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问题青年Wonderers(ID:openyouthology002),作者:小曾,编辑:Sharon,顾问:郭玉洁,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三年前,我同时认识了小吕和未眠,和他们成为了朋友。小吕来自一个三线小城,是个在准备考研的普通大学生,普通到在人群中放眼望去,也无法一眼认出;而未眠则来自王者峡谷,在超过一亿的王者荣耀玩家中,未眠是少数的十个佼佼者之一。我和他们的相识,以游戏为媒介,让我同时接受了来自现实生活和虚拟世界的冲击。
这是一段我和他们的故事。
小吕
今年 8 月,我搭乘三个小时的高铁,到达了 X 市。那是一座北方工业城市,去往市中心的公路两旁,伫立着大量工厂。沿途电动车络绎不绝,那是当地主要的交通工具之一。
我和小吕约在他住处附近的网吧。导航指引我来到了一栋没有名字、也没有招牌的建筑。在昏暗的灯光中进入一扇小门,坐电梯到三楼。我看到一个巨大的网吧,乌泱泱来上网的人,一眼望不到头。
小吕似乎看出了我的震惊,解释道,这座城市只有六所网吧,属于同一个老板,所以尽管每个网吧配置都很陈旧,依旧是人满为患。他说:“我们这个城市不像北京、上海,特别无聊,真没什么玩的。网吧、酒吧都少得可怜。”
小吕穿着白色短袖和卡其色运动短裤,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男生的样子,只是额前头发长得快要遮住眼睛,他露出羞涩的表情:“这段时间忙着准备考研,没管头发,显得有点邋遢了。”
小吕似乎很内向,不停拿出手机看时间,刷微信,来缓解我们之间的尴尬气氛。当我们开始聊天,他突然说:“我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吧。”我意识到小吕说话带着些微的乡音,我说,“没关系的,我的普通话也不标准。”他才松了一口气,“主要是我们这儿的方言太难听了。”
从小到大,小吕都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他记得有一次玩王者荣耀时开麦和网友聊天,网友立马说,“哥,你这是哪儿的乡下口音啊。”这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在打游戏时和人开麦讲话。
小吕说,大学寝室的室友们,只有一个是外地人。刚上大学那会,他们会开玩笑地制定规矩,“在寝室,就得说我们当地话。”每当外地同学说普通话时,他们就在旁边起哄,“这是哪里来的洋人在拽洋文呀?”但很快,小吕就“叛变”到了说普通话的那一部分少数群体中去。就连和父母通电话时,他都坚持用普通话。
作为仅剩一年毕业的大学生,考研是小吕目前生活的重心。距离 12 月的研究生考试还有五个月,但他已经早早完成了第一轮考研复习,也联系上了报考院校的师兄师姐,开始搜集历届的考研真题。他说,身边 90% 的同学都在考研。
小吕接着说:“我想要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自由一点的,如果不考研,现在是找不到这样的工作的。”实际上,他也想象不出怎样的工作是份“好工作”,连续两年多的疫情,让他并没有多少机会去线下实习。
在考研之外,他的生活很简单。平时,他会约上几个小伙伴去逛逛商场,吃个饭,看个电影,但因为疫情,他已经很久没去过电影院了。
小吕住的地方往前几百米就有一个小型的商场,他和室友就在这里买每天需要的菜。他们平时多半在家下厨。小吕告诉我,最开始租房的时候,他什么菜都不会做,经常边做菜边打电话给妈妈求助。有时候,他们还会因为做出了一顿好吃的饭菜高兴上很长一阵。
为了减轻在外租房给父母带来的负担,小吕找了一个家教的兼职,每周两次,给一个初二的学生补习物理。这份工作每小时薪酬 50 元,跟这座城市平均家教兼职收入持平。家教能给小吕带来一个月 800 块的额外收入,在生活费上节省一点,刚好能承担小吕一个月 1400 元的房租。
当我和小吕聊到游戏和他的电竞梦,他说:“都是成年人了,还是要现实点。”
©《小伟》
未眠
我和未眠的相遇是在王者峡谷。
那是 2020 年春节之后,疫情席卷世界,被迫居家隔离的我,成了“王者峡谷”的常客。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我登上陪玩软件,当时正是国内的深夜,在线的陪玩并不多。在少数几个选择中,我一眼选中未眠。他的接单数不超过 20,是个新手陪玩,与动辄 20 块、30 块一局的陪玩相比,他一局仅 5 元的实惠价格让人心动。
很快,“未眠”在游戏里向我发送了好友申请。
王者峡谷里依旧弥漫着春节氛围,山丘上堆着积雪,在我们“出生”的水晶旁,挂着一排红彤彤的灯笼,路过的小兵不时放出烟花,加油助威。
未眠的角色是韩信,扎着红色的高马尾,肩上扛着一把透甲枪,显得非常高大。在峡谷里,他时常来无影去无踪,灵活地在草丛和石墙间切换,一会儿“杀”了一个敌人,一会儿完成任务拿到奖励。整场游戏,几乎沉默寡言,只在危机时刻敲打出几句:“小心草丛”、“跟着我”、“换装备”。
我选择了“蔡文姬”这个人物,紧紧跟在未眠身后,但因为腿太短,时常追不上他。偶尔,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小婴儿,缓慢地移动,替他加血,替他挡刀。整场游戏,我的眼神都集中在游戏左上方的小地图上,千方百计地寻找未眠的踪影。
未眠的王者荣耀主页挂着大大的“国服”标志,只有王者荣耀中四个游戏大区游戏积分排名前十的玩家才能获得“国服”的称号。标志旁是他在 24 个赛季打下“最强王者”称号后得到的认证徽章。他隶属于赛区最强的游戏战队,主页曾累计获得过超过 12 万次的玩家点赞。在未眠简洁的陪玩自我介绍里,他写道,“未眠”这个名字曾经霸占了整整三个赛季的王者荣耀 QQ 区国服排行榜。在超过一亿的王者荣耀玩家中,未眠就是那少数的十个佼佼者之一。
在未眠的世界里,打游戏是很简单的事情。用他的话来说,“只要有双手,只要花点心思”,都能达到跟他差不多的水平。那些酷炫的、我跟不上的操作,他都觉得很简单。有时他会耐心给我讲解那些我怎么都打不出的操作。游戏过程中,他会来个俏皮的动作,或者讲出一两句好笑的话。他的出现,让我在疫情被隔离时,第一次感受到了游戏带来的心灵上的治愈与放松。
和未眠待在一起,我感到说不出的踏实与安心。在王者峡谷中,他像一个巨大的保护神,监视着其余四个队友的一举一动。每当有危险出现,未眠总能在第一时间赶到队友的身边。每次游戏结束,我都忍不住发自内心的吹捧他:“我还没见过玩韩信这么厉害的。”
“你听过梦泪吗?”他问我。
我当然听过。2016 年,梦泪是王者荣耀电竞队伍 AG 超玩会的一位职业电竞选手。在当年的 KPL 王者荣耀秋季赛上,他用韩信这个英雄无兵线拆掉了对方的水晶,完成了奇迹般的翻盘。因为这个操作,王者荣耀官方还专门修改了游戏机制。
未眠接着很快打出一行字:“梦泪是我的偶像,他的韩信那才叫厉害呢。”
未眠认为,梦泪是个有“电竞精神”的人。在五人游戏的队伍中,他能主动挑起大梁,凭借队友之间的默契与信任,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言弃,这是未眠说的“电竞精神”,也是许多人认为王者荣耀吸引人的原因。
为了表达对梦泪的景仰,未眠特地截图了梦泪奇迹翻盘的那次操作,做成了自己朋友圈的封面。
梦泪拆水晶
电竞社
小吕生长在 X 市的乡下,初一时,他接触到第一款喜欢的网游——英雄联盟。接下来三年,每个周六下午,他都会背上书包离开家,借口去找同学写作业,事实上,是和几个好哥们去网吧打游戏。他每周省下二十块钱的生活费,足够在网吧玩上五个小时。晚饭前,他才会匆匆赶回家。
每年的英雄联盟 S 赛,小吕不会落下一场。比赛期间,他会跟兄弟们用一包辣条的赌注猜输赢,上课时还会传纸条讨论赛况。
在那三年,他有了第一个喜欢的电竞选手 “Uzi”,也有人叫他“乌兹”。这是一位充满传奇色彩又颇有争议的选手。许多媒体评价他天赋异禀,玩什么都能很快上手,乌兹第一次站在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的舞台上时,只有 16 岁。小吕羡慕他的天赋。在和朋友们打游戏的过程中,他慢慢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乌兹那样天赋异禀的游戏玩家,他上手一个英雄经常需要练习很久,一到实战又很容易因为紧张而操作失误。
但和小吕一起打游戏的哥们却不这么认为。小吕是他们五人小队的游戏队长,游戏中的任何操作和指挥大家都听小吕的。每次打完游戏,他们会“孝敬”小吕一包辣条、一瓶可乐,开玩笑地说,“感谢爸爸带飞。”
高中,小吕家有了第一台电脑,他打游戏的时间大大增加,“以前去网吧只能打一下午,因为钱不够,现在父母不在家我就能一直打游戏。”那段时间他彻底成了一名“网瘾少年”,作业顾不上做,成绩从中等水平直线下降。在高三倒数第二个学期公布的成绩榜单上,小吕的名字排到了最末尾。
小吕记得有一天,他在学校里再次遇到了初中一起玩游戏的哥们。小吕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他却嫌弃地看着小吕,“你怎么现在成绩变得这么差了呀,不会连大学都考不上了吧?”那是小吕第一次感到,打游戏没有意思,“那句话打击着我的自尊心,之后我就拼命学,高考前都没有碰过一次游戏。”
小吕最终考上一所二本大学,上大学之后,他加入了电竞社。小吕加入的初衷很单纯,“高中不让做的事,在大学能成立一个被公认的社团……我也想加入电竞社,做比赛、交朋友。”
大一一整年,小吕都沉浸于电竞社的社团活动。他主动联系了王者荣耀高校赛的负责人,劝说负责人把电竞比赛的地点设置在了他们学校,还全程负责了赛事的落地。作为一名游戏爱好者,他也和寝室室友组成了一个游戏队伍参赛。
“这是我组织的比赛,我当然特别想赢。我一看宿舍里的同学都打王者,就和他们一起组了队。”为了能取得名次,小吕制定了严格的训练计划。每天晚课结束,全宿舍要训练上一小时,复盘、制定战术 15 分钟。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小吕一样有好胜心。但宿舍里的一些小伙伴开始逐渐不满。有的跟小吕抱怨:“我们打游戏只是为了娱乐、放松,现在打游戏就像工作一样,很没意思。”有的劝小吕:“我们又不是专业的,只是玩玩,何必这么严格呢?”还有的室友很直接,“游戏打得好能写进简历里?答应你参加比赛就不错了,还天天拉着我们训练,真是蹬鼻子上脸。”
小吕的“一意孤行”让他的宿舍关系迅速恶化,这是他第二次觉得打游戏没有意思。在这个五人的游戏比赛里,小吕觉得自己干什么都使不上劲,甚至有时候显得特别可笑,“还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呢,现在看确实太年轻。打游戏就算打得好又算个啥?”
从那之后,小吕决定把生活的重心放到学习上来。上好每一堂课,准备考研。这些才是“有用”和“该做”的事。
电竞梦
熟络之后,未眠完全没有了高冷的样子,每次打出“四杀”、“五杀”操作,还会臭屁地问我一句,“我操作 6 吧?”
他说,他也有过“电竞梦”。高中时,有人邀他加入电竞俱乐部,参加青训队伍。他常常跟我吹嘘,“要是那时候去了,现在说不定都出名赚大钱了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去青训队伍,但发出这样的感慨是有理由的。
2018 年,IG 战队在 LOL 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上夺冠。传闻,这支队伍幕后老板是王思聪。队伍夺冠后,整个团队成员,包括教练在内,获得了王思聪每人一百万的奖励。资本的大量入驻,把“电竞梦成真“的故事变得愈加频繁,也传播得越加广泛。
电竞选手赛后成名、买房买车、收获爱情和大量粉丝的传闻处处可见。但是,成为冠军的毕竟是少数,许多游戏打得不错的玩家选择进入了陪玩行业。和直播、赛事一样,陪玩也是游戏行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王者荣耀的战队群里,我曾看到一家“陪玩工作室”的招聘广告,上面写着:“圆你电竞梦,月入过万不是梦。”
2019 年,“陪玩”风靡一时。当时,热门的陪玩 app “比心”号称自己是“1000 万人都在用的陪玩软件”。各类陪玩 app 的“王者荣耀”游戏专区里,各式名号的“大神”尽收眼底,比如“国服百强孙尚香”、“百星野王”、“摘星星给你”、“千场金牌法师”……其中很多是直播平台的大小主播、游戏中可遇不可求的野王,甚至有知名电竞队伍的青训、专业队员,每局只收十到五十块的费用。
2020 年初,由于疫情被迫在家上网课,未眠在朋友的介绍下开始做陪玩。在那段时间,未眠父母的收入都断了,未眠做陪玩的钱都被拿去补贴家用。他告诉我,“未眠”这个名字是从一段话里摘来的,“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他在抖音上刷到过这段话,觉得很美,就用作了网名。
未眠做陪玩很拼,他基本 24 小时都挂在网上,这样才能第一时间接到单。他告诉我,最缺钱的时候,他一天打 16 个小时,这样一周能赚到两三千。
找陪玩的人,通常会被称为“老板”。有的“老板”是为了打游戏时有人陪伴,让游戏体验更充实;有的,是为了能有大神带飞,享受躺赢的快乐。
同是陪玩,风格也各不相同。有的陪玩打会游戏就去忙别的事情,经常找不到人;有的陪玩为了逗“老板”开心,会开麦说个不停;有的陪玩技术一般,却非常擅长甩锅给队友和“老板”……和他们比起来,“未眠”即使在陪玩时,也有一份对游戏的追求和“职业”的操守。每次陪玩结束,他都会重看一遍自己的游戏失误片段,甚至会发给我一小段失误分析。尽管“陪玩”并不保证每局都能赢,但打得特别不好的时候,未眠甚至会把收到的钱全部退还给我。
未眠说,做陪玩的两年里,他遇到过各种类型的老板。有的老板很阔绰,只要打得高兴了,随手就会发个一两千的红包给他;有的老板很能聊,能拉上他聊 5、6 个小时。他说,陪玩这份工作让他有机会接触到现实生活中他可能一辈子也接触不到的人,但他也一次次触碰到了人与人之间跨越的距离。
我和未眠的交流,完全是在游戏中。心情好的时候,未眠会拉几个他的“国服”兄弟一起和我打游戏。他们边打游戏,边开着麦聊天,那时候的未眠显得特别放松。
偶尔,兄弟们会用羡慕的语气聊起未眠的网恋对象。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听出来,未眠和女朋友因为打游戏而认识。女生不仅长得好看,还很崇拜、喜欢未眠。每次王者一出新皮肤,她都会第一时间送给未眠,兄弟们笑称未眠是妥妥“人生赢家”。
在国外居家隔离的一段时间里,我都陷在找不到人聊天的封闭中,深夜 emo 的朋友圈也成了我的常态。有一天,“未眠”在微信上找到我,语气神秘地对我说,“姐,不要 emo 了,快上线!”
未眠好像等了我很久,他用了一个全新的账号,立马和我组队开了一把娱乐赛。游戏没开始多久,未眠就躲在草丛里,招呼我过去和他集合。他选的还是一头红发的韩信,绕着草丛转来转去,在他的血条旁边,挂着一个显眼的“国服”标志。
他激动地示意我跟他站在一起,当我的血条和未眠的血条重合的时候,“国服”的标志好像挂在了我的 ID 前面。“就是现在,赶紧截图,姐!”未眠一边打字催着我截图,一边开始拍我的马屁,“姐好厉害啊,都国服了,这还有什么好 emo 的呀!”那晚,我久违地笑出了声。
在王者这个虚拟世界里,未眠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他总能带我逃离现实的窒息感,找到久违的、单纯的快乐。
陪玩
认识未眠的时候,我刚刚开始找陪玩。当时我在美国读研究生,由于疫情,只能待在十二平米的家里上网课,除此之外,就是发呆。很长时间,我都找不到人聊天。找个人陪我打游戏,在游戏中聊点有的没的,成了我在这段封闭、压抑的日子中能得到的唯一一点喘息。
在这个过程中,我慢慢认识了一些“陪玩”,并和他们成为了朋友。他们通常都是年轻的男孩,比如“小聪”。他比“未眠”还小一岁,高中辍学后,加入广州一家知名的陪玩工作室。才 17 岁,小聪就实现了 3 万一个月的陪玩收入。他在广州市中心租的单间,房租就要 3800 元。
但游戏、陪玩对身体的消耗很大,是“青春饭”,随着年纪的增长,速度、精力都会退步。在 20 岁那年,小聪因为技术水平下降,没有通过工作室的季度测试。
2021 年 9 月,包括比心 App 在内的多个游戏陪练应用因存在利用低俗、软色情信息诱导未成年人参与陪玩、诱导玩家用户下单等问题被统一下架整改。当月,国家新闻出版署印发《关于进一步严格管理 切实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网络游戏的通知》。《通知》要求,所有网络游戏企业仅可在周五、周六、周日和法定节假日每日 20 时至 21 时向未成年人提供 1 小时网络游戏服务。这意味着未成年人陪玩彻底成为“历史”。
陪玩产业的疯狂缩水让小聪成了“失业”大军中的一员。
做陪玩时,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小聪以前赚的钱很快就花完了。他没有积蓄,失业后,吃了两个月的清水面。他去应聘大大小小的游戏工作室,但都因为游戏水平不足而被拒绝。意识到继续做陪玩没办法养活自己,去年,小聪退掉广州租的房子,回到老家的小城镇,开始跟爸妈一起住。每天早上八点,小聪骑着电动车去哥哥的餐馆帮工,下午去社区做有偿的核酸采集工作人员。
东莞、深圳的电子工厂招工时,小聪会去应聘。但是电子厂要求没收手机,工作强度也很高,小聪不喜欢。他离不开手机。刷刷抖音,跟人聊天,偶尔玩玩金铲铲、欢乐斗地主这种小游戏,是他工作之外最重要的事情。
“陪玩”产业和“电竞梦”就这样被资本裹挟着,迅猛发育,又匆匆落幕了。
©《大象席地而坐》
退游
2020 年底,未眠站在 19 岁的尾巴上,他对我说,“最近我感到特别焦虑,再也找不到最开始玩游戏时纯粹的快乐了。”
在未眠的陪玩圈子里,基本所有老板都爱找“弟弟”陪玩。小伙伴里,大多是高中、大一学生,19 岁已经算得上“老人”了。很多专业电竞队伍招募青训队员会明确限定年龄,15~17 岁,这是手速和脑袋转得最快的时候。未眠正在慢慢超过电竞的黄金年龄,他感觉很害怕。每每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变慢,手速跟不上脑子的时候,他都焦躁不安。
不仅如此,未眠的网恋女友临近大学毕业,要开始找工作,她开始频繁拒绝和他一起玩游戏。最后,女友向未眠坦白:“成年人迟早要回到现实,游戏应该是为了娱乐,谁真的把它当生活的全部呀。”这句话令未眠非常沮丧。
逐渐,他进入了半退游的状态,每天晚上守在一个叫“张大仙”的主播直播间里,看他打游戏,自己却很少再上线。我问他看“张大仙”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他说:“张大仙是个退役的职业选手,但是他无论技术好的时候,还是技术差的时候,打游戏都是那么快乐,真想知道他有什么办法。”
未眠曾经的好哥们,霸榜国服许久的“野王”迎来了自己 24 岁的生日。他决定不再做陪玩,从虚拟世界回到现实世界去打工赚钱了。退游后的野王,和小聪一样,最终在电子厂打工。电子厂打工需要没收手机,工作强度也很高。每当“野王”抽空跟未眠聊上几句时,都会劝他一定要好好学习,“不然就只能像我这样,老了找个厂上班哟。”
也许好哥们的经历真的对未眠形成了决定性的影响。几天后,未眠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本人退游,之后不再接陪玩了,这个号也会弃掉。大家江湖有缘再见。”
从此之后,我再也没在王者看到未眠上线过,他就这样消失了。
现实
没错,未眠是小吕的网名,而小吕是未眠在现实世界的延伸。当未眠下线时,小吕的生活还在继续。
在虚拟世界里,未眠很单纯,很中二,是会凭头脑一热做事的人。他享受游戏带给他的单纯快乐。为了逗我开心,他会专门在游戏中设置一些小把戏。每当有人骂我,未眠会开麦和别人一直吵架,就为了讨要回一个给我的道歉。一旦打输了比赛,他会跟自己赌气很久,在练习场里反复练习失误的操作。
但在现实生活中的小吕是一个很理智、很聪明的人。他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情。他早早认清了以电竞梦、游戏为生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总能在关键的人生节点选择放弃游戏,回归现实生活。他说:“电竞选手都是走到塔尖的人,大多数不上不下的人是不被看到的。什么电竞梦,都是骗人的。谈恋爱的时候,找工作的时候,谁关心你游戏打得好不好啊。”
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大一小男生。三年过去,他很快就要毕业,需要为自己的未来规划道路。母亲对他的的期望是:“去考体制内。”按照母亲的话,小吕如果能考上公务员,那么之后的日子都不用愁钱害怕失业了。他却想考研,他觉得,只有考上研究生,才能离开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也才能摆脱掉迷茫和不开心。
因此,他非常努力地考研,拼命想要和这座单调、无聊的北方城市划清界限。所以,他决定再也不说本地方言,“这样去了外地,大家都听不出来我是哪里人。”
聊到这里,他指了指马路边停着的一辆电动车说,“我正好开了电动过来,要不载着你参观下我生活的地方吧”。
我俩一前一后地坐在电动车上。电动车明显有点不堪重负,后面陆陆续续有电动车超过我们。沿途,电动车因为道路施工而颠簸不平,小吕叹了口气,“我在的城市明明二十几年都一尘不变,但每天都有地方在重新施工,真搞不懂”。
小吕指着一栋新的小区楼,侧过头跟我说,“我的房子就租在这里,跟一个同样要考研的室友一起。这个地方去学校很方便,开电动车 5 分钟就到了”。
若考研顺利,小吕想去的地方,基本都在南方。
“我想去苏州,感觉是一座充满烟雨的南方城市。”
“还有云南,这个地方听上去就感觉有很多云,风景肯定很美。”
“我也想去广州,感觉那里好玩的东西特别多,还有一大片海。”
©《钢的琴》
尾声
在对话的最后,我问他:“这个问题是给未眠的,你现在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
尽管作为小吕的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但作为未眠的他很快给出了回答:“虽然不打游戏了,但还能跟游戏里认识的朋友们保持联系,对我来说就很开心了。好多个深夜,我觉得特别孤单。说起来有点矫情,就是拿着手机发呆,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只感到很寂寞。游戏给了我很多现实世界给不了我的东西,最多的就是快乐。”
实际上,我的初高中并没有没有接触过任何游戏,但未眠带领着我在这些游戏中寻找到的快乐以及他那些有关游戏的快乐回忆,倒是让我想到了一段遥远的“不务正业”看动漫的回忆。
我想起初中时,我也曾沉迷于二次元很长时间,想起那张被我贴满了喜欢的动漫人物贴纸的课桌,以及和同桌一起临摹的动漫人物头像。在只有考试与学习的初高中,这些爱好曾是我青春期交友的重要渠道。流川枫、路飞、鸣人......我在这些角色中二又热血的人生中流连。他们保护着我的“幼稚”与勇气,为我搭建起了多元的世界观与理想。
但在 2020 年春天以前,这些回忆对我来说都是如此的苦涩。它们紧紧伴随着老师的批评与一连串父母“只知道玩”的指责。在被迫快速成长为一个只做自己该做的事的成年人的路上,我已经遗忘了这种快乐太久、太久。
我相信在很多人的成长道路上,父母口中的虚拟世界不外乎“浪费时间”、“不务正业”、“影响学习”。在我们的成长环境中,它们总是逃脱不了被禁止、被下架、被清除的命运。但在未眠,也是小吕所在的这个虚拟世界里,我看到了他结成友谊、收获成就,甚至有了未来的另一种可能。
临别时刻,小吕一直送我到了高铁的安检闸口。等我进去后,转头发现他还站在闸口外看着我。我远远地看着他,突然想不到一个准确的、可以形容他的词,务实?聪明?单纯?还是真诚?我突然觉得小吕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看着我站着发呆,小吕把手举过头顶朝我用力地挥了挥。
那一刻,我堆积如山的复杂情绪终于冲破了心底牢固的河堤,我鼓足了力气,朝他大喊:
“未眠——江湖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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