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宗城，编辑：张文曦，校对：赖晓妮，头图来自：《花束般的恋爱》
坂元裕二的作品总是受人喜爱，从之前豆瓣评分接近9分的《最完美的离婚》到不久前大火的《花束般的恋爱》，坂元裕二没有停止过书写爱情中的人际关系。
或许，他受人喜爱的原因就在于他把爱情放在具体的现实生活中来描写。在他的故事里，你不会看到偶像剧般的恋爱故事，有的只是从生活细节中勾勒出来的复杂的人物形象与源自日常的故事。人们总会在他的故事中找到共鸣，毕竟，现实中的故事，是没有那么多美丽的滤镜的。
在剧作中反复书写现实关系
坂元裕二剧作的核心是“人际关系”。从《东京爱情故事》《四重奏》《最完美的离婚》到《往复书简：初恋与不伦》等作品，他都在反复书写人际关系。
身为剧作家、小说家，他很善于钻研人物的反差感。性格的反差造就人的互补，个人在社交场合与私人场域下的反差，构成人物形象的内在张力。
想得到却得不到最好的人，蓦然回首才发现，这种想象和现实的错位、人与人的擦肩而过，真实而虐心，促使观众一次次在戏剧的世界中难以平复。
比如《东京爱情故事》里的永尾完治和赤名莉香，一个是淳朴、善良、勤奋的进城奋斗直男，另一个是热烈、奔放又情定一处的阳光少女。
莉香喜欢完治，完治喜欢偏传统型的里美，偏偏里美沉沦于三心二意的浪荡子三上，传统的人物关系，经典的日剧风格，跨越时代重温却依然心动。这是因为他们真实、真心、真正地投入到这段许多都市人都能看到熟悉影子的关系中。
传统的人物关系，经典的日剧风格，跨越时代重温却依然心动。/《东京爱情故事》剧照
到了《花束般的恋爱》，文艺爱好敌不过现实流水，两个人对于生活、现实的认知的巨大差异，早早种下了分道扬镳的种子。
爱情不是被生活击倒，而是原本两个人就不够爱，不过是一种志同道合下的喜欢。那喜欢可以浓情蜜意，却因为骨子里的浪漫主义和利己之心，在坚固的现实冰山袭来时，他们各自跳船求生。
爱情不是被生活击倒，而是原本两个人的爱来源于骨子里的浪漫主义和利己之心。/《花束般的恋爱》剧照
比起《花束般的恋爱》，《往复书简：初恋与不伦》更为体现人性的灰色地带。
一篇《不归的初恋：海老名服务区》、一篇《卡拉什尼科夫不伦海峡》，对话体的书信推动剧情，相爱的人看见彼此内心的深渊，不爱者落荒而逃，爱的人其实并不感到意外。
《初恋与不伦》，坂元裕二 著，蕾克 译，一頁folio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8
细腻、闷骚、百无禁忌、渴望突破秩序的破坏感，还有那丧气的心慢慢靠近、彼此疗伤的感觉，看坂元裕二的小说像吃甜筒，又甜又凉。而在《卡拉什尼科夫不伦海峡》的末尾，有一段彰显坂元裕二心志的话，写道：
“我要说的，主要是这个世界的痛楚，和与痛楚数量相同的喜悦。”
在《最完美的离婚》中，坂元裕二对亲密关系进行了更深入的刻画。在他笔下的不是脸谱化的“渣男”“贤妻”“第三者”，而是一个个被欲望和责任裹挟的人。
在《最完美的离婚》中，主人公滨崎光生（瑛太 饰）在自动贩卖机公司担任销售员，喜欢甜食和小动物，注重房间的干净和秩序感，妻子结夏（尾野真千子 饰）看似神经大条其实内心细腻，但在光生看来，他们的婚姻中却没有爱情。二人结婚快两年，光生多次产生了离婚的念头，可是都被种种事情给打断。
在坂元裕二笔下的是一个个被欲望和责任裹挟的人。/《最完美的离婚》剧照
这部作品设置了一个典型的人物结构：两组男女，互有关系。夫妻、旧情人、风流男，通过这些关系，坂元裕二呈现了夫妻之间真实的羁绊——是什么让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爱情是否真的难抵日常的消磨？
但有没有可能，经过日常消磨，在无数个日夜的爱与恨、数不尽的柴米油盐、碎嘴争吵、妥协前行的积淀下，连接爱的内核才向我们打开，那种不止于性欲和新鲜感、深入到生活质地的情感，才在两个人的关系中晕染开来？
想逃却不能逃，这是坂元裕二书写的婚姻。
光生一度觉得妻子结夏跟自己不合适，当见到十年未见的灯里，他在日常磨损中被压抑的欲望有了一个具体的投射。尽管我们知道那投射多么缥缈，一旦灯里成为光生的妻子，欲望又会坍塌在日常之中。
人类的出轨行为，往往是对于日常的逃逸，是对于他所习以为常的、喘不过气的生活秩序一次胆小的撤离。
多少人看这段生怕他们出轨。/《最完美的离婚》剧照
但人类的矛盾性又在于，每当冲动过后冷静下来，人类总会清楚地意识到，什么才是更重要的，什么是构成生活本身的基础。
人被生活制约，离开生活，又虚空如纸屑。光生对结夏观感的变化，不是因为结夏变了，而是因为站位的不同。
精妙的结构与语言
坂元裕二能够成为杰出的剧作家，不仅仅是因为他写对话的天赋，也跟他严谨的剧作结构有关。
他的剧本信息量大、节奏明快、对白生活流、探索社会议题，但不苦大仇深。他能在一集45—50分钟的剧作中顺畅地交待人物关系、性格和戏剧冲突，让观众通过生活细节快速了解人物，知道人物当前面临的最大困境。
“提出困境→深入困境→暂时走出困境”，这是《最完美的离婚》的基本公式，在这短短一句话背后，却是十余次情节反转与百转千回的人物内心。
以该剧第一集为例，这一集以“婚姻出现危机”作为大主题，有12个左右的小层次。在此不妨简单罗列（参考豆瓣作者丁生的《最完美的离婚》剧集逐场分析），管窥作者的结构能力：
层次1：呈现光生与结夏拌嘴、吐槽、生活习惯不一致，引出二人决定离婚的事件；
层次2：两人商议离婚，进行填表，填表时两人状态不一致，光生龟毛细致，结夏心不在焉，三番五次出错。打印机出错，两人拌嘴，离婚暂时被搁置，但矛盾积聚；
层次3：光生应付客户，结夏在洗衣店打工，交代夫妻各自的职业；
层次4：引出该剧另一对夫妻上原和灯里；
层次5：交代离婚阻碍的重要原因——家庭；
层次6：光生参与顾客的棒球活动，回家途中扭伤腰，在按摩店偶遇十年未见的灯里，与结夏性格截然不同的故人出现，使得光生内心百转千回；
层次7：进一步深化光生与结夏的心态差异；
层次8：蒙太奇叙事，从光生的视角出发，对比灯里和结夏；
层次9：遭遇地震。光生保护灯里，结夏在家里独自恐惧，地震暂缓后，光生对灯里诉说自己和结夏相识、结婚的过程——同样因为地震（也为后面留下伏笔）；
层次10：光生发现灯里已经结婚，丈夫是风流男上原（出轨的精神成本加大）；
层次11：光生回家，发现结夏提交了离婚申请（戏剧翻转）；
层次12：结夏独白段落。呼应地震情节，完善结夏的人物形象，补充妻子眼中光生的形象，勾起观众对二人后续进展的好奇。
第一集到此结束。短短一集有12个层次，循序渐进，并不突兀，人物和悬念也都到位，这是剧作家坂元裕二的基本水准，值得国产剧编剧深入借鉴。
对于新人编剧来说，契诃夫是难学的，因为他的剧本对语言的敏感度要求很高，中国人也很难完全融入契诃夫的宗教背景，去借鉴他笔下人物的那种宗教感和命运感。
相比之下，出身于日本、对于东亚社会人际关系观察细致的坂元裕二，是一个可能更适合模仿的对象。虽然他的对话也很需要天赋，但至少他的结构是可以学的。
《最完美的离婚》里面还有个看似俗套其实精巧的设计，那就是光生去AV店租赁录像带的情节。
乍看之下这只是一个男人的幻想，他垂涎人妻灯里，偷看与她神态相近的女优的AV，在回家的路上他撞见灯里的丈夫上原，上原却对光生毫无印象。
后来在结夏奶奶的咖啡馆与上原夫妇重聚，透过对话，三人微妙的关系进一步展露，而光生租赁AV录像带的事情没有被结夏发现，反而被姐姐发现。
《最完美的离婚》剧照。
通过小小的“租借AV”，坂元裕二对人物关系继续开凿，他不发一言，就通过情节引出四个重要的点：
光生的性苦闷与欲望投射、上原与灯里关系的悬念（灯里为什么和一个花花公子在一起）、光生面对上原时的复杂心绪以及光生与结夏离婚之事的日渐败露。
精湛的独白同样出现在《最完美的离婚》里。好的独白能让人想起人物的音容笑貌，让观众快速建立对于人物的认知。比如该剧第四集结夏的台词：
“啊，好久没这么开心啦，这种感觉真温暖啊，要是那个人也能明白就好了，真想和那个人一起分享啊，我就是这么自以为是地想着！”
如果说《花束般的恋爱》还比较青春气，那么《最完美的离婚》就像是前者的主人公步入婚姻后会遇到的现实烦恼。
坂元裕二没有简单地劝观众做二元对立的选择，而是通过不同关系的对照呈现婚姻的具体颗粒，把口号拉回生活，让观众在镜中看到自己。
把口号拉回生活，让观众在镜中看到自己。/《最完美的离婚》剧照
故事，存在于琐碎的日常之中
坂元裕二善于描绘日本的小市民——那些居住在城市里的男人和女人。我想是他是依赖生活经验的作家而不是完全的想象者，他是契诃夫、福楼拜的弟子而非博尔赫斯的追随者。
这一点可和跟他风格截然不同的阎连科作对比。
阎连科擅于写乡村，不擅于写城市，只有书写乡村时他的感官才能被彻底打开，相应地，坂元裕二的灵魂在城市，城市是他作品里最大的情欲对象和不可言说的爱情。
对话难写。许多文字高手也只能避免对话，用叙事、诡计和想象来弥补对话的笨拙。很多作家会减少对话，这是藏拙的方式。
坂元裕二有写对话的天赋，他的文字轻盈、机巧，有很多生活的可爱细节。他的轻盈也许偷师了卡尔维诺。重的题材会让他们沉默，轻的文字会让他们自由。他们是都市檐瓦上的酿酒师和丘比特。
经典的“炸鸡到底挤不挤柠檬”讨论。/《四重奏》剧照
坂元裕二和滨口龙介有一个共性，他们都很关注人与人在偶然中缔造的“奇迹”——那个日常生活中的魔法时刻。
情感的天气在他们笔下人物的身上结下一层薄薄的膜，等待合适的人将它唤醒，成为隐藏两人的小小露天帐篷，就像《不归的初恋：海老名服务区》一篇中点题的句子：
“一个人身上的事，也有可能发生在所有人身上。所有的河流都连在一起，你流进我，我流进你。”
坂元裕二知道怎么反转、怎么营造意外，他对于生活细节的在意使他的故事不空洞，不像诸多中年男性作家对于女性情感生活的意淫，坂元裕二的世界里有非常鲜活的女子形象，她们是欲望的制造者而不只是欲望的承受者。
《最完美的离婚》里的结夏，《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莉香，《四重奏》里的第一小提琴手卷真纪、大提琴手世吹雀，都是个性鲜明的女子形象。她们在人间的烟火气里浮沉，为理想或爱情困倦，她们是在雪地上抬头看见光的人，坂元裕二的作品因为她们而特别。
铃木保奈美饰演莉香。/《东京爱情故事》剧照
在《职业人的作风：致艰难生存的你~编剧坂元裕二~》中，坂元裕二已经说出了他的方法论：
“戏剧的本质就是描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果然还是与他人关系的产物。我是边写边考虑这个人是怎样的人，而不是一开始框定。怎样才能不用直白的方式，传达人物的性格和情感呢？人的形象是由细节堆叠勾勒出来的。故事，存在于琐碎的日常之中。”
《职业人的作风：致艰难生存的你~编剧坂元裕二》剧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宗城，编辑：张文曦，校对：赖晓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