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采访、撰文:陈诗欢,编辑:王婧祎,头图来自:图虫创意
北京时间2022年7月21日晚,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更新濒危物种红色名录,显示中国特有物种白鲟(Psephurus gladius)已经灭绝,长江鲟(Acipenser dabryanus)野外灭绝,中华鲟(Acipenser sinensis)极度濒危。
白鲟被称为“中国淡水鱼之王”,是中国最大的淡水鱼类,迄今已存在一亿五千万年,是中生代白垩纪残存下来的极少数古代鱼类之一。曾经,白鲟只是长江里的普通鱼类,四川民间素有“千斤腊子万斤象”的说法,其中“千斤腊子”指的是中华鲟,“万斤象”指的就是白鲟。然而,它们的数量从上世纪80年代起急剧下降,2003年初,宜宾长江段,一条白鲟被渔民误捕,经救护后成功放流。这也成了白鲟和人类的最后一次会面。
危起伟全程参与了这次救护。他是IUCN鲟鱼专家组成员、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长江所研究员,一生都从事长江濒危珍稀鱼类,特别是中华鲟、白鲟、长江鲟等物种的研究与保护工作。从上世纪80年代监测资源数量,到90年代开展保种育苗、人工增殖放流,再到2000年后推动长江十年禁渔和产卵地修复,长江水文的不断变化和水里不断减少的鱼类一直牵动着这位守护者的心。
我们的采访邀约发出后,尽管才刚从外地出差回来,并且之前已经接受过各路媒体的采访,危起伟仍然很快答应:“只要对长江和鲟鱼保护有利的都可以。”不仅如此,他还主动邀请我们去他工作的地方边走边聊。
我们到了湖北荆州太湖郊区的中华鲟养殖基地,这里承担了中华鲟的保种繁育和增殖放流任务。每年基地都会繁殖孵化一批幼苗,然后放归长江,期待可以恢复野外种群。我们还去了葛洲坝下的中华鲟自然保护区,危起伟及其团队每年会在这里监测中华鲟的自然产卵活动。
湖北的夏天非常炎热,领着我参观基地之前,危起伟从背包里掏出一顶写着“中华鲟保护联盟”的帽子戴上了。在一个车间里看了150个养殖池和池里养的中华鲟、长江鲟后,我们沿着基地里的土路,来到一座名叫“长江楼”的4层建筑面前。这是危起伟这两年的心血——一个直径66米的养殖环道,是目前全国最大的中华鲟养殖池,而且能够模拟长江的自然环境。
在宜昌中华鲟自然保护区,危起伟领着我爬上了旁边长江大桥的扶梯。向下俯瞰,平静的江水下,是中华鲟的产卵地,不远处就是葛洲坝。偶尔,这里会有一两条大船轰鸣经过。迎着江风,危起伟在一张A4纸上熟练地画出了堤坝、船闸、泄洪道、中华鲟的上下产卵场等等,向我讲述此处产卵地的形成和他的修复构想。
在他的身上,有独属于学者严谨和严肃的一面。临行前,他把一篇23页的论文和一本他和团队编纂的书籍发了过来,叮嘱我好好阅读,建构起对这个议题的认知。在采访过程中,我也听到他跟其他媒体通话,嘱咐他们修正一些数据和用词,以达到科学报道的准确性。
但作为一个濒危水生动物保护者,危起伟无法只做一个埋头在书斋里做科研的学者,他还要不断在长江和“江湖”上游走:监测中华鲟需要大量解剖食卵鱼,他就到码头领回一群农民工帮他一起解剖;投资建立中华鲟养殖基地需要资金,他就跑去广东和企业家合作,请人出钱投资;为了推动“长江十年禁渔”,他向政府游说倡议、甚至冒着一片反对声音去调研……
出生在长江畔,从小在江里游泳,“天上是星星,地上是披了露水的蓑衣。”工作在长江上,“我的船跑得飞快,就像鱼那样自由自在地在江中游动。”危起伟的一生和长江血脉相融,今年,他退休了,但还在为长江里的鱼儿们奔走。
以下是危起伟的讲述。
一、我和白鲟的最后两次相遇
我最后见到白鲟是在2003年前后。
那时候距离我上一次见到白鲟已经过去整整10年。1993年我在宜昌遇见一条白鲟,当时救回来后放到土池里养,没几天就死了。2002年12月和2003年1月,我们接连在南京下关的长江口和宜宾的长江上游段各发现了1条白鲟,当时特别激动。
2002年12月那次,我们开了一辆吊着活鱼运输箱的东风车,一路从荆州开到南京。12号晚到了南京后,我们发现这条白鲟遍体鳞伤,鳍条是卷曲的,一看就是被船打的外伤,而且它的肚子很大,整条鱼翻了过来,说明它鳔里充了气。
前来参与救助的还有海洋馆的鲨鱼专家,商量怎么给白鲟肚子排气,按照以往救助鲨鱼的经验,需要拿一根塑料管子捅进鱼肚子里。但这可是珍贵的白鲟啊,我们哪敢。后来我们就拿兽医用的针头和注射器插进去,再把注射器拔出来,气一下子排掉,鱼肚子下去了,鱼“唞”地一下就翻正过来了。
那时候在昆山有一个合作的中华鲟养殖基地,我们就把鱼装到水箱里,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运到基地。这条白鲟我们后来量了有3.3米长,117公斤重,运到基地后,我们把它放到一个直径16米,深2米的圆池里,它就游起来了。
我们每天就看着它在池子里打转,伤口也在一天天愈合,真的特别高兴。但到了12月下旬,昆山气温下降得厉害,池子都冻冰了。我们召开了紧急会议,讨论要加盖彩钢板保温,池子里面的水也要用锅炉加温。但可能是敲敲打打的声音和新建材料的油漆味让白鲟很躁动,再加上锅炉加温的循环管道和池壁之间有一个不太严实的缝,白鲟在游动的过程中,长长的鼻子不小心插到缝里了,插进去后又拼命地一退,鱼一下子就翻了。
养殖场的幼鱼
那是晚上10点多钟,白鲟翻了以后怎么也抢救不过来,最后还是死了。当时我们团队里所有人都哭了。我们十几个人之前又开车又熬夜的,拼了命地把鱼救活,养了它29天,看着它一天天变好,之前是多么高兴啊,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这条白鲟其实承载着很多人的希望。历史上没有任何人养活过这种鱼。解放前南京大学有一位教授,因为没有救活过这种鱼而遗憾终身。他去世前有个心愿,如果哪一位后人把鱼抓到了养活了,一定要告诉他。
我们最开始救活了这条白鲟时,这位老教授的后代,人已经移居到美国了,辗转联系到我们,把当时的报道拿到老教授坟头上烧了。没想到最终还是遗憾。
第二年1月24日,我们在四川宜宾遇到那条“最后的白鲟”时,因为附近没有合适的养殖场地,我们吸取了之前的教训,没有将这条白鲟带回去人工驯养,而是做了最保险的决定,标记这条白鲟后把它放流回长江,然后追踪它找到它们的产卵场,希望找到更多的白鲟同伴,再通过人工繁殖实现物种的延续。这个想法在当时是行得通的,只是再一次不幸的是,我们追丢了白鲟的信号。
我们赶到宜宾时,白鲟已经放在一个船体网箱里了。它是一条3.35米长、150.9公斤重的雌性白鲟,体内有数十万颗鱼卵。我们团队有人擅长外科手术,给白鲟缝合伤口,我就用杓子往鱼腮里浇水状的镇静剂。一切处理好后,我们在白鲟身上栓了超声波跟踪发射器。
我当时追着白鲟的信号,发现它先是往下游了一段,然后加速逆流向上游。中间有一段,我收到的信号非常强,结果一看,这家伙就在船的旁边跑起来了。这鱼它跑起来了,真是壮观啊!民间有人老是说白鲟会现身,你们看过大白鲨的电影吗?它那时候就像大白鲨一样,半个身子在水面上走,“咻——”地在跑,跟着船在玩儿。
白鲟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它们虽然在进化史上属于低等的动物,但它们从1.5亿年前的恐龙时代一路走来都没有灭绝,还发展出一些适应环境的高等功能。比如它们的吻(注:突出于面部的嘴鼻部位)很灵敏,布满了神经组织细胞,比我们人类的二维码识别还精确,能通过闻气味,在长江无数支流中,准确无误地找到它们族群的洄游产卵地和繁殖场。这条白鲟好像知道有人跟踪似的,就在那里跟我们跑着玩儿。
白鲟幼鱼标本
1月29日晚上快10点时,这条白鲟加速游进长江九龙滩激流段,我们的追踪船触礁了。船上三个人,我、开船师傅还有央视的一个摄像师都差点没命。船的螺旋桨也坏了,没办法继续追踪。上岸之后,我到处打电话,想要找人送一台新的机器过来。但临近春节,商家歇业,我花了一整天才修好了跟踪快艇。
我们组的人员轮番上阵,地面是车辆供给队,水上是跟踪快艇,在宜宾的长江上过了整个春节。我们从屏山的新市镇开始,通过宜宾县、宜宾、泸州和合江来回几趟,然后一路往下到重庆过三峡大坝和葛洲坝,直到长江口,又来回了好几趟,都没有接收到鱼的信号。白鲟就这样跟丢了。
那之后10年间,我们还在长江上组织了8次大规模的探测和试捕,都无功而返。原本我还抱着白鲟会回来的希望,哪知道这竟成了我和白鲟的最后一次相遇。
二、保住了种就保住了一丝希望
过去的事情很悲伤,回忆起来其实很伤心。我总是会跟别人讲,白鲟的灭绝是一个教训。
鲟鱼受精卵孵化器
太湖基地里的中华鲟和长江鲟
养殖场中的中华鲟
三、“船走船道,鱼走鱼道”
我今年62岁,刚刚退休,但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危起伟及团队所著出版物
长江楼里的画墙,标记着危起伟调查的足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采访、撰文:陈诗欢,编辑:王婧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