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亿邦动力(ID:iebrun),作者:廖紫琳,编辑:董金鹏,原文标题:《我跑遍全国30+产业带,目睹老板们“卷也卷不赢,躺又躺不平”|亿邦深度》,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共鸣就是别人说出了你心里想说的话,而且让更多人听到了。任正非先生一句“活下去”拨动了很多老板的心弦。只不过任老板的压力更多来自进入无人区的孤独,而在三四五线城市及乡镇上的“产业带”,小老板们的压力更多来自拥挤带来的内卷。
过去两年,亿邦动力深入全国近30个产业带,与工厂老板、贸易商、厂二代交流,深刻感受到产业带老板们的“佛系心态”越来越明显——用一位卖家的话说,“能卖就多卖点,不能卖就少卖点”,还有老板关停工厂,全家去三亚旅游,等生意好的时候再回来。
这种生存状态似乎暗合“45°人生”。“45°人生”是网络上流行的一个表情包,形容一种“既无法站立、参与激烈内卷,也无法躺下、接受现实”的状态。但这并非消极认命,亦非常态。此时此刻,用它来形容产业带老板们的心境和状态,似乎再合适不过。
制图:施云
一、想卷又卷不过
佛山顺德是中国家电之都,2020年家电产值突破5000亿元,其中小家电产值占比近40%,诞生和培育了小熊、摩飞、SKG、大宇、德尔玛等明星小家电品牌。
我在顺德调研期间,问当地企业之间的竞争情况,老板们的反应大多都很相似:“卷啊,怎么不卷?”
价格战,仍是产业带企业最熟悉的商战。
在顺德,299元的小家电新品被同行抄袭后只卖199元,到最后卖99元。新品研发的苦心付诸东流,有老板感叹“太累了,不停在做创新,不停被抄袭,每个产品都卖不久”,而他唯一的心愿竟是自己的公司不要做“先烈”,要做“先驱”。
很显然,北方产业带的老板们看得更开。我跑过青岛食品、白沟箱包和兴城泳装等几大北方产业带,发现他们普遍认为“现在是环境不好了,大家都想赚钱,你抄我,我抄你”,只要新品研发够快,企业就一定能生存下去。
在北方,产业带企业的规模普遍较小,市场相对分散,小作坊和同规模企业的模仿和抄袭并不可怕。他们对当地同行之间的产品抄袭和价格战都已经麻木,也早早接受了现实。
对他们来说,真正最具威胁的是大企业入场。慈溪和顺德同为中国小家电产业带,当地企业经常发现美的、格力、苏泊尔、小米等大企业推出与自家差不多的产品,价格还更便宜。为了守疆拓土,大厂们往往会寻找好的产品进行贴牌,不为赚钱,只为守卫市场份额。
而这些知名度更大的企业,通常也是产业带老板们更尊敬的竞争对手。“人家有钱有资源,我们凭什么竞争?”生意受挫时,他们常常会有这种想法。
不过,生意远不止产品和价格的竞争。产业带企业正在经受的挑战,还有“劳动力争夺战”。
消费品有非常明显的淡旺季,泳衣、羽绒服、露营装备等更为明显。市场需求扩大,带动工厂产能拉升,企业所需要的工人就会更多,于是产业带就会形成短暂的用工荒。工人一旦紧缺,工价就会提高,甚至翻倍,最后的结局是“谁家出的工价最高,谁才能保证旺季供应”。
大多数中国工厂还是典型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只有少数完成智能制造升级。而与此同时,中国蓝领劳动力却在逐年减少。在此背景下,越来越多年轻人不愿意在工厂“拧螺丝”,认为这是重复且无意义的事。
每年夏天,全球重要的泳装产业带——中国葫芦岛兴城市——机台工变得格外抢手,去年月薪涨到8000元以上,这比同期深圳平均工资还高(2021年深圳城镇私营单位员工年薪85239元,平均月薪7103元)。便宜的价格招不到工人,培养新人又来不及(培养一名机台工至少需要一个月)。
对此,兴城的泳装外贸厂苦不堪言。“我家的工人都被人(同行)挖走了,我还得重新招。”一家泳装企业负责人的语气里带着遗憾和无奈。
河南许昌是中国最大的假发产业带,那里的情况也类似。手织是真人假发生产的一道重要工序,需要女工用针把头发丝一根根勾到蕾丝网上。往年,许昌工厂乐意把这道工序交给朝鲜工人,工资只有许昌本地工人的1/10。以4*4的发块为例,朝鲜工价大概在20元左右,而本地工价最高能超过200元。
手织需要一定技巧,新手一天只能勾1块发块,熟手能完成3块左右。在产能有限的情况下,哪家工厂订单量大、结款更快,女工们就更愿意做谁家的活儿。
(作者拍摄)
这几年,直播电商成为重要的销售渠道,这可把身处三四五线城市及乡镇上的产业带老板们急坏了。产业带没有直播运营、场控、主播等人才,也没有学习氛围,倘若再无直播平台下沉,那么当地直播发展水平就会比杭州、义乌等直播不夜城迟缓2年左右。
顺德离广州城区只有40多公里,城际列车只需11分钟即可到达,两地之间还通了地铁,但广州的直播人才仍不愿意到顺德上班。“直播动不动就到半夜两三点,黑白颠倒,都不愿意在路上折腾,年轻人都愿意住在城里。”一位顺德老板称。
而远在东北的辽宁兴城,就更难了。“年轻人都没几个,而且还得能吃苦、抗压。8000块招不到人。”即使当地已经建起抖音电商直播基地,也有MCN和企业入驻,企业仍然反馈招人难。于是,不服气的老板只能亲自上阵,夫妻一起开播,但往往坚持不久,就会放弃。
因此在产业带,教育市场和培训企业的重任就落到了服务商肩头。亿邦动力曾与一批杭州直播服务商交流,但反馈并不乐观和积极。有服务商一针见血指出:“(产业带老板)不出钱,我们怎么服务?”
产业带老板多数从乡镇起步,多年发展形成财富积累和阶层跃升,他们对新生事物的态度往往比较谨慎,最明显的体现是不愿意承担风险,包括资金、库存等。比如,一家服务商接洽成都某头部女鞋企业时,对方要求先把库存买断,再直播销售,即使卖不出去,也可以后期再退产品的钱。
这样的合作方式,很多服务商不能接受。各种因素作用下,循环往复,产业带当地的直播水平很难发展得起来。
二、想躺又躺不平
几乎每一个产业带,都会有一些领头人。他们最早从外地带来订单,接着从一笔订单发展出一座小工厂,而这些小工厂,最终成长为大型工厂和品牌企业。
不管是北方的青岛、威海、兴城、白沟,还是南方的澄海、中山、顺德、泉州、慈溪等产业带,跟我们交流的企业代表多数是二代,有些甚至是孙子辈的接班人。
产业带企业有着很强的血缘和地缘属性。这些企业的人员搭配,小则全家“女主内,男主外”,老婆负责管生产研发,老公负责对外事宜和公司管理,大则由七大姑八大姨掌握公司行政、采购、仓储等关键岗位。
这种强烈的地缘和血缘属性,给产业带企业和二代接班人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使其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发展动力与行为惯性。年轻人一旦进入由父辈建立起来的产业秩序,他们将很快拥有同龄人羡慕不已的财富。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将背负责任,将家族产业发扬光大。
正因如此,许多老板的生意不顺时,他们并不敢轻言放弃和躺平,害怕辜负上一辈人的心血,也担心跟随多年的老员工失业。自今年起,消费者对市场预期偏向悲观,收紧预算,部分消费品甚至出现卖不动的情况,甚至销售额直接“腰斩”。
“这几年一直在亏钱。但也不能不干啊,不干了,这些老员工怎么办?”这位老板说,公司做大后,就不只是赚钱,更多的是责任。受疫情影响,大家很少出去旅游,国内泳装销售额连年下滑,即使开辟抖音等直播新渠道,依然不能弥补所有亏空,今年以来兴城泳装都在煎熬着。
不过在2020年和2021年,大多数工厂的生意都很红火。疫情短暂冲击后,不少行业迅速反弹,小家电、假发、箱包、泳衣、玩具等一片繁荣。
此时,产业带老板们的心气儿也被调高了。今天谁家买了奔驰,明天谁家买了迈巴赫,后天另一家买了海景房......这种消息在三四五线城市,传播得最快,甚至时不时还会被“添油加醋”。
通常来说,给产业带老板们最直接的冲击,并不是每天播报的品牌战绩,而是身边朋友和邻里街坊的财富变化,房和车往往是他们眼里最直观的财富象征。
因为产业带企业的产品差异并不大,所以他们绝不能容忍某一家偷偷赚钱。“他们家能买奔驰,我凭啥买不了?他们家的产品质量还没我家好呢!”这就成为内卷的起因,也是老板们无法真正躺平的心理因素之一。
生意起起伏伏是常事,久经商场的老板已经习惯了。但真正让他们头疼的,则是大学毕业的孩子不愿接手工厂和家族事业。孩子有孩子的理想,企业家有企业家的打算,双方很难达成一致。
“他(指孩子)就想去当警察,他说当警察比开超市好。”青岛一家规模上亿的零售商老板已经50多岁,他因晚生孩子,等孩子学成归来,他想功成身退时,却发现孩子不愿意接班。
一家青岛海鲜工厂,老板有2个女儿,大女儿的梦想是当调香师,对父亲的产业并不感兴趣。一家慈溪电熨斗工厂,儿子一直在海外生活,直到父亲意外去世,才迫不得已回国接手企业。
产业带企业以家族血缘传承为主,大多数人无法接受职业经理人的角色。这种情况把上了年纪的工厂老板们逼进两难境地:身体和精力无法再支持高强度工作,但一摊子事业又无人继承。
三、45°倔强人生如何破局?
中国有200多个产业带,每个产业带生产单一品类产品,供应全国甚至全球市场。它们是中国制造走向世界的蚂蚁雄兵,也是电商和品牌的蓄水池。
回头来看,今天人们熟悉的美的、安踏、波司登等品牌,都诞生和成长于产业带。而在今天的产业带,是否还有这种蚂蚁变大象的可能性?
亿邦动力走访全国三十多个产业带,发现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但也并不是没有可能性。机会和可能性,都是挤出来的,对想要成就行业头部的产业带企业尤其如此。
产品竞争、人才匮乏、二代接班等问题,终究困不住头脑灵活的生意人。这几年,这些难题慢慢找到一些破局点,也出现一些代表性企业。
价格战的根源在于产品差异化不大。如果做不到底层技术的革命性创新,企业也能从四个方向突围,分别是产品质量(性价比)、产品设计、产品微技术创新以及渠道运营。
以慈溪和顺德的小家电为例,品牌知名度拼不过小米和美的,但产业带企业可以从性价比下手,毕竟中国市场体量大层次丰富,大部分消费者总是愿意花最少的钱购买到最优质的产品。他们只要深耕供应链,小到一颗螺丝钉,大到开模、设计,每一道生产环节做好质量把关,且压缩成本至最低,以规模取胜,薄利多销,这都是很好的解决办法。
(作者拍摄)
小企业做不到纳米技术的突破,但可以找到产品上的市场痛点,进行位改良。比如,将单边吸奶器升级为双边吸奶器,就可以解决产后妈妈身材焦虑的问题。
再比如常熟服装、南通家纺、白沟箱包等时尚属性更强的产业带,产品设计显得更为重要。不再停留在本地商圈互相抄袭,或是找来一张大牌图片随便改改,产业带企业逐步重视起原创设计,培养设计人才,去北上广深与更优秀的设计师合作,摆脱抄袭与被抄袭的恶性循环困局。
即使抄袭事件延绵不绝,原创设计暂时很难得到知识产权保护,但自主设计背后的用户需求洞察能力是每个企业都不欠缺的。即使道阻且难,但这也是一条难而正确、值得坚持的路。
在这些领先的代表企业里,亿邦动力还见到一类渠道运营能力或品牌运营能力强的公司。生产、研发、设计并不是他们的强项,但他们知道如何利用营销手段最低成本获取最大回报。
安踏就是从泉州晋江鞋服产业带里成长起来的,如今它已经不能简单地被定义为一家品牌,而是一个品牌管理公司。从百丽集团接手FILA在中国地区的商标经营权后,它成功将其孵化成年营收超200亿元的时尚运动品牌,并成为集团的增长支柱之一。这何尝不是一种能力呢?
有关产品的问题,关乎企业是否能生存下去,而有关于“人”的问题,则关系到企业能否高质量发展。目前来看,企业既缺基本的劳动力,也缺新兴的直播人才。
(作者拍摄)
针对用工荒,企业不妨把目光放到外地去,在外地(劳动力更低的地方)设厂、培训工人,避开本地工人工价高的风险,本地工厂作为整合分包的角色,将一件产品生产过程中的某一道或几道工序进行社会化分工,既提高效率,又降低成本。
不久前,湖北潜江发布一条消息,称将抓住纺织服装产业向中部转移的机会,未来5年吸引更多“潜江裁缝”回乡创业就业,打造千亿元纺织服装产业带。在全国,类似的产业转移和投资机会还有很多,许多值得东部沿海地区的产业带尝试探索。
从长期角度上来说,工厂智能制造升级也是必不可少的。
至于直播等业务,企业则可以选择在杭州、广州等人才聚集地成立直播部门,由工厂所在地进行生产和发货。业务部门分散在全国各地,形成多个业务触点进行销售,工厂所在地只负责生产环节即可。
拆分供应链环节、拆分业务部门,产业带老板们应该学会的是吸取各地优秀力量,共同经营一家公司,而非寄居于一隅。
长江前浪推后浪,一浪更比一浪强。在亿邦动力的调研中,厂二代不愿意接班的原因除了真正不感兴趣外,“想法无法得到尊重”、“决策无法得到层层落实”也是重要原因。
工厂历经几十年发展,各个关键岗位上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员工,甚至是厂二代的长辈,让长辈听从小辈的指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卖出去了,工厂就听你的了。”这是慈溪一家电器厂的切身体会,当时他的想法是在产品上尝试更鲜亮的颜色,但工厂生产多年的产品都是黑白灰,对他的想法不屑一顾。
“订单多了,现在你让工厂怎么改(产品),就怎么改。”他说。
年轻人的加入总会给老牌企业带来新鲜的想法,这些想法能否得到重视,是厂二代们看重的。青岛小伙接手父亲的粉丝厂,直接把原来2公斤装、供给餐馆的粉丝包装,改为50g的小包装,面向消费者销售,年销售额直接破亿元。兴城泳装厂二代接班后,重押直播,在杭州开设百人团队,已经支撑起公司50%的销售额。
做生意是一场豪赌,需要努力,需要智慧,也需要一点运气。当然,做生意也是一个大浪淘沙和破坏性创新的过程,所谓病树前头万木春。躺平绝非消极认命,亦非常态,而是一代人放低姿态,与环境共生的过程。
多年前,电影《荆轲刺秦王》上映,导演陈凯歌接受《北京青年报》采访时,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每个人都有其历史自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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