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王重淏,头图来自:作者
这是我外公的故事。故事曾出现在我的梦中。
“故事中的我是一条鱼,跟着琐碎的记忆,游向更深的湖底。我梦到我跟随着我的外公,走过他的一生。然后,我醒了,窗外正下着一场大雨,好像要把世界淹成一片湖一样。”
我在日记里写下这些话,这也是《当一切仍是湖时》的缘起。
我的外公1940年出生在内蒙古的博克图,父母在兴安岭中伐树为生。五岁那年抗战结束,他随父母回了老家,齐齐哈尔的农村。他在日军基地里捡瓷片,在炮楼遗址里放烟花,坐着爬犁去隔壁村看枪毙地主。这些童年记忆无不贯穿在国家和社会的变迁中。后来他考上了黑龙江大学数学系,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呼兰做公社社长。他曾差点带着全村的乡亲上了珍宝岛战役的沙场,不过战役提前结束了,他又带着乡亲们投入到大庆油田的建设。
20世纪70年代,外公举家迁到河北省廊坊市。在他的印象中,当时的廊坊没有几栋楼房,他们住帐篷,吃饭就找几块砖头当凳子,随后在廊坊开始了中国管道事业的建设。
两伊战争期间,外公只身前往伊拉克,营救无辜入狱的同事。他告诉我他开着吉普车在炮火轰炸的油田中飞驰,一切都那么魔幻却又真实。妈妈后来跟我说,外公从伊拉克回来后,头发白了好多,人也瘦了一大圈,但也正是那段时间,家里陆陆续续有了冰箱和电视,生活水平渐渐好了。过了几年,我出生了。
与外公和母亲一样,我出生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成长期间辗转了不同的地方。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小学是我童年生活的全部。就在我决定拍摄这个项目时,我得到了小学被拆除的消息,于是我带着相机来到这里。这里没有任何变化,似乎被时间冻住了一样,我用相机拍下这些在我童年中真实出现的景象,也以此开始了整个项目。
有时我觉得我们生活的时代似乎是割裂的,我们并不关心已经发生的事。外公的故事因为《当一切仍是湖时》得以保存下来,但总还是有无数的精彩记忆,随着老人的逝去消失在世界上。我不知是哪里来的保护欲,总觉得这些记忆是无比珍贵的,哪怕有一些很琐碎,但它同样对个人和家庭有重要的意义,同时也对考察整个社会的历史有借鉴意义。
我每次听外公讲述他的故事,脑子里都闪过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那些本该沉重却被他说得云淡风清的过往,他曾到过的城市,他曾经历过的社会现实。从那时起,我开始对个人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经常去和家里的长辈聊天,听他们分享他们与时代的故事。
遗迹
我的外公名叫许兆元。对他来说,土地是珍贵却广布的。他的任何记忆都无法剥离于平坦开阔的土地。
在他的老家富拉尔基,一旦寒冷来袭,土地就会产生裂纹,那裂纹很像他叔叔脖子后面那道疤痕,也很像晴朗的夜空。五岁时,他去过日军留在东北的仓库。那时日本人刚走没多久。那个偌大的仓库对他而言,全然不是什么遗迹或者所谓拥有任何侵略意义的建筑。他对于那座建筑的陈述,只是一个建立在家乡土地一侧的巨大房子。他捡了一片白色的瓷片,瓷片的裂痕处有泥泞的痕迹。
许兆元也清楚得记得,土地改革来得很突然。作为贫农家的小孩,他感到自豪与骄傲。他带着小伙伴们抄了他外公的家,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感受,只觉得是去外公家拿东西。他记得隔壁同样是贫农的小孩拿了一把藤椅,而自己抱回了一台钟表,他清楚地感受到指针跳动的声音,指针每跳动一下,他的心里就会咯吱一下,他以为自己得病了。
他离不开土地,土地也离不开他。他从小学开始就已经学会务农,种高粱、玉米、小麦。他知道如何将植物排列得整整齐齐,如何与吃粮食的鸟和谐相处,如何收获,如何烹饪。学会这些与土地相处的方式,他自觉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离开家乡那年,许兆元十四岁。他坐卡车去齐市上初中。他坐在卡车的斗里,看路变远,又出现。身旁都是无聊却生机勃勃的金黄土地,土地上有他热爱的植物,还有那群鸟,那群可爱的偷粮食的坏鸟。他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喜悦。他正从一片土地到另一片土地去,就像那群鸟一样,沿着天际线越飞越远,直到一切高粱、小麦、还有惊醒的羽毛,全都被视线压成薄薄的一片。
齐齐哈尔,这里曾是黑龙江最繁华的省会。他的生命中第一次出现如此庞大的新事物,他感到不安却欣喜。他喜欢站在学校二楼的天台上,看着远处待建的楼房,工厂里冒出灰白的烟。
然而,大城市的喧嚣吵得许兆元睡不着觉。贫穷也使他失去了与周围事物和谐相处的方法。好在当兵的哥哥每个月都会寄钱给他。他很想回信给哥哥,但是寄来的信上从来没有地址,他很想让哥哥来看看大城市的样子,来看看汽车和工厂。可是哥哥自从去了西北当兵,就再也无法取得联系。
除了每个月寄来的生活费和一封短信,哥哥成了灰蒙蒙大漠里一个远去的背影,越想看清却越模糊。后来,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爆发,他的哥哥站在山坡上,一边扔着帽子一边欢呼。遥远的许兆元似乎也有了某种感应,某种与哥哥相同的欢喜。
北方的乡村
大学毕业后,许兆元遇到了张暧华,他们是朋友介绍的。
见面那天,他站在朋友工作的工厂门口。他看着远处有一条狗,视线跟着狗,落到了一双厚厚的棉裤腿上。那正是张暧华的腿,也是张暧华的裤子。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也不知道。那天艳阳高照。
文革开始后,许兆元被就地分配到呼兰的孟家公社做社长。到公社的时候是中午,公社所有的乡亲们都在公社食堂等候着他们。乡亲们听说二人还没有举办婚礼,热情地张罗着择日不如撞日。许兆元和张暧华害羞,连连拒绝着,但是盛情难却。
许兆元下午去买了几包糖和几包烟,还借了村里干部的一件新西装,晚上在公社食堂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婚礼。
婚礼上,许兆元穿着借来的西装,张暧华穿着仅有的一身红裙子。两个人在一群初次谋面的乡亲们的掌声、哄声与笑声中喝下了交杯酒。
睡觉前,许兆元把西装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炕头上,炕头的火烧大了,第二天一早,衣服上被削了一个硕大的窟窿。他透过衣服上的窟窿可以看到张暧华正熟睡在炕上。窗外下着雪,衣服把视线其他的地方挡得严严实实,他似乎在通过这个窟窿看着另一个世界的张暧华。对于这件被烧坏的衣服,许兆元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多年以后他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仍然有些唏嘘,他说至今都没有再见到过那位干部,他一直很想还一件衣服给他,但是人怎么也找不到了。
许兆元在呼兰待了四年。他时常躺在靠近公社办公室的一侧的谷堆上,汗布背心被谷子伸出的触角刺痛。他总是望着远处,开阔的土地前种了一排低矮的树。是松树。
1969年,珍宝岛战役打响了,许兆元一行人决定参军入伍,可没成想只训练了半个多月,战争戛然而止。许兆元带着一众民兵队伍,突然没了盼头,他仿佛被掐断了发条的机械青蛙,停在半空中然后无力地倒了下来。
大庆油田
准备去打仗的这批人准备离开驻地,回到村里种地。驻地突然来了一批招工的队伍,问许兆元,愿不愿意带着他的团队一起去大庆建设油田。
他又一次离开了他原以为属于自己的土地,带着兄弟们离开了公社,一路向东,向大庆去。对他而言,大庆是陌生的,就像曾经的齐齐哈尔、呼兰公社一样陌生。不过他早已习惯了这种陌生,甚至对这样的恐惧感到熟悉和亲切。他深知自己处在巨大的社会变革中,一个吞噬一切的洪流,而他携带着赤诚和热血翻滚其中。
他到了大庆,失去了玉米和高粱的土地被磕头机和油田占据,更远处是数座小小的临时房子。
来到大庆的第一年,大女儿出生了。许兆元高兴极了,他给大女儿取名叫筱美。
大庆没有河,因此土地变得完整空旷。他经常抱着筱美坐在油田建设堆成的山坡上,看着磕头机沉下又升起,虔诚又尊贵。
一年后,张暧华又怀上了筱满,也是个女孩。
在工作中,他得到了领导的重视,这个带着乡土味的小眼睛青年总是穿着汗布背心,叼着烟,站在阳光明媚中间,眯起眼睛看着变化中的一切。
大庆的冬天因为广阔而更加寒冷。筱满经常用刀在裸露而凝结的油田中划出一个小小的四边形,再用木棍插起,她便得到了这个冬天最小也最温暖的玩意儿。她点燃油块,开心地举着火把在院子里跑,于是那火把将四周都照得更亮了些。
没有房子的城市
伊拉克战争结束,许兆元一家被调到地处华北油田的廊坊工作。这是他人生中又一次迁移。
筱满后来说,家里一下子就富了,原来都是坐在砖头上吃饭,现在家里也有了彩色电视。九十年代的廊坊是一片废墟,华北平原承接着无尽的风沙的狂吼。在灰蒙蒙的天幕里,远处有几座帐篷,人们都睡在里面。
许兆元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是一条大而外皮坚硬的鱼,在一片没有边际的湖里游,湖底沉着的都是他过往的记忆。他看着那些历历在目的建筑、土地、人,他流下了眼泪。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水里流出眼泪的,或许他感受到的仅仅是悲伤而已。他沿着记忆游到更深的地方,死黑的湖水没有声音,似乎要将全部的他淹没。他感到窒息,继而醒来。窗外下起了大雨。
在廊坊,他把全部的生命投入到工作中。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忘记了年轻时那些对着星星的异想天开,满脑子都是他的管道、老婆和孩子。
筱美和筱满两个人从石油小学读到管道中学又读到石油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找了个石油单位的工作。由于许兆元的身份,没人敢在工作上为难筱美和筱满,她们就这样顺利地过完了前半生。
后来有人问过筱满:你怎样评价你这一生?
筱满沉默了很久,说:“于我而言是幸福,但如果是别人,也可能会很痛苦吧。有些人这辈子早在出生前就八九不离十了,我们只能抓住人生中的一二分,并且努力让那些琐碎和平凡的自我意识绽放得弥足珍贵。”
我的小学
我是筱满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我出生在河北省廊坊市。从我有记忆开始,外公就一直在北京工作。我并不知道他前半生经历过什么,他在我心里只是一个喜欢穿汗布背心的白头发老头。
外公和外婆退休以后来家里帮爸爸妈妈带我,教了我很多东西。外公说,做人要讲信用,要节俭,不可以随便抛弃自己不想要的东西。
那时候家里有一只鹩哥,会说你好,还会骂脏话。每次家里来了客人,我和鸟都是家人拿来活跃气氛的宝物。
我和妈妈一样,在管道幼儿园上学。幼儿园老师和外婆相识,于是对我就特别一些。我记得她经常在下午茶时间偷偷塞给我一根香蕉。那根香蕉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家庭的间接照顾。但是我似乎不太喜欢这种“照顾”。
八岁那年我出了一场车祸,为了过马路买一根糖葫芦,被一辆出租车压过,没有落下残疾,但是换来了和家人相处的半年。每天外公外婆都会陪着我。车祸改变了我,我在半年卧床期间体重疯长,变成了一个小胖子。学习成绩也直线下降。
上初中以后,我感到身边的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石油工作变得困难,资源型城市持续枯竭,国家的政策不再倾斜,但似乎一切又在地表以下以微弱的磕头机的力量变化着。
初二那年,爸妈把我送去天津读书。像外公一样,我从一片土地到了另一片土地。在全家人的不懈努力下,我成了偌大高考移民热潮的一份子。
有一天晚上,我也梦到那条鱼了,我梦见我跟着它,在同样的一片湖里游泳,我不知道自己是一条鱼还是一个人,总之我正在快速且自由地游动着。我茫然地看着湖底沉没的一切,才知道自己从未离开,记忆也从来不会浮出水面。随后我被一声巨大的雷惊醒,天空下起了暴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王重淏(出生于河北省廊坊市,摄影师,艺术创作者。目前就读于伦敦艺术大学切尔西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