老邻居聊天时,我们感受到电梯给予的不仅是出行自由,同时也是一种精神自由。
微妙的心理变化产生了。
方贵华感叹道:“(讲实话)前头还没噶融洽,电梯装好以后,心情也开心了,楼道里向人也比较客气了。”
“我现在还会端饭碗到五楼去吃饭唻。夜里向拿夜报,会电梯乘上去,(跟老邻居)谈谈讲讲,再下来。”
“(老邻居)没拘束的,想怎么讲都可以。”
刘梅有同感:“现在是‘哎哟阿妹,碰到啦!交关辰光没碰到唻’。老早天天碰头也没噶客气,说明人的素质也(随之)提升了。”
葛敬东所在楼栋电梯内景
今年67岁的葛敬东也感受到了电梯的便利,只是他有点遗憾。今年2月,他的母亲朱秀英走了。在此之前的一年多,朱秀英已经无法下楼。
去年12月29日这天,她终于坐上电梯下了一回楼,去医院。
“结果第一趟(坐电梯),也是最后一趟,没回来过。看好毛病住医院,(后头)就走脱了。”
本来他和住在附近的一个老邻居还约好,等楼里电梯装好,各自带着老母亲下楼,在花园里见见面、碰碰头。
两位八九十岁的老人,从小就熟悉,很可惜最后没能见到面。
说起这件事时,葛敬东站在乐山新村的小花园边,自己曾经老房子所在的那个位置,望着不远处在建高耸的徐家汇中心,言语里满是遗憾。
参考资料:
1. 《上海住宅建设志》编纂委员会,《上海住宅建设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年9月第1版。
2. 《上海城市规划志》编纂委员会,《上海城市规划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5月第1版。
3. 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上海名街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6月。
4. 凤鸣,《“穷街”居民的最大愿望——拆迁》,解放日报,1985年12月28日。
5. 沈轶伦,《殷啸虎:虹桥路上“不存在”的童年》,解放日报,2016年2月22日。
6. 直通990节目,《打卡乐山六七村,实探加梯“心”工程》,2021年9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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