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只建筑精 (ID:Arch_Elf),作者:三六,编辑:白雎,审核:言西早,原文标题:《不安的空间与不安的时代:从密室逃脱谈起》,头图来自:图虫创意
周六一早,你离开位于23楼的出租屋,在电梯里碰见了你从未见过的邻居,你站上扶梯,来到了地下十米的地方乘上地铁,前往6站以外的商业圈,在另一栋高层的17层里,把满是消息的手机锁在柜子里,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进入一间昏暗的屋子,在一个幽暗、可怖、充满危险和悬疑的空间中和一些与你相似的人共处60分钟。
北京某密室逃脱场景
充斥着昏暗光线、鬼怪造型、恐怖故事、人造的陈旧印记,密室逃脱,一个被当代年轻人所喜爱的空间游戏,人们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热衷于此?除了刺激的体验,密室又对身处其中的人们意味着什么呢?
一、密室源起
密室逃脱类游戏最早起源于电脑游戏,1988年的文字描述型游戏《Behind Closed Doors》就已经有了从密室中出逃的游戏机制,2001年《时间与空间之谜(MOTAS)》就包含了在场景中寻物、解密、离开房间这样最基本的密室逃脱要素,可以说是真正的密室逃脱游戏。
《Behind Closed Doors》(上)《时间与空间之奥秘(MOTAS)》(下)
2006年,美国硅谷的一群系统程序师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中获得了灵感并将场景还原到了现实中,设计了冒险解谜等一系列场景,命名为“origin”,密室逃脱从虚拟的游戏机制,成为了更加真实的空间体验。
硅谷的密室Origin
在之后几年内,密室逃脱逐步进入中国玩家的视野,如今已经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游戏项目。根据艾媒咨询发布的2022~2023年中国密室逃脱行业报告,预计2022年密室逃脱市场规模为79.7亿元,约八成的消费者偏好恐怖密室主题,近六成的消费者喜爱沉浸式风格的密室。
玩家对密室主题与风格的偏好
笔者与一位喜爱密室的朋友进行了交流,了解到他在参与密室游戏的心理动机和感受。
玩家参与密室游戏的心理动机
不管从行业报告或是具体的玩家体验当中,我们都可以看出,玩家在密室当中最看重的两种感受确实是恐惧刺激的心理感受与脱离现实生活的沉浸感。
沉浸感与恐惧感是玩家最重视的密室体验
沉浸感可以理解为一种对于现实生活的差异性体验,空间感受与日常生活图景的差异越大同时越真实可信就越有沉浸感,而恐惧感则往往来源于密室中的物品、场景、NPC共同完成的行为叙事激发人内心的恐惧情绪。
二、我们为何会迷恋恐惧?
早在密室逃脱之前,我们已经创作出许多的恐怖悬疑的文学作品、惊悚电影以及鬼屋一类的娱乐场所,人们对于体验恐惧的愿望早已有之。
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哥特小说就开始流行,这个最初属于建筑和艺术流派的名词在文学中常常与古堡、幽暗的地下室、荒凉的景观、家族与诅咒联系起来。写下《厄舍古屋的倒塌》的爱伦·坡被视作是恐怖小说的开端,书中对于人们熟悉的日常之物如石雕、壁毯、奖杯进行刻画,使得熟悉的住宅却诱发着读者“不祥的臆想”。如今,这些书中的细节也在密室逃脱的设计中成为了具体的空间元素。
《厄舍古屋的倒塌》
电影《德古拉》海报
为什么这么多的人会主动去享受恐惧的感觉呢?这一点从心理原因上来说或许可以被归结为人的猎奇心理、对于刺激的追求以及对平庸生活的逃离。这就好像我们对于过山车、蹦极一类的极限运动和恐怖小说、惊悚电影的喜爱。
或者我们可以把它单纯的理解为一种对胆量的训练或者对焦虑情绪的缓解,因为在恐怖的环境下,人会更容易集中精力面对眼前的危险而忘记生活中的琐碎与烦恼。弗洛伊德认为:我们看恐怖电影是一种对未知经历的探寻和对现实生活的检验,同时也能够帮助人们唤起婴儿时期对黑暗、孤单、安静的焦虑记忆。
恐怖电影《闪灵》中的经典场景
如果说我们对恐惧感的追求是希望缓解现实中的焦虑,那么我们反过来思考,或许也正是因为当代的现实生活中存在有许多的不安和焦虑,才让恐怖主题的密室逃脱在这几年如此风靡。那么如果在现实当中我们感到不安与恐惧,这种不安恐惧与我们特意进入密室来体验的恐惧或者通过艺术作品来欣赏的恐惧又有什么区别呢?
与密室逃脱或者其它恐怖作品中的不安相比,现实中的不安感最大的两个特征一个是其真实性,这种真实性意味着我们难以逃脱或者把握这种不安的情绪;而另一个是模糊性,它意味着这种不安是隐晦的,我们往往很难找到内心中的不安来自于何方。
心理学家恩斯特·延奇曾提出过“异样性”这样一个概念,用来描述玩偶和蜡像带来的的怪诞感受。弗洛伊德对这个概念进行了阐释,他认为异样性是你熟悉事物中陌生感受。拉康则扩展了这一想法:“不可思议的事物将我们置于‘我们不知道如何区分坏与好、快乐与不快的领域’,从而导致了一种指向真实的不可减少的焦虑。”
某密室中的主题场景,营造了一种熟悉场景中的恐惧感
异样性在心理学中被用于描述那些神秘的,而且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物,但这一事物往往又是你所熟悉的。它可以描述在令人不安、怪异或禁忌的环境中遇到熟悉的事物或事件。
如果要选择一个词来描述现实生活中的不安,异样性这个词恰如其分,想想,你是否也常常在某个时刻对每天生活的环境感到陌生或者对一个时常出现的事物感到恐惧?然后你也许会为此而焦虑,但又不明白这种焦虑究竟从何而来。异样性要比密室中扮鬼的NPC或者恐怖电影中的剧情以及恐怖元素更加隐晦和难以察觉,至少现实生活当中并不会真的有鬼怪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
《建筑的异样性》
建筑评论家安东尼·维德勒在著作《建筑的异样性》中探讨了异样性与当今时代中的不寻常感。虽然异样性最开始被作为文学幻想和建筑复兴的主题,带有浪漫主义色彩,但在今天这个时代,异样性早已不停留在艺术作品和放松的审美之间,这种隐晦的不安感早已深入我们生活的时代。
“异样性的逐渐普遍化成为现代焦虑的先决条件,尽管它与独特的、诗意的浪漫主义渊源已经脱节,却最终在大城市里被大众化。”
实际上,19世纪恐怖小说的流行,其实也源于新兴资产阶级在现实之中的不安感和都市的异样性。从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到,今天密室逃脱的流行或许与19世纪恐怖小说的出现和流行有着相似的心理动机。那就是今天的年轻人与当时的人们都感受到了一种生活环境和社会环境发生巨大改变带来的异样性,这种异样性难以抵抗,从而我们需要在艺术或者娱乐化的作品之中寻找一种稳定的感觉。
“沃尔特·本雅明注意到,异样性是在大城市勃兴的过程中诞生的——城市里令人不安的混杂人群,以及改变了尺度的空间呼唤着一种参照系。这种参照系虽然不能对抗城市中的不稳定性,却在美学的层面上控制着不稳定性。”
最终我们看到的是,恐怖的艺术作品或者密室空间的设计,虽然都以恐怖为题,但实际上其重点在于作品和设计。这意味着这种恐怖是被有效掌控的。看似我们在体验恐惧,但潜意识里我们享受的是掌握恐惧的心理。也正是因为我们存在有现实中不能掌握的异样性,我们才越发想要体验密室逃脱这类作品中的恐惧。
这种作品中的恐惧夸张凸现,容易被明察,但他同时又是短暂的,安全的。他正是对现实生活中那种不易察觉的,隐晦的,长期但又真实存在且无法被掌控的不安感的反抗与逃离。
三、当我们在逃离密室的时候,我们在逃离什么?
某著名密室中的主题场景,拼贴了各种带有神秘感的符号
既然恐惧感我们可以从电影、小说、图像中获得,密室逃脱也早已有许许多多的电子游戏能够体验,那我们为什么又一定要走向线下的实际空间中去体验呢?或者说,密室作为一个实际的空间究竟有何种特殊的意义呢?
显而易见的是,电影、小说或者游戏的描写和刻画无论有多细致入微,也难以比一个具体的空间能给人更多的沉浸式体验。而越是沉浸感和真实感的空间体验,就越能让我们感受到与现实生活的差异,从而获得新奇的体验,前文中所述的恐惧感也就越强烈,越令人感到刺激。人们进入密室空间,当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你就与外界真实的世界隔绝了。
完全封闭的密室空间
从空间的性质上看,密室其实更像一个福柯提出的异托邦空间。福柯所描述的异托邦大多是一些被我们日常生活所忽视,或者有距离,同时又与日常生活空间有着很大差异的空间,比如监狱、精神病院、墓地等等。
沙漠中的火人节也是一种异托邦
福柯强调了异托邦的一个重要特征——现实中的非现实。
“在每一种文化或文明中,还有一些地方,与现实完全对立的地方,它们在特定文化中共时性地表现、对比、颠倒了现实。它们作为乌托邦存在,但又是一些真实的地方,切切实实存在,并形成于该社会的基础中。这些地方往往是独立的、超然的,即使在现实中有它确定的方位,它似乎也不属于现实,与它所反映、表现的现实 地方完全相反。它超然于现实之外但又是真实之地,从这个角度我称其为异托邦。”
在地图上搜索北京的密室逃脱,一共有115个结果
我们可以在手机地图中轻易的确定一家密室逃脱的具体位置,但是当你进入这个空间时,你会发现,空间的内部与其周围的环境并无任何关系。一家密室可以存在于某个小区打通的地下室里,也可以存在于某栋甲级写字楼的任何一层,它没有窗户,也就与外界无关,它的形象可以来源于任何文化背景的小说、电影或者人的想象——与其地理位置无任何关系,这也是我们会感到沉浸的原因之一。
异托邦空间其实在如今的城市中并不少见,不管是迪士尼或是环球影城这样景观化的空间,还是类似北京SKP-S这样景观化的商场。异托邦伴随着消费,已经深入我们生活的都市。
《刺客信条》中所描绘的堆满宝藏的密室
而在密室逃脱流行起来之前,密室所代表的其实是另外一个我们更少提及的空间,是那些被用来隐藏物品或掩盖私密行为的建筑空间。人们在此储藏财宝、掩盖不光彩的行为或者密谋机要,那也是一种异托邦。看起来,与今天我们所讨论的密室正相反,真正意义上密室的作用是庇护而非逃离,曾经人们从外面的世界逃离至密室当中,如今人们却又想尽办法出去。
《手执反射球》,石版画,毛里茨·科内利斯·埃舍尔,1935
这种空间上的矛盾性其实也正符合福柯对异托邦的描述,就像福柯把镜子也视为异托邦。
“因为镜子在现实中确确实实存在,它与我所在形成一种对立的关系。从镜子那里,我看到自己,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自己并不在的地方,自己正从镜面深处注视自己,我从镜中注视的目光中,回归自我,我开始从异托邦注视自己,矫正调整现实中的自己。镜子具有的异托邦功能在于:它使我所处的地方在我从镜中注视自己的一刹那变得格外真实,同时,也格外不真实,因为这个地方只有在镜像中才能看得到。”
密室中的故事是一个独立于现实的虚构时间线
密室逃脱作为一个景观化的异托邦,它的另一个特点是对时间的逃离。密室的场景连贯,大多都是完整的线性叙事,即解开了上一个关卡的谜题才能进入下一个空间,但是,密室的时间同样也是独立的,在密室之外,无论时间怎样改变或是过了多久,密室里的线性叙事依然不变,它与时代无关、历史无关、文化无关,在空间的隔绝和故事的编排当中,身处密室中的人获得了时间上的独立性。
在这一个小时内,你不需要考虑昨天下班前老板布置的任务,也不需要考虑明天上班时新的工作计划,你只需要尝试解开眼前的谜题,扮演一个独立于真实时间之外的角色。或者说,玩家沉浸在密室中的这一个小时,已经属于密室所创造的景观。
美剧《怪奇物语》讲述了通往“颠倒世界”的传送门被孩子开启,自此颠倒世界的事物便逐渐蔓延至整座小镇
密室逃脱创造了一个看似乌托邦的小世界——每个玩家作为一个平等的个体,在一间密室里获得新的、平等的身份、共同解谜、逃出密室,同时也将令人沮丧的现实阻隔在密室的隔断之外。它可以被认为是一个理想国,超越了我们所处的具体时空和语境,一个虽然具有具体位置,但并不存在真实生活图景的空间。我们对密室沉浸感的追寻,或许正是当下对奇观的追寻以及对现实乏味生活的逃避。
四、都市是一个无边的密室
逃脱一个密室不论有多困难和可怖,也毕竟是一场游戏,也终究有迹可循,终究可以逃离。然而在现实生活当中,我们的不安感和究竟来自于哪里呢?从人们对恐惧感的迷恋到对沉浸体验的追求,二者背后的原因都指向了一个词——都市,以及都市带给我们的异样性。
异样性的本质是家的逝去。“异样性成为以想象逝去诞生地的比喻,它抵制着后工业社会里逐渐消亡的家。“随着都市的蔓延,人们会逐渐体验到一种失去根基的感受。一方面,城市建设使得群落得以消失,曾经熟悉的村落变为了相对陌生的现代空间——人们住在更高的、互不可见的楼房里,对于周围的邻居和日新月异的环境也不再熟悉。另一方面,人口的迁移使得租房与城市游牧成为了许多人生活的常态。
马克思在1844年所著的《经济和哲学笔记》中就认为房屋租赁的发展使得“家”成为了一个临时的幻象。“这种住处不能被居住者视为自己的领地,不能最后大声说,‘’这是我的家。相反,他感觉自己是在别人的家,在一个陌生人的住宅里,陌生人时刻监视着他,如果他不付房租就会被赶走。”在现代的都市当中,现代人失去了原有对“家”的定义,这种挥之不去的阴影感正是家的陌生与异样性。
空间的变化同样加深了生活中的异样性。“空间隐藏在最黑暗的深处和被遗忘的边缘。所有引起恐惧的事物不断返回,在试图保护自身健康和快乐的人们的想象之中,挥之不去。”在当今的城市生活中,我们会发现,现代主义早期的放逐空间、避难所、紧闭空间、隔离空间这样所谓的“病理”空间,不断渗透进日常生活之中。另一方面,我们生活空间与工作空间之间的界限也越发模糊。
在疫情的背景下,这种感受尤为明显——方舱医院、隔离点、核酸检测点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空间的组成,同时居家办公、线上会议也使得身体生存与工作的社会空间之间再无界限。这些空间带有着医学和心理学的隐喻作用,使得异样性深入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第一张以理想城为主题的画
后现代城市带来了异样性。早先的城市是容易被记忆的,有一个画面存在,市民可以通过画面与城市联系,它并非是完全的现实场景,也并不是想象中的乌托邦,但它是复杂的心理地图,城市因而被当中“家”。巴黎有铁塔,上海有东方明珠,纽约有帝国大厦,还在我的孩童时期,这些带有纪念意义的建筑成为了这些城市的名片与记忆,人们因此而想起一座城。然而今天,巴黎铁塔、东方明珠或是帝国大厦都早已不再是这些城市当中最重要的纪念碑。
在后现代的城市中,它是拼贴而成的,它的心理地图是缺失的,每天都有许多新的建筑拔地而起,我们对此感到无比的陌生,从而我们对城市而感到陌生。这种陌生,带来了城市的异样性。
而在诸多的异样性之下,我们对现实当中的空间与时代越发感到不安,最终,我们将这种不安投射到密室逃脱之中去,希望能在这样的一个设计好的空间中把握自己的焦虑和恐惧,哪怕这只是虚假和短暂的。这让我想起曾经看到的一个段子,一个人问一同看恐怖电影的另一人为何不感到害怕;另一个人回答,明天是周一这件事比电影可怕多了。
或许,我们其实正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无边的密室当中,它处在我们创造的那些密室游戏空间的对立面——现实、长期、难以把握,而更关键的是——没有人能从中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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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只建筑精 (ID:Arch_Elf),作者:三六(清华美院环艺系在读,偶尔写诗,摄影,拍短片儿。希望能学会从设计的角度思考。),编辑:白雎,审核:言西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