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世界说 (ID:globusnews),作者:小世儿,责编:印权斌,头图来自:《十二怒汉》(1997年版)
约翰尼·德普和安柏·赫德今年这场长达47天的诽谤官司好比一集屎尿涕泗横流、眼界共尺度大开的好莱坞版《爱情保卫战》。海水般的流量向两位主演倾泻,甚至女律师都红得足够出道。
可他们身旁的一位老干部、民权界的百年老店——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ACLU)——却星光黯淡。
这场官司里,ACLU不光是落在了巨星扯皮的暴风眼里,它自身就是那股引发强对流的热空气:法庭证据显示,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的职员和律师们为赫德代笔了那篇被判诽谤罪成、导致后者被罚赔偿1035万美元的《华盛顿邮报》特稿。
法庭上提交的电子邮件显示,在特稿发布前一个月,ACLU的社论与战略传媒部的副主任给华盛顿邮报的社论部主编写邮件,以捕风捉影的“遭德普家暴前妻发声推动国会授权《防止对妇女施暴法》”为噱头,说服华邮同意刊登。然后,ACLU的团队不仅筹划、起草、审议、定稿了这篇署名特稿,使其与ACLU的政治宣传结合得天衣无缝,更是导演了整波媒体攻势,借明星八卦推动政策议程。
ACLU艺术家参与部门的主任在邮件里要求,这篇社论需要准时在《海王》上映前发出,以“借助影片规模巨大的宣传之势”。整个过程中,“作者”安柏·赫德的名字仅显示在邮件的cc栏。而在法庭上,ACLU的代表又说,整篇文章就是个广告而已。
●要求将安柏赫德从ACLU艺术家大使除名的联署请愿 / Change.org
其实任何美国新闻系的大一学生都知道这两件事:一、代笔等于欺诈;二、特稿(op-ed)不是广告。更不用说,刊登此文的是公信力在2017年奥斯卡获奖电影里被热捧的《华盛顿邮报》。事后在谷歌地图ACLU纽约总部的条目之下,涌入了大量的1星恶评。
赫德与ACLU之间的巨额捐款和后者授予她的女性权利大使头衔之事发酵得越来越严重,网络上超过11万人联署要求将赫德从ACLU的艺术家大使名单移除。表面上看,这场官司只是ACLU近年来不断增加的舆论争议中的最新一桩,颇受争议的新面孔上的一道新的油彩,而在这副面容背后,ACLU在过去的百年美国这连台大戏中的经典人设已悄然改变。
为最不受欢迎的言论辩护
在美国最权威的非营利组织评分机构“慈善导航”(Charity Navigator)上,ACLU直到笔者撰稿时的分数仍旧是满级四颗星,并得到95.38/100的高评分。
●ACLU的logo
这家成立于1920年的机构在美国历史中的形象,就如常伴其logo出现的自由女神一样伟岸。它是美国最大的公益法律机构,律政界的好心肠巨人。它的宗旨振聋发聩:“捍卫美国宪法和法律所保障的、这个国家每人都享有的个体权利和自由”。著名的盲人作家、残疾人权益活动家海伦·凯勒是其创始人之一。
草创之初,它只是几个理想爆棚的激进活动家拉起的草根组织。主持者省吃俭用,穿着别人送的旧衣服,领着极低的工资,义务为反对一战的言论辩护,为支持工人运动的言论辩护,为美国共产党等激进组织公共表达的自由辩护——尽管ACLU经常不赞成其工作方式和手段。
●ACLU纪念《尤利西斯》解封 / ACLU
ACLU从早年激进和草根起家,到壮大为一方豪杰,不改其侠客气质——大义为先,不畏强权,“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对ACLU来说,这份大义就是公民自由(Civil Liberties)的原则:限制政府的公权力,防止滥权和干扰公民的合法权益。要真正忠于这项原则,就得将法治精神放在一切得失和策略之上。只要触犯此信条,ACLU就得挺身而出。不仅要接那些人心所向的案子,更难得且重要的是,要敢于为那些不受欢迎的、极端冒犯的,甚至有叛国危险的当事人辩护——只因他们同样享有宪法和法律所保障的自由。
早在1930年代,ACLU就为被主流视作异端和不爱国的耶和华见证会辩护;麦卡锡时代,它用胜诉废除了审查共产主义的《史密斯法案》;二战期间,它再次为身为敌侨而被关入集中营的日裔伸冤。
最见其成色的是1977年的斯科基案。一小撮美国纳粹党人申请到犹太人聚居的伊利诺伊州斯科基村公园举行示威游行。斯科基村政府拒绝了纳粹党人的游行申请,并通过了三项条例禁止其集会。ACLU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选择站在纳粹党人一边接下了此案并胜诉。伊利诺伊州分支为此不惜失去了四分之一成员以及近三分之一的资金预算。
因为法律的原则是,无论某人的观点多么冒犯或相关意象多么令人反感,第一修正案都要保护其表达的权利。一旦要开始决定哪些是许可言论,哪些是不许可言论,离权益的全部失去也就差个合适的借口了。
●斯科基案中的美国纳粹党人 / ACLU
近百年来,ACLU如一柄护卫公民而挥舞不休的利刃,时代的轮廓线上也留下了它的处处剑痕。
1933年,ACLU的莫里斯·恩斯特律师成功为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推翻了淫秽指控,使得这部文学杰作在被海关查禁11年以后,终于得以进入美国。后来,ACLU又在法庭上推翻了审查电影内容的《海斯法典》,为好莱坞走向开放创作和分级制度奠定了基础。
1954年,ACLU支持有色人种促进会打赢了学校种族隔离的“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结束了美国公立学校中的种族隔离。
水门事件后,ACLU用一场对美国政府的胜诉力挺揭露白宫滥权丑闻的《时代》周刊。从此,美国政府不能事先阻止报社或杂志社发表机密文件,而必须要等文件发表之后才能采取行动,这成为提升透明度的标杆案件。
1970年代,担任最高法院大法官之前,鲁斯·金斯伯格在ACLU创办了妇女权利部门,参与打赢在近日抢占全球新闻版面、确立联邦宪法对女性堕胎保护的1973年Roe v. Wade案,以及跨种族婚姻Loving v. Virginia案,并率先展开了保护性少数群体权益的业务。在不久之前的2015年,ACLU打赢了Obergefell v. Hodges案,捍卫了性少数群体的婚姻自由。
●当年为ACLU“打工”的金斯伯格 / ACLU
纵观百年来ACLU的“战绩”,它捍卫的并不是任何一种风行的价值立场,而是独立于党派和政治立场的法律原则。由于前者经常被操弄于党争话语之中,一旦卷入,很容易就在流动的色彩里弄脏衣裳。
这一高贵品质和其律师职员的超强专业能力,几乎把ACLU拔高到美国个人权利护法神的位置。遭到权力欺凌的无告民众,总是可以心怀希望地走进它在任何一个州的办公室。一旦案子被接受,ACLU会向当事人提供免费的辩护服务。历史沉淀使得ACLU的四字母平面logo有了金石般的质感。
然而,即便金石也难以抵抗时间和政治浪潮的侵袭。
“以美国步枪协会为楷模”
在特朗普势力崛起的2016年,ACLU全美政治主任也迎来的新任领导——左派政坛的摇滚新星、38岁的巴基斯坦移民二代法伊兹·沙克尔(Faiz Shakir),而他把美国步枪协会作为学习的楷模。
美国步枪协会是右翼的旗帜性政治游说组织,向来是立场至上,咬住拥枪权不放松,善于将政治分歧化为自身的资源,与ACLU的一贯作风迥异。沙克尔的上任标志着ACLU明显地从一个法律捍卫机构偏向政治倡导组织。“我们选择客户的时候,无论怎样都是在做一个政治决定。我们不能自欺欺人地否认这一点。”沙克尔如是说。
沙克尔治下的ACLU,把对抗特朗普政府作为机构的主要目标。特朗普板凳还没坐热,ACLU就赢下了对抗他“限穆令”的第一场官司,而这仅仅是ACLU对特朗普政府400项法律轰炸行动的第一口开胃菜。沙克尔把之前给希拉里·克林顿、伯尔尼·桑德斯这些民主党大咖做竞选的原班人马拉来建立自己的司令部,招募大量志愿者委以重任,架空了ACLU那些清高不党、拘泥于锄强扶弱的老职员,并且积极运作明显拥抱民主党议程的宣导活动。
●ACLU对抗特朗普政府纪录片《进击的正义》海报 / ACLU
另一个ACLU逐渐明确抛弃党派中立、唯守法律原则立场的重要信号是,在2017年弗吉尼亚州夏洛特维尔右翼集会和骚乱发生之后,ACLU紧急下发了一份案件选择指导,明确将捍卫言论自由原则置于其他政治价值之下。曾在23年任期内为ACLU树立起光辉形象的前行政总监艾拉·格拉瑟(Ira Glasser)感慨自己快要认不出老东家,认为像斯科基案那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已不复存在。
彭博社文章以沙克尔的影子盖住一块被扔在角落、身披“异议即爱国”绶带的自由女神立板的画面为题图,打出了这样的标题:“为了对抗特朗普,蛋头专家运行的诉讼工厂正转型成为一股全国性政治势力。”
通过反特朗普掀起的吸金大潮,ACLU的扩张一日千里。会员从特朗普前的40万人,猛涨到如今的超过180万人,捐款收入猛增,预算提高三倍。充沛的资金让ACLU的转型之路更加畅通无阻,他们可以豪掷一百多万美元购买电视广告,反对特朗普提名的大法官候选人布雷特·卡瓦诺,不讲依据就暗示其性劣迹,这是过去的ACLU会避讳的。沙克尔对此的解释是:“人们花钱赞助了我们,我想他们也期待得到回报。”
●ACLU转型后收入猛增 / ACLU
这一转变其实并非从沙克尔开始,不过是他与ACLU的现任执行总监安东尼·罗梅罗相见恨晚。罗梅罗自从2001年上任后,便有擅长筹资管理和结交权贵而不关心机构宗旨的风评。在罗梅罗之前,ACLU尽管清名满天下,但日子并不好过,部分州的分支可以用清贫形容。终于沙克尔加上罗梅罗,还有站在对立面的特朗普,天时地利人和,ACLU这样就在“下海”的大丰收中走到了自己的一百岁。
冰川世纪共识消融的标本
ACLU替赫德捉刀代笔的那篇价值负一千万美元的社论特稿,就是在这样的历史与背景下出炉的。对此,《大西洋周刊》的文章标题直言不讳:ACLU迷路了。
然而,在更完整的图景里,ACLU不过是美国社会大气候变化的一个标本。一个立足近百年的组织,何以在一个人物促成的一个转身后就财源广进、人丁兴旺?
曾经美国多元社会的纽带,是一种超越民族和文化认同的“宪政爱国主义”。美国的宪法体制及其所包含的价值一度足以联合多元族群及文化,承托起的坚实共识基础。
而今,宪政共识遭到来自极左和极右的两方挑战,在反复拉扯中削弱。全社会就“美国价值到底是什么”产生了根本分歧:极右保守主义幻想一个更“纯粹”的美国,与种族主义、白人至上主义关系暧昧不清;而极左进步主义激进到将美国建国理念和种族压迫画上等号,进而对宪法本身提出挑战;中间地带日益狭窄稀薄。作为宪法权利守护者的ACLU,不觉站在了分歧的正中心。
ACLU仿佛一头曾经笑傲冰原的猛犸象,脚下的裂缝靠一己之力不可弥合。可冰川之外, 一头是炎热的陆地,一头是无底的汪洋,该往哪走?而今这头猛犸的新角色,几乎等于在一座豪华动物园里给观众表演保护环境的戏码。它仍旧是个高大的好家伙,闻名遐迩且更加身强力壮,享受着美食与喝彩。人们怎么忍心责怪它,毕竟,哪还有冰山让它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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