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讯研究院 (ID:cyberlawrc),作者:李刚(腾讯研究院首席研究员),题图来自:《神盾局特工》
1957年10月4日,苏联成功发射斯普尼克1号(Спутник 1)人造卫星,人类进入太空探索时代。这一成就震动美国各界,艾森豪威尔政府迅速成立多个前沿科技计划与苏联展开竞争。DARPA就是在这一背景下成立的。
“高风险、高回报、目标远大”的基础研究
DARPA全称“国防先进研究计划局”(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成立于1958年2月,也就是斯普尼克1号成功发射的四个月后。DARPA成立之初主要目标是跳出眼前的军事需求,制定和执行能拓展科技边界的研发项目,主要瞄准航空航天领域。
但成立没多久,DARPA就不得不将旗下的航天业务和大部分预算移交给1958年晚些时候成立的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DARPA也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定位,将战略目标设定为追求“高风险、高回报、目标远大”的基础研究(high risk, high gain, far out basic research)。
1966年,DARPA发起建设“先进研究项目机构网络”(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 Network. ARPANET),也即阿帕网。1977年,阿帕网经过不断拓展,已经成为覆盖从夏威夷到斯德哥尔摩、有多个(卫星连接)海外节点、使用TCP/IP协议的计算机分组交换网络。不久后,阿帕网使用的技术成为全球互联网的底层标准,阿帕网也被广泛认为是现在全球互联网的前身。
2013年,DARPA向一个成立不到3年的小公司投了2500万美元,资助后者开发利用mRNA制作疫苗的技术。8年后,这家名叫Moderna的公司生产的疫苗成为抗击新冠疫情的主流产品之一,截至2022年6月15日,Moderna疫苗全球接种量已达119亿剂。[1]
不仅是互联网和mRNA疫苗,DARPA还是Oculus(VR头显)和波士顿动力(机器人)的早期重要客户(资助者)。小到鼠标、语音界面、红外夜视,大到气象卫星、GPS、无人机、隐形技术、大功率激光,诸多划时代创新发展都与DARPA有关。
六十余年过去,DARPA被证明是最成功的政府科研计划之一,按照《经济学人》的说法,DARPA“形塑了现代社会”(shaped the modern world)[2],人人都想“克隆”DARPA。
做科研又没做的DARPA
DARPA的经费直接来源于美国国防部的研发预算,正式名称为“RDT&E预算”(Research, Development, Test & Evaluation Budget)。
RDT&E预算分成“基础研究”(Basic Research)、“应用研究”(Applied Research)、“先进技术开发”(Advanced Technology Development)、“先进零组件开发及原型机制作”(Advanced Component Development and Prototype)、“系统开发及示范”(System Development and Demonstration)、“管理支持”(RDT&E Management Support)、“操作系统开发”(Operational System Development)七类。
DARPA的经费绝大部分属于前三类,少部分属于第六类。2021年“应用研究”和“先进技术开发”占DARPA经费的39%和43%。“基础研究”占比为15%,“管理支持”占比3%。这也是DARPA长期稳定的分配比例。
扣除通胀因素,DARPA年度预算常年稳定在30到35亿美元之间(1996到2020年的均值为33.4亿美元)[3]。2021年DARPA经费占RDT&E预算比例为3.3%,只有200余名雇员。从这样的资金和人员配置,大概能猜到DARPA在推动基础科研中扮演的角色——只做资助者和管理者,不负责具体的科研工作。
承担DARPA科研工作的机构五花八门。2019~2020财年,私营企业拿下DARPA的科研合同的大头,合同金额占比为62%;其次是高校,占18%;其他政府部门第三,占11%。政府资助的科研机构和非营利机构拿到合同金额的8%。虽然DARPA隶属军方,但海外科研机构也能拿到DARPA的项目,只是占比很小。2021年这一比例只有1%。
DARPA的关注方向:飞行卡车
以项目经理为核心的DARPA模式
DARPA的雇员中约一半是科研项目经理。项目经理制是DARPA 不同于其他科研计划的独特制度设计。
如果说DARPA是一家科研投资基金,那么这些项目经理就是天使投资人。从科研规划、经费申请、到持续的跟踪管理、项目验收,项目经理得到充分信任和授权,可以独立开展工作,是掌控整个科研计划的有形之手。
项目经理有任期限制。他们因特殊专长被招募进入DARPA,任期跟着项目走,一般在3到5年,很少有项目经理能长期任职。相对明确的离职日期让项目经理产生强烈的紧迫感,来DARPA不是为了升职加薪,而是要利用这有限的时间,赶快把心里想做但在别处得不到资源支持的项目做出成果。
《科学》杂志一篇介绍DARPA模式的专题文章引述一位项目经理的话,形容这种紧迫感:“我的胸牌有截止日期,我能感觉到计时器一直在滴答作响。”(“My badge had an expiration date,” Mann says, “and I felt the clock was always ticking.”)[4]
DARPA在众多美国公立科研机构中的独特位置,也为项目经理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少而精的原则保障每个项目经理可以得到充足的资金支持;DARPA的声望也让项目经理可以联系到顶尖的研究机构和研究团队;项目经理也可以接触到各种级别的研究资料。因此项目经理可以用较少的人力撬动大量资源,保障研究项目的推进。
DARPA对科研项目的风险和失败高度宽容。与之相适应的,是对科研项目开创性的高要求。重复他人成果的研究项目根本不予考虑。很多研究计划被拒的原因不是可行性不高而是因为可行性太高(过于保守)。
DARPA也从不讳言自己失败的“黑历史”,例如上世纪七十年代不了了之的传心术、隔空移物研究;2011年猎鹰超高音速飞行器爆炸;以及最近一次,2020年的火箭发射竞赛,三家有资格的参赛企业Virgin Orbit、Astra和Vector Space均弃赛,最终无人胜出。
无限的自由,有限的任期,充足的资源,宽容的态度,让DARPA集中了一群狂热古怪的项目经理,追求在其他地方没有办法实施的科研计划。《科学》杂志文章提到一位项目经理的遭遇,他是一名数学家,却对生物学有浓厚兴趣,想在生物学领域建立像物理学一样的数学理论体系,通过数学模型预测而不是单纯通过试验来发现生物学规律。
但他的研究计划四处碰壁,经常听到的评论是“比起你做过的项目,(这个计划)一点也不优雅”(it’s not nearly as elegant as what you had been doing)。直到他受邀从NSF(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国家科学基金会)转到DARPA,梦想才得以实现。他也成为将拓扑模型等数学工具应用到基因横向转移研究的FunBio等多个计划的项目经理。
《科学》杂志文章还比较了DARPA与NSF的项目管理方式:DARPA的项目预算开放(open-ended)、由项目经理创设并推销、搭队伍找承包商、全程追踪把控质量;NSF的项目预算固定、通过专家委员会打分筛选题、圈子里找队伍、过程中不干预。
比起NSF这种以委员会为中心、四平八稳的运行方式,DARPA模式往往能以更少的资源创造出更出人意料的结果。因此,不难理解近年来美国联邦机关出现一系列挂着“ARPA”后缀的科研机构,例如国土安全部的HSARPA,情报机关的IARPA,能源署的ARPA-E。这也说明了DARPA模式的吸引力。
DARPA的关注方向:机器人
DARPA模式的争议与启示
项目经理经理制是DARPA的核心,是DARPA成功的根本。但围绕项目经理制,也产生很多争议。
争议之一,是DARPA事事依赖项目经理,好的研究项目,找不到合适的项目经理也没办法推进。按照DARPA前主管Craig Fields的话说,“周围有项目经理愿意做吗?如果没有,‘项目’就不会发生。”(Is there a program manager around who wants to do it? If not, it’s not going to happen.)
争议之二,严格执行任期制的结果,就是每年约有四分之一的项目经理从DARPA离职。项目经理是推动科研计划的核心,频繁的核心人事变动,除了导致DARPA很少能进行长期科研项目,还有另外一个副作用,就是招募在项目经理的过程中,因为互相引荐导致的校友、老乡“近亲繁殖”。
争议之三,在于科研是不是应该有边界,DARPA是否要为项目经理天马行空的想法设置伦理和社会价值底线。这一问题在DARPA于上世纪90年代大举进入生物医学领域后变得更为迫切。2018年,《科学》杂志发表由几位律师和科学家共同撰写的评论文章,质疑DARPA资助的一项名为“昆虫盟友”(Insect Allies)的研究可能违反国际生物武器公约。[5]DARPA也在外部压力下承诺进行改革,设置伦理审查等环节控制项目的选题。
DARPA的成功和争议,体现了项目经理制的正反两面。科技研发项目千差万别,组织和管理方式需要根据研究领域、阶段、目标不同而相应调整。对探索性的前沿项目,类似DARPA这样的阶段性高强度中短期投入、手把手管理模式可能更合适、更容易取得成绩。而像载人航天等高度系统性、复杂的项目,NSF、NASA这样的成立专职队伍、长期不间断投入,可能是必须的。
DARPA的关注方向:高能激光器
近年来,中美在科技领域内的竞争日趋激烈,国内因“缺芯少核”困境掀起的一波搞科研热潮。DARPA的做法,提供了一些不一样的思考角度。
首先是软硬结合、基础应用统一。放在当下国内的语境中,DARPA的科研项目大概会被归为“基础”性的“硬核”科技。这样的“硬核”、“基础向”的研究才是正道,才算科研;“软”的、“应用向”的研究是投机取巧。
但这样人为的分类实际上是对科研体系的误解,把分工不同的科研项目对立起来做“二选一”。现实中这样的“二选一”并不存在。软或硬、基础或应用,必然是相辅相成、紧密融合、互相促进的关系,难分彼此。从DARPA的经验看,他们非常注重应用向研究,经费流向中,绝大部分是走应用型科技研发,基础研究仅占一小部分。如上面提到的,2021年DARPA基础研究投入占经费比例仅为15%。而这一比例过去只有更低,10年前是个位数。
其次是不设限的探索精神,不仅在立项上不设限,在推进研究的渠道和方式上也与时俱进,不拘一格。比如DARPA最近推出的GameBreaker AI竞赛,挑选9只队伍研发AI算法,对开放世界游戏中的平衡进行量化,提取游戏达到平衡的关键参数,并研发打破游戏平衡的策略。入选队伍需要在一款游戏中研发出破解算法,在另一款游戏中验证这一算法的有效性。DARPA希望从GameBreaker中走出来的算法,可以最终在军方的兵棋推演和军事战略制定中扮演关键角色。
最后是与产业界和科技界的紧密联系。DARPA的大部分项目经理都来自科技界和产业界,做完项目再回到高校或企业中去。从这个意义上讲,DARPA好像一个连通政府单位与科技/产业界的旋转门,而且这个旋转门的转速很快。加之DARPA的项目大部分是应用导向,追求技术性突破,让DARPA的科研成果有较高的落地效率。
根据美国政府问责局的评估,DARPA科研项目的转化率大概在50%,对于这样一个青睐脑洞大开研究项目的机构来说,这个转化率相当不错,值得学习。
参考文献:
[1]https://www.bloomberg.com/graphics/covid-vaccine-tracker-global-distribution/
[2]https://www.economist.com/science-and-technology/2021/06/03/a-growing-number-of-governments-hope-to-clone-americas-darpa
[3]“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 Overview and Issues for Congress”,CRS Report (R45088)
[4]Mervis,J., (2016)“What Makes DARPA Tick?” Science, Vol 351(6273): 549-553
[5]R.G. Reeves, S. Voeneky, and D. Caetano-Anolles, et al., “Agricultural Research, or a New Bioweapon System?,” Science, vol. 362, no. 6410 (October 5, 2018), pp. 3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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