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在农田,他们治好了我的气候焦虑症
2022-08-24 12:26

在草原、在农田,他们治好了我的气候焦虑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每经头条 (ID:nbdtoutiao),作者:丁舟洋 朱鹏 李孟林,编辑:董兴生 兰素英,统筹编辑:易启江,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宿醉醒来,摇滚乐团经纪人沈叶特别想生吃一个西红柿。


“你知道,小时候那种西红柿。薄薄的外皮,沙沙的质地,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可是,为了找这样的西红柿,沈叶跑遍全城,却失望而归。偌大的北京,摆在市场、超市里的西红柿不仅不甜,还很硬,别说当水果吃了,如果牙口不好根本就咬不烂。


西红柿为什么越来越难吃了?带着吃货的疑惑,也是为了找回儿时的味道,沈叶从一个带着乐队在全世界大都会巡演的经纪人,变成了一个扎根田间地头,会因一块健康土壤喜极而泣的“生态农人”。


做“农人”一晃十年过去了,沈叶深深体会到气候变化的翅膀是如何震动地球的。“如果农业是个坑,吃货第一个踏进去。研究土壤和种子,然后意识到,农业是生态环境的一部分。”从苏州阳澄湖畔的生态有机稻田里直起腰,沈叶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以下简称每经记者)说,“大家觉得,你靠着阳澄湖,你种的水稻应该不愁水,但今年的高温干旱,哪怕是阳澄湖畔的庄稼都喊渴。”


成都动物园,饲养员为动物准备了冰棍防暑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张建 摄(资料图)


在美国、印度、西班牙、巴西……伴随着世界各地频发的极端与罕见天气,蔬菜、水果、谷物的产量变得非常不稳定。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联合国气候变化评估报告的首要作者之一张学斌在接受每经记者采访时,表达了深切的担忧:“气温升高会导致全球蜜蜂、蝴蝶、蝙蝠等授粉动物的数量减少,农业作物和整个自然界的植物都将受到影响。”


从天气预报来看,8月25日前后,难耐的高温就要从北半球的日历上撕掉了。但高温背后,严峻的生态现状还要影响人类很长时间。如同高负荷运转的精密机器,地球系统某一个零件的失灵,都将产生不容小觑的连锁反应。


“好像很多人都气候抑郁了,会觉得气候变化的问题是死结,怀疑人类无法应对。”气候行动者冯启华说,“但当我调研一线生态农户,与勤劳的人们接触时,会感受到他们的乐观。因为天气太热,红薯苗种不下去时他们也焦虑,但更重要的是,在尊重自然的付出中感受到的笃定。”


冰川与河流:“如果你看到我,那就哭泣吧”


年保玉则(山名),从亿万年前大地造山运动造就了青藏高原的那一刻起,巴颜喀拉山脉东南部逐渐隆起这座“神山”。峰峦之间,有大面积的高山、冰川,在山峰草原之间,湖泊、海子密布,年保玉则圣洁美丽,如人间秘境。


在与年保玉则接壤的四川阿坝县出生和长大,泽昂甲眼见着自然的变化。“我小时候看到的冰川,现在很多看不见了。”10年前,泽昂甲夏天去挖虫草的时候,就算是大晴天也要带加厚外套,因为往往下午就会来一场暴雨和大降温,一天要下两三场雨。“今年再问当地牧民,去挖虫草穿很薄的衣服就够了,不冷。”


26岁的泽昂甲,现在在青海久治县,参与年保玉则草原生态修复项目,是公益组织自然之友的一线合作伙伴。今年夏天的高温,传导到他所在的高原,有时候连续十几天都不下一滴雨,草场非常干燥,突然下起雨来又非常厉害。


泽昂甲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久治县白玉乡的一位牧民,从2015年到2017年,一直在用相机记录白玉草原上的鼠兔。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草原退化的速度远比他们想象中快得多。2018年,这位牧民放下相机投入草原修复,泽昂甲也在这个时候加入其中。“草原退化,水也变得更脏。年保玉则一头连着黄河,一头连着长江,三江源的生态影响着下游所有城市。”


欧亚大陆的另一端,阿尔卑斯山的冰川也化了。阿尔卑斯冰川排水分界线划定了意大利和瑞士两国的国界,然而,由于冰川融化改变了国境线,山上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已经有三分之二都位于瑞士。而1984年时,这家餐厅还完全位于意大利境内[1]


高温对极寒地带的渗透甚至蔓延到极地。今年三月,位于南极冰盖最高点的中国南极昆仑站,在4天内升温幅度达38.1℃。与此同时,季节相反的北极同样升温超30℃。接受每经记者采访时,国家气候中心气候服务首席专家周兵直言:“南北两极季节相反,但在同一时间出现了幅度达30~40℃的升温,这是非常不寻常、极其罕见的事。”


热浪侵袭,冰川融化,干旱紧随其后。欧盟委员会联合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托雷蒂表示,欧洲今年的干旱可能会是500年来最为严重的。


最近,在法国巴黎工作生活数年的黄桃(化名)焦躁不安。“过去巴黎每年只热一周,今年都快热了一个月了。”上周末,去卢瓦尔河郊游时,黄桃惊讶地发现水位严重下降,河床裸露,和4月份时见到的江涛滚滚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作为法国最长的河流,卢瓦尔河部分河段近乎完全干涸,已经可以徒步过河。


这个夏天,被称为欧洲“生命线”的莱茵河,最低水位一度降至2厘米,而船只满载航行,水位至少需要达到1.5米;一向气势磅礴的多瑙河,水位也降至近一个世纪以来的最低水平。


而在捷克,400年前放入易北河河底的“饥荒石”再次露出水面,上面写着:“如果你看到我,那就哭泣吧”。[2]


警钟更响了:从稍显模糊到毋庸置疑


副热带高压气候系统的影响,是造成北半球夏季出现高温天气的主要因素。但此前也年年受其影响,为何今年的极端高温天气如此持久?


近30天全国最高气温实况图 图片来源:中国气象局官网


按照北京大学大气与海洋科学系博雅特聘教授、北京气象学会理事长胡永云向每经记者解释的说法,今年的副热带高压异常地连成了一个带状,从海洋一直延伸到陆地,导致整个北半球的副热带高压都连在一起。通常而言,副热带高压区是断裂的。带状的副热带高压异常强大和稳定,致使高温热浪持续不断。


更多的研究将“全球高振幅罗斯贝波”这一大气模式纳入了影响副热带高压系统持续稳定的重要因素。罗斯贝波是一种环绕地球的缓慢、大尺度的大气波动,对北半球的中纬度天气系统有巨大的影响。


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博士生、荷兰皇家气象研究所研究员罗斐和她的同事长期关注罗斯贝波。她告诉每经记者,在夏季,当高振幅的罗斯贝波的波数为5个或7个时,天气系统就倾向于停滞不前,此时受波峰(高压脊)控制的地区容易发生高温热浪,而波谷(低压槽)控制的地区就容易发生洪灾。


由于天气系统被锁在原地(phase-locking),极端天气持续时间变长。这或许能解释今年北半球多地同时高温和巴基斯坦近期的暴雨。


气候系统影响极端天气事件,那么,又是什么导致了气候系统的异常?


张学斌直言,如果没有人类对气候系统的影响,过去十年里出现的一些极端高温事件是“极度不可能出现的”。


人类对于气候系统的影响,也在不断被证实。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迄今为止发布了6次报告,关于人类活动对气候变化贡献的描述,从第一次评估报告到第六次分别是:“稍显模糊的说明” “可辨别” “可能” “很可能”“ 极可能”和“毋容置疑”。


胡永云参与了IPCC第五次评估报告(AR5)其中一章的撰写。他说,其中传递了一条重要信息:过去100年地球温度升高近1℃,人类活动的影响实际占比可能到三分之二,即人类自己要对近100年地球温度升高1℃承担超60%的责任。


人类活动对全球变暖影响占比 图片来源:IPCC第五次评估报告(AR5)


按照IPCC第六次评估报告(AR6)的预测,一旦全球升温突破2℃,那么,在1850年至1900年间十年一遇的高温事件,将变成两年一遇;五十年一遇的高温,将变为“五十年14遇”。


减少温室气体的排放,胡永云深知执行不易。“温室气体的来源主要是化石能源燃料,这个量是巨大的,所关联的利益也是巨大的。一旦停下来,对全球的经济影响会非常大。这也是各国政府总在一起开会讨论这件事(的原因),因为做起来难度真的很大。” 


吃货行动:土壤像毛茸茸的小动物


有些事件,可以在一夜之间改变世界的面貌,比如柏林墙的坍塌、日本福岛核电站泄露,人们能清楚记得那些事件发生的日子。但气候变化是一个渐进性事件,它没有固定的日期。当人们意识到似乎已经被改变的时候,它,已经来了。


气候变化,让能源和粮食都变成了棘手的问题。未来的日子,农民是否还能为我们的餐桌提供充足的食物?


德国记者玛丽安娜·兰策特尔专注于食品与农业的报道,她探访全球顶尖的农业大国美国时,发现干旱的阴影始终笼罩着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曾经几十年,加州的农民一再刷新粮食收成与收益的纪录,全世界80%的杏仁产自这里。现在,持续的升温与干旱让农场主、城市和环保的水资源分配矛盾日益激烈,是否意味着加州丰富的农业资源耗尽只是个时间问题?”[3]


玛丽安娜·兰策特尔在此书中发出了上述疑问


1918年11月的某天,中国著名哲学家、教育家梁漱溟的父亲梁济正准备出门。碰见梁漱溟,二人谈起关于欧战的一则新闻。梁济问:“世界会好吗?”梁漱溟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


“世界会好吗?”每当极端事件发生时,总有人抛出同样的问题。近两个月里,高温不再只是天气概念,经由最切身的“酷暑折磨”和广泛的次生影响,其已成为所有人共同关心的重大社会问题。


过去很多年里,保护生态环境的理念渗入到了一些人更具体的生活。


日复一日的生态农业工作,让沈叶对生态修复有了信心。“你会发现人越遵循自然规律,就越少焦虑。环境可以让人变得不像人,也可以让人更像人。”


缓解气候变化,关键在于重新审视自然,尊重生态环境。农业也要用保护生态的方式种植,慢慢改良和保护土壤,恢复自然的农田生态。


沈叶依旧记得,通过生态培育,她和技术员把一块板结的土壤改造成了充满腐殖质的健康土壤时,那种无以言表的欣喜与感动。


正在研究土壤的技术人员 图片来源:沈叶供图


“土壤就像一只毛茸茸、有生命力的小动物。闻起来像雨后的空气,感觉很湿润,但又没那么湿。捧在手里,可以轻松捏成团,松开后它又能自然散开。透过土壤的孔隙,可以看到红色的小蚯蚓在蠕动。我当时又哭又笑,因为我真的发现土壤是有生命力的。”


牧民的智慧:梵文说给鼠兔听


严峻的图景,凸显出通过大规模减排控制升温的紧迫性,所幸的是,人类社会对此的共识正在不断凝聚。


张学斌回忆起他参与编写IPCC《全球升温1.5℃特别报告》时的经历,2018年报告发布后,当年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反应平平,甚至还有人反对报告的结论。


而在2021年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上,AR6报告的内容已经被当作事实肯定下来,成为政策讨论的科学基础。


IPCC2021年报告 图片来源:IPCC官网


“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是很大的进步。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假如再不把科学当回事,那我们(气候科学家)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张学斌在电话中对每经记者感叹道。


今年7月,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业环境与可持续发展研究所研究员许吟隆,在B站上分享了一场“关于农业如何适应气候变化”的讲座。在他看来,对双碳目标(指2030年前碳达峰、2060年前碳中和),需要智慧性地实现。“除了减缓,我们还要适应气候变化。”


像这样的报告,许吟隆一年要做几十次,但他仍然愿意反复讲,目的就是呼吁大家加强对适应气候变化的认识。“现在的环境也在逐渐变好,大家也在逐渐认识到适应的重要性。”


如何适应气候变化,冯启华切入的角度是可持续农业。


在田间地头研究可持续农业的冯启华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每当气候变化时,农业的收成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作物的韧劲。”冯启华表示,多元化种植、使用适应当地的老种子,虽然产量不是特别高,但对抗极端天气的韧性更强,这种方式也是国际社会应对气候变化的农业探索。


为缓解草原退化,泽昂甲感触最深的是“牧民的智慧”。


牧民种草不是简单地把草籽撒在土地上就完了。他们把草种在坡度比较高的地方,横着种,起到不被暴雨冲走的效果。“种子不能埋得太深,只要不被鸟吃走的程度就可以了。撒完草籽,把牛牵过来,让牛踩土地,把草籽踩进地里,同时也起到固土的作用。然后接下来一周的晚上,都把牛赶过来,牛的粪便形成草籽生长需要的天然肥料。”泽昂甲说。


在气候变化的大背景下,牧民们每天需要较量的是鼠兔对草原的破坏。鼠兔的数量连年激增,它们吃草很厉害,还会在地下打很多洞,这些洞在地底连成网,土质变得空心。


“牧民们把新种的草原围起来,在边界上放一个旗子,旗子上写着古梵文。”说到这里,泽昂甲顿了顿,“你有兴趣听吗?这可能听上去不够科学。”记者表示愿闻其详。“古梵文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鼠兔,你在你的世界里好好待着,我在我的世界里好好待着,咱们互不干扰。”


众生平等,尊重自然,飘散在青藏高原上写给鼠兔的那些古梵文,何尝不是对人类的谆谆告诫。


记者手记:气候如同呼吸


泽昂甲谦虚地说,自己的普通话还不够好,对气候变化的理论水平不高。但我却觉得,他对气候变化的理解非常深刻。


他说,气候是一个生命呼吸的来源,也是我们生存在地球空间绝不可少的成分,人类包括这个世界将来会成为什么样子,就看“气候变化”了。


气候是大自然中覆盖面积最广的,也是所有生命依赖性最高的,它可不就是如同呼吸吗?


如果不是因为今年的异常高温、能源紧张,习惯了城市生活,夏天一热就把空调开很低的我,怎么也不会关注到高温以及高温背后的严峻生态状况。我们几位记者,做了四期“在滚滚热浪中聆听科学家的警告”,写完稿件后,感觉又紧迫又难过。气候变化是如此复杂和棘手的问题,我们真的可以解决吗?


但和泽昂甲、冯启华、沈叶聊完后,我们又不焦虑了,他们扎根生态保护一线,对问题感受真切,却仍保持积极乐观。他们的乐观在于每一天的付出。保护生态,原来已经有很多人在行动了。


行动刻不容缓,但更需要智慧。就像泽昂甲所说的那句藏族俗话,“无行动的智者像无武器的英雄,无智的行动像宝剑落入疯子手中”。无论我们是科学家、媒体人、生态保护者,还是普通公众,多学一点生态常识、多做一点生态保护。有果必有因,反之亦然。勤耕耘者,欢喜收获。


参考资料:

[1] 《莱茵河水位创历史新低 打击德国能源供应链》,央视新闻

[2] 《欧洲持续干旱 “饥饿石头”、二战遗物——水下世界露真容》,央视新闻

[3] 《地球不在乎:被气候变化毁掉的餐桌》,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9月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每经头条 (ID:nbdtoutiao),作者:丁舟洋 朱鹏 李孟林,编辑:董兴生 兰素英,统筹编辑:易启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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