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左璐,编辑:谌彦辉,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据《华盛顿邮报》报道,罗伊诉韦德案被推翻后,由于预计反堕胎法案将在美国各州生效,所以“作为一种爱的行为”,美国各地男性正在接受输精管结扎手术。
27岁的托马斯·菲格罗亚住在坦帕市,他说:“我一直没完全想好,直到最近最高法院做出裁决。这基本上是决定性的因素。这促使我说:‘好吧,我真的不想要孩子。我现在要去把我的输精管切掉。’”
菲格罗亚并非个例。一批泌尿科医生告诉《华盛顿邮报》,他们发现,由于最高法院的裁决,要求进行这种手术的人数激增。
《2020年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显示,2019年全中国只有4700名男性做了输精管结扎手术,山东省有1171例,北京只有10例,天津、吉林、海南和青海一例也没有。在2018年,这一手术数量有5万例。
两根长度1厘米,直径1.5毫米的浅白色管状物穿插在注射器的针头上,陈君躺在手术台上瞟了一眼,那是医生刚刚切下来的,也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自己的输精管。
电影《受益人》剧照
就在20分钟之内,医生在陈君的阴囊上开了一个小口,结扎并切除一小段输精管,使精子不能排出体外,这台输精管结扎手术转眼就结束了。陈君和医生、护士还开着玩笑,“哎呀,蛋疼。”
术后,陈君感觉全身一阵轻微的酸麻,尽管下半身被麻醉,他对输精管被来回拉扯、打结的感受特别明显。医生告诉他,这只是一个小手术,连缝合都没有,切口会自然愈合,后期如厕也不会受影响。
他唯一担心的是手术的副作用,可能还有并发症,继而影响性功能。但术后,陈君在性生活上反而没了任何顾虑,“以后不用担心再出意外了。”
最近的一次意外,陈君记得那一年他34岁,妻子怀上二胎,让他措手不及。他想劝妻子打胎,“一年60万元,不是每个家庭都能要老二的。” 但妻子不听劝,说以后再怀孕,她也要坚决生下来。在这个问题上,两人有了第一次争吵。
那一刻,陈君感到很沮丧。“我求她不生,她非要生,我不可能强迫她。”陈君心想,他可以对自己做点什么事情。老二出生后不久,陈君决定去医院做输精管结扎手术,他的态度很坚决。
“我不想生孩子了”
陈君是家中的独子,他也想把所有的爱给一个孩子。老二的意外出生,让他动了结扎的念头。
让妻子去堕胎是很残忍的,他自己也于心不忍。一直以来,妻子很少服用避孕药,他每次都使用避孕套,但难免有那么一两次意外发生,两个孩子的到来都在计划之外。
“你不要让女人怀孕,怀孕之后,生育权就不是你的了。” 为了防止意外再次发生,陈君认为,不如干脆一点,给自己做个了断。他提出结扎的想法时,妻子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支持,只是很疑惑地问了一句,“你做那玩意干啥?”
老二出生后,陈君感觉夫妻俩的时间与精力明显不够用,如果再出现意外,怀上三胎,两人又要再次面对难题,“刻不容缓,不能再等了。”他说。
陈君的朋友不理解,有的人总想留后路,还有的人很纠结,始终迈不出最后一步。陈君心里也清楚,父母肯定不能接受,“我爸知道会杀了我”。除了妻子,他对家人都保密。“没必要说,说了不是找事情吗。”他铁了心。
深圳的刘子成也是独生子,他现在有一个女儿,快6岁了。“一个孩子就够了,如果生多了,自己的经济能力有限,现在养育孩子的成本挺高的。”刘子成说。
他最近打算去做结扎手术,最先提出来的还是妻子,“她鼓励我去做。”刘子成认为,女性对生育更有决定权,因为子宫是女性的,节育不能靠女性承担,男人也应该有所担当。在他家,父母也相对开明,没有传宗接代和重男轻女的观念。
大米(网名)一家现在定居澳洲,三年前,他也决定去做输精管结扎手术。女儿的意外出生,让他意识到,高龄妻子不能再生第三个孩子了。
“她岁数大了,当时生孩子难产,还做了一个侧切手术,真的非常痛苦。”大米说,儿子出生时,他心里还没有感受到这种巨大的冲击。当女儿呱呱落地,他就下定决心,“不能让我家领导再受这样的折磨。”
江苏无锡的老徐也是心疼妻子,二宝剖腹产出生后,妻子半年内又怀上了,不得已去做了人流。但流产三个月后,妻子又怀孕了。“我们都崩溃了。”老徐感到愧疚,他们一直小心翼翼,采取各种避孕措施,“关于戴套,我都有心理阴影了,不知道啥时候又来个意外。”他不想让妻子再遭罪,相比上环、输卵管结扎等女性避孕手段,男性结扎是更安全、便捷的避孕方法。“现在该轮到我出马了。”老徐说。
去做输精管结扎手术,长春的冷雨(网名)计划已久。他和未婚妻相识两年,两人都是丁克。疫情期间,冷雨辞职赋闲在家,考虑到手术的康复期,他毫不犹豫就做了决定。“我讨厌小孩,也不想要,趁早断了念想。”冷雨说。
手术接连被拒
“男人结扎比女人麻烦多了。”陈君没想到,在国内做输精管结扎手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他说。
电影《受益人》剧照
陈君在外企工作,外籍同事告诉他,输精管结扎手术在国外很普遍,但国内目前做这种手术的医院却很少。他专程从苏州赶到上海,接连跑了三家医院。第一家是上海妇幼保健院,对方回复只为女性结扎。他辗转至上海瑞金医院,再次被拒绝。最后才在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找到做这一手术的医生。
“大家的经历都是一波三折。”陈君发现,网络上和他有相似经历的人比比皆是,有的医院不实施手术,实施手术的医院又需要提供结婚证,有的医院在术前必须征得妻子同意并签字,还有的医院要求对方已生育二胎。
刘子成对输精管结扎手术的了解不多,他总觉得,“这是一件小事。” 第一次,他直接到深圳本地一家综合医院询问,挂号的科室在泌尿外科,医生告诉他这属于生殖科做的手术。他又转向生殖科,但医生告诉他,计生服务中心负责做输精管结扎手术。
他又打电话到计生服务中心,电话转接到了妇幼保健院,对方称两个机构已经合并,但不负责为男性结扎,建议他去另一家医院。最后,刘子成确认中山大学附属第八医院可进行结扎手术。
去年6月21日这一天,他按照预约时间来到医院,医生却建议他回去,谨慎考虑一个星期。接连“碰壁”,刘子成有些心灰意冷,他想过放弃,又担心今后男人结扎越来越难,他又想着尽快进行手术,以免夜长梦多。他听说,有一对夫妻想做结扎,男方找了5家医院都被拒绝了。
冷雨在长春市一家三甲医院顺利约上了手术,但实际这种绝育手术要排期,“感觉跟摇号似的。”他说,当地医院是有指标的,一个月内只能做几例输精管结扎手术。“今天做不上,可能就得等个把月吧。”
42岁的老徐在无锡跑了一大圈才找到医院,听说市中医院可以做输精管结扎手术,他还不相信,打电话咨询医生,对方答复只有这一家公立医院能做。“私立医院还是不去了,我对他们没信心,怕技术不好,怕乱收费。得了,就中医院了。”
田汝辉是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男科的医生,做输精管结扎手术已有十几年。据他介绍,来医院进行输精管结扎手术的人数平均每周1~2人,大多数是已婚已育的男性,夫妻俩已经没有了生育需求。
电影《受益人》剧照
而在上世纪70、80年代,男性结扎人数一直维持在百万以上。1960年至1995年,全国有五千万男性实施了输精管结扎术。
“现在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个手术了,总觉得这个手术对人不好,会影响他的性欲,影响劳动能力,包括一些医务人员都有认识误区,有的甚至觉得女扎比男扎安全,实际上完全倒过来了。”成都中医药大学四川省人口和计划生育科研所教授刘小章说,国际社会越来越重视男性参与计划生育手术,而国内男性结扎率仅为1%。
“它不是一种疾病。”田汝辉说,上门的患者本来就没有问题,不一定非要做这个手术。有时候,一个星期也没有一个人。“既然来了,那说明他考虑了很久,肯定是要来做了。”田汝辉很谨慎,手术进行前,他都要求已婚男性需要妻子签字同意,未婚男性则需要父母签字。遇到想结扎,未婚未育,或是丁克的男性,田汝辉会不厌其烦,讲清利害关系。“有些人还没有成熟的家庭观和生育观,结扎不是一了百了。”
也有临上手术台后悔的人,“手术准备完毕,下一个就要轮到他时,临时说要再考虑考虑。”田汝辉说,很多人都是瞒着父母来的,“他可能没有考虑到家庭的责任和义务,以后很麻烦。”
还有一些男性结扎后的婚姻状况或生育观念发生了变化,他们可能会来找医院的麻烦,这使得结扎手术成为医疗纠纷的高发领域,目前愿意做结扎手术的医院和医生也越来越少。
结扎有风险吗?
2020年3月20日,周五,凌晨四点多,老徐在无锡市中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睡不着了,他索性坐起身,在网络上分享他的体会。两天前,他刚做了结扎手术。
早上七点半,老徐躺在病床上,被护士推进手术室。手术过程中,先是静脉输液,胸口贴了心电监护片,然后侧躺,医生在他后背脊柱部位注射麻醉,微微疼,有点胀,然后腿慢慢失去了知觉。
医生告诉老徐,麻醉方式是下半身麻醉。老徐头脑清醒,还能和医生护士愉快地聊天。手术很快就结束了,他感觉下半身不疼不痒的。回到病房,老徐小便只能用尿壶。第二天一大早,他起床上厕所,下半身仍没知觉,但走路的时候,手术部位有拉扯、轻微肿胀的感觉。
术前,老徐在知乎上看到很多人说,手术当天就可以走,需要办住院手续但是不需要真正住院。费用也很低,有说几百、一千还有说三千元的。他估算,这一场手术下来,总费用八千元左右。
陈君去医院预约手术,排在一个月之后。手术前一天,他也住进了病房,那是秋日里的一个大晴天,他心情愉悦,还在医院楼下便利店买了一袋零食。
整个手术非常顺利,不需吃任何药物,留院观察数天即可。手术费用自费大概三四千元,“谈不上有什么负担。”他唯一的担心是术后副作用,可能会有附睾淤积症,继而影响性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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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睾淤积症是常见的并发症之一,因输精管阻断后,睾丸中曲细精管虽可连续产生精子,但呈抑制状态,产生的精子因不能及时排出,淤积在附睾内,引起附睾的阻塞症状。
“我现在就是这样的症状。”冷雨说,他在手术过程中一直很紧张。医生建议先住院观察,他执意下床,但只能像企鹅一样走路,弯着腰,样子挺滑稽的。“我都不知道怎么把车开回来的。”
冷雨怀疑体内的精子输送到结扎部位被憋住了,它在人体里自然吸收的不好,“它不会撑爆吧?”他一直在想,“我是增加精子的产出量,还是减少精子的产出量?”冷雨试图调节性生活的频率,“我们在做这个实验,但还没有结果。”
“有多少并发症,我们心里其实都有数。”刘小章指出,很多人将睾丸的肿大直接归类为并发症,这实质是一种误解。他解释说,在进行了输精管结扎术后,附睾都会扩张得比正常的大,因为精子的出路被堵死了,附睾管要扩张、代偿、重新吸收水分,属正常现象。除此之外,也有患者将前列腺相关的症状与手术并发症混为一谈。
“他们最大的顾虑是性功能受影响。”田汝辉说,结扎手术后,精子还是会继续产生,但会被周围的组织慢慢吸收掉,不影响射精,只是精液中已经没有了精子。他解释说,“手术不影响男性勃起的一些生理机制,有影响的话,大多是心理上的一些焦虑。”迄今为止,田汝辉经手的结扎手术中还没有出现一例性功能障碍。
“5%的人想复通”
手术结束后,医生嘱咐陈君,一个月内最好不要有性生活,即便有也一定要采取保护措施。一个月后,陈君到医院复查精子数,已经降至零。
转眼三年过去了,陈君当初担心的手术并发症都没有发生,他在性生活上反而没了任何顾虑,“后悔没有早做三年。”他感叹道。
陈君最近购入一套杠铃,每周末回家做两次锻炼。他不想人到中年,就大腹便便,“还是非常关注自己的表现。”
《婚姻故事》剧照
看到一些网友留言称,手术的负面效果大,“干不了活,使不上劲,严重影响性生活。”陈君表示不可理解,“他们是不是遇到二把刀了,或者是个人心理和身体素质有问题。”他觉得,结扎手术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战斗力”。
医生曾建议他每年复查一次,临走还交待一句,“万一哪天后悔,你来找我,我肯定给你复通。”
陈君感到不可思议,他亲眼见大夫演示了一下,输精管两头打结,相当于切成了两段,“切断的输精管还可以恢复原位接通吗?”
可以。
2020年下半年,田汝辉接诊了一名男性患者,对方三十岁的年纪,不打算生小孩,要求做输精管结扎手术。但术后两个月,他又改变了主意,回头找医生要求复通。
“把之前剪断的再给它缝起来。”田汝辉说,目前复通率大概能达到95%到99%,换言之,复通手术失败的几率只有5%。“我们这个团队已经做了十几年,在国内处于顶尖水平。”现在,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男科接诊的病人来自全国各地,有很多专程赶来要求复通的,其中30%~40%的患者之前做过结扎手术,还有一些病人局部感染发炎,出现梗阻。
去年5月,田汝辉又接诊了一例,患者结扎两年,在性交过程中,阴茎勃起硬度不够,他认为是结扎手术导致的,后来做了复通。还有一些患者之前做了结扎,后来离婚,又再婚想生孩子,也会要求复通。“按照国外的数据,大概会有5%左右的人以后会考虑复通。”田汝辉说。
陈君没想到复通率这么高,又觉得没必要这样折腾自己。他只想着养育两个孩子长大,不要再出意外。不过,让他意外的是,这两年,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渐渐淡了,一年连一次性生活都没有。
“我做结扎手术的意义是什么?”陈君突然感慨。“万一离婚了,我可以保证,自己有更多的权利。”他安慰自己说,如果男性丧失生育能力,争夺孩子的抚养权会多一些筹码。
(文中采访对象陈君、刘子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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