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校长会(ID:xiaozhangclub),作者:一文,原文标题:《困在近忧与远虑之间,县中正在被什么打败? | 重振县中系列》,头图来自:《大象席地而坐》剧照
过去二十年间,曾经如日中天的“县中模式”,被愁云惨淡的“县中塌陷”困局所取代。一所又一所县域高中没落了,优质生源出走、优秀教师出逃,颇有种“兵败如山倒”之感。唏嘘之余,我们不禁要问:县中,究竟在被什么打败?
“校长会”认为,当今县中正经受着“近忧”与“远虑”的双重考验。近忧,指的是赛道内卷,省、市一级高中凭借雄厚的办学资本与上乘的教育教学质量,对县中形成“降维打击”,产生“虹吸现象”,不断吸纳着县中的优质生源及教师,最终致使县中在师资水平、管理能力、文化凝聚力等方面呈现全盘颓势;远虑,指的是形势剧变,高中新课标、新高考改革对考生的综合素质、高中的育人质量提出了更严苛的要求,在办学条件上不占优势的县中,亟需找出应对之策。
被名校打败:“掐尖”大战的落败者
县城里的初三开学了,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悄悄打响了。
从初三下学期开始,直到中考放榜,当地高中的校长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在这场名为“生源保卫战”的战场上应付来自省中、市中的围追堵截——
省、市一级高中的自主招生考试再一次提前了。往年,考试通常定于4月,但自从周边地区实力优异的县中同样开始组织自主招生,这些学校便不停变动考试时间,或者一年举行多场考试,从初三下学期到上学期,甚至提早到初二。
中考刚刚结束,“超级中学”便向各县派去了招生远征队。他们在县城旅馆里一住就是大半个月,比对着市前500名的中考考生名单,挨个联系上家长。实力和财力雄厚的民办学校会承诺:入学合同一签,免学费、奖学金应有尽有。
种种境况,县中看在眼里,却几乎束手无策。稍有疏忽,那些成绩处在第一梯队的本地孩子,三年后高考能够拉高学校本科率、甚至有望冲击“清北”的尖子生,便如撒在风中的沙粒般四散纷飞。
在“掐尖”大战中,县中无疑是最弱势的一方。一方面,它们受制于城镇化进程加速、县域经济发展水平放缓、教育资源相对贫乏等客观条件。另一方面,必须承认,持续了十余载的“县中塌陷”现象,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蚕食、动摇了县城孩子和家长对家乡高中教育的信任,主动“出走”的优秀学生不在少数。
但凡是资质优异、奋发上进的孩子,谁还没有点“人往高处走”的志向?而对于家长而言,即使自身的教育水平有限,也明白“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不如说,越是没有机会接受高水平教育的家长,越是容易将孩子出人头地、实现向上流动的美好愿景,寄托在“考上好大学”这一更具体的目标上。
孟母尚知三迁,更何况如今的“鸡娃”家长?于是我们看到,凡是有一定择校资本的县城家长,宁愿承担更高昂的时间、金钱成本,甚至去大城市边陪读边打工,也要让孩子去读省里、市里的好高中;地方政府出台政策,严禁跨县域、跨区域抢生源,反对声音最大的反而是家长,他们质疑防“掐尖”政策对于个体的公平性:“凭什么我的孩子不能靠自己的努力上一所好高中,难道就因为出身在小县城?”
那么,孩子们呢?那些逃离家乡,进入省中、市中就读的县城学生,真的拥有了更好的受教育机会吗?他们当中固然有“逆袭”成功者,考上顶级名校,从此改变命运。但是,大城市里的“超级中学”绝非世外桃源,除了要面对更激烈的同辈竞争、更庞大的成绩压力,县城孩子可能还会因为借读生的身份而遭到忽视、排挤,或是因为背景和经历的不同,难以融入市里同学的圈子。对这些少年人来说,为了求学而背井离乡,个中滋味,冷暖自知。
残酷的生源大战,更是将升学焦虑延伸至初中、甚至小学。为了应对省中、市中的自主招生考试,县城孩子们必须在义务教育阶段学习大量超纲知识,各类课外补习班、培优班应运而生,部分县城初中也会为尖子生安排针对自招的训练。“双减”政策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教育培训机构,但鼓动着家长报名培训班的推手犹在:对孩子“掉队”、被“分流”的恐惧。
一个“超级中学”起来了,一片普通县中倒下了。轰轰烈烈的抢生源大战,是拖垮县中的最主要因素之一。到头来,整个县域内的学生、家长、学校,身不由己,只得一同为这场零和博弈担下沉重的代价。
来自大城市名校的“降维打击”,是压垮县中的第一座大山。
被自己打败:从赛道内卷到自暴自弃
生源保卫战,只是高中赛道内卷的一个侧面。
升学导向下,部分省市一级高中凭借雄厚的办学资本和丰足的教育资源,迅速壮大为“超级中学”“巨无霸中学”,不断吸纳着县中的优质生源与师资。很多县中的教师队伍长期没有新鲜血液的加入,教师结构性短缺与专业性匮乏,直接导致了教学观念固步自封、教学方式陈旧低效、教学质量逐渐下滑,学生在高考考场上优势不在,直观反映在高考成绩与本科率上,形成“县中塌陷”现象。
于是,学生留不住、老师招不来、本科率上不去,县中的“精气神”散了,学校管理乱了,曾辉煌一时的“县中模式”陨落了。
“我们是靠工资坚持下来的么?不,我们靠的是心中的热爱和现实的无奈。”一位县城教师如是说。眼见优秀的同事被省中、市中高薪挖走,新来的年轻老师待不了几年也跑了,那些留守县中的教师心里是矛盾的:
心中的热爱,是对县城孩子的那一份教育情怀,希望帮助他们冲破原生家庭与所处社会环境的制约,通过学校教育找到自己的光,成长、成人、成才;现实的无奈,是不得适应现实情况,接受县中薪资水平低、上升空间小、专业成长路径窄的客观条件,接受亲眼见证县中没落、大部分县城学生前途黯淡的无力。
这两种心态交织在一起,造成了县中教师的普遍迷茫,在自我价值丧失感中苦苦挣扎,有些索性直接“躺平”。一位老师这样形容:“精力有限,很多学生的情况是我们改变不了的,真的很无奈……就连我自己的路都很难改变了。我自己的热情也被消磨了,没什么斗志,公立学校也没什么奖励机制,我也感到很迷茫。”
很多时候,不止是教师,一所县中上至校长、下至学生,都正在经历这种价值丧失感。
现实中,部分县中领导班子认为:“县中定位就是如此” “好的老师和学生都到市里了,没法发展”“老师自由散漫惯了,不配合”。以看似合理的借口安于现状,明知学校管理机制僵化,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盛行,人文关怀近乎于无,教育教学方式落后,却始终不愿意迈出改革的第一步。
“县中只能这样了”的思维方式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它很可能孕育一种代际相传的知识贫困文化,将原本斗志满满、活力四射的新老师和新学生,统统吸进自怨自艾、不思进取的黑洞里。于是,县中的人心继续涣散、理念继续落后、资源继续短缺、教学质量继续下滑,被“惯性”拖向更加深不见底的深渊。
赛道内卷,只是造成县中颓势的外因;自暴自弃,才是桎梏县中长远发展的最大敌人。县中在低谷中徘徊已久,如果还是摆不清自己的定位,看不到未来的发展方向,找不到重振旗鼓的方法,从“塌陷”中崛起只会越发艰难。
被时代打败:新高考下的形势突变
上周,“校长会”发布了这样一篇文章:《“双减”后高考将难度趋升,靠刷题制胜的时代过去了》。当中写道:多年以来的应试经验,给孩子们、家长们、老师们一种错觉,只要采取题海战术,多刷题就能拿高分。可今年的高考试题,不再是老师口中的“换汤不换药”,而是传递着创新和灵活的声音,融会贯通成了解题的关键。
其实,高考指挥棒的大方向,数年前已经开始转变。2017年,上海、浙江第一批高考综合改革试点落地,到今年7月,全国已有29省市进入新高考周期。
根据教育部研制的《中国高考评价体系》,新高考的考查内容分为“四层”:核心价值、学科素养、关键能力、必备知识。它们既是高考考查内容,也是高中教育的核心任务。高中课堂教学与课程设计的重构,必须以“四层”为核心和主线,注重创设真实情境,让学生在解决真实问题的过程中提升创新思维、实践能力;更加注意考察学生获取信息、分析、说明、概括等综合解决问题的能力和思维品质。
新高考改革,直接指向高中人才培养方式的变革,也意味着现有高考强弱校将重新洗牌。那些跟不上时代潮流、仍然相信刷题制胜的“高考工厂”,将被渐渐淘汰;那些原本不占优势的学校,如果把握住了历史机遇,抢先变革,也许就能够异军突起,在新高考的舞台上占据一席之地。
县中,能登上新高考的舞台吗?
从自身条件上讲,县中在整体资源、师资力量、生源素质等方面处于弱势,与大城市学校相比,推动教育改革的障碍只会更多。最大的阻力,正是曾经带着学校登顶的“县中模式”:以高分为终极目标,信奉“时间+汗水”的成功信条,采用封闭式管理等严格纪律制度,应试导向的题海战术与精细化学生辅导,压榨式精力投入,“打鸡血”般日夜苦读……如何打破这种传统的育人模式,彻底扭转师生对教与学的既有观念,是县中必须攻克的一大难关。
从外界环境上讲,县中不仅要改变自身的教育定位与观念,还必须得打破“县中模式”的刻板印象。当教育改革越来越以优势地区的优质学校为蓝本时,当智慧校园、分层走班制、项目式学习等成为主流话语时,县域教育却无奈地处在“失语”和“无能”状态,不敢、不会、不想展开新的教育实践探索,一大原因在于“县中”一词已被标签化、甚至污名化的现实。
“胜者为王”的世道下,县中曾经有实力与大城市高中相抗衡,如今却只能在名校与时代的夹击下艰难求生,既被残酷的外界环境打败,也被妄自菲薄的自己打败。但是,占据全国高中半壁江山的县中,难道就甘于扮演充满悲情色彩的迟暮英雄,只知缅怀往日荣光的失落输家?在国家基础教育改革的新时代里,县中何以突围,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参考资料如下:
1. 《中国教育学刊》(王坤“从知识贫困中突围:论县域普通高中的塌陷与振兴”);
2. 《三联生活周刊》(张从志“县中困境:提前到初中的竞争和焦虑”);
3. 《南方周末》(杜茂林“阻击师生‘出走’,晋中拯救县中”);
4. 《今日教育》(“熊丙奇:振兴县中,要营造教育家治校的环境和氛围”);
5. 公众号“极昼工作室”(殷盛琳“拯救正在‘塌陷’的县城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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