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工作,被无穷无尽的牢骚支撑着前行
2022-09-30 13:30

狗屁工作,被无穷无尽的牢骚支撑着前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ID:lixiangguo2013),作者:杰克·琼斯,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说到工作,抱怨是常态,在工作中总会有一些瞬间让你脱口而出——什么狗屁工作!甚至会生出这种感觉:重复着无意义的工作,往后的人生仿佛一眼就望到了头。


于是,为了摆脱狗屁工作、为了不过一眼望到头的余生,杰克·琼斯,一位“坐办公室”的,决定放弃舒适与安稳,成为一名“神圣的”院前急救员。


接下来他会过怎么样的人生?或许在你的脑子里已经想到了这样的场景:车祸现场,急救员飙车赶来挽救了濒死的伤者;一位老人突然心脏骤停倒地,刚好在场的急救员为患者做心肺复苏;又或者,在路上为一位临盆的产妇接生......


这种情况当然有,但是不多,就像杰克·琼斯自己说的那样——“有一点太平凡,有一点太悲惨,也有一点太现实了。“院前急救员“神圣”的属性之外,首先这是一份工作。


显然,迎接杰克·琼斯的依然是一份“狗屁工作”.......


被病人殴打咒骂是家常便饭,有的还会在救护车上小便,但这样的“甲方爸爸”又得罪不起,一旦被投诉有可能会毁掉自己的职业生涯;英国的医疗系统又充满了无数槽点,底层打工人更是得靠着牢骚前进。


读完杰克·琼斯的故事,豆友@闻夕felicity 这样说:


如果你是一个社畜打工人、为了让这个糟糕的世界变好哪怕一点点而坚持做着狗血、无意义、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狗屁工作,一面每天拷问自己“我真的做得到吗?”“我为什么还不辞职?”“我为什么要这样投入远大于产出地为了芝麻绿豆点钱承担远大于收入的风险、代价和道德困境?”,一面起早贪黑地挣扎着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着瘫软如泥的自己工作和生活,那么这本书就是写给你看的。


好了,今天与大家分享的,就是杰克·琼斯“狗屁工作”中的一项内容——让人相信扑热息痛有用。



我们分发最多的“药物”,是常识


急救人员是一类很难相处的人。我们耐心很差,为不听指挥而自豪,个个都是发脾气的能手。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沉湎于一场真正有益健康、令人满足的抱怨更享受的了。抱怨病人,抱怨领导,抱怨同事,抱怨调度:所有主题都大受欢迎。我们也不是平白无故乱发牢骚:抱怨是在伙伴间促进团结的一种方法,它在这方面的功效堪比彩弹射击或扎筏漂流赛等团建项目。况且你还可以边抱怨边吃甜甜圈呢。


常有人说,NHS(英国国民保健服务,National  Health Service)的运转靠的是员工的善良。如果说NHS的救护车服务可以算个例子,那么你可以说,相比善良,NHS更多是被无穷无尽的员工牢骚支撑着前行的。


当然,和同事一起抱怨,在任何行业都是一件团结人心的乐事。而当你每一班都要连干12个小时,和搭档共同声讨那一系列令人窝火的情况更是能让时间过得飞快:先唠叨两句那些根本用不到你们专业知识的无聊求救电话,再抱怨一下那些确需你们出手的真正任务,继而谴责管理层脱离前线实际,最后再嘲笑他们竟还想让我们勇于改变——可选话题就是有这么丰富。幸好这种种矛盾并没有阻断那种令人既沮丧又振奋的情绪,正是这股情绪让疲惫的我们在半夜两点还能坚持下去。


有许多话题会引出这些令人安心的牢骚。对于有些同事,最大的对手是其他司机阻塞道路的行为:那些不肯停车的人、示意要你超车的人、慢悠悠的送殡车司机,还有紧跟在你屁股后头的人。对于另一些同事,最持久的伤害来自上级的不支持。不过,要是委屈也分等级,有一种委屈必定是无可置疑的冠军,那就是急救资源的预期目的和求救电话的随意现状之间的永恒错位,换句话说就是对急救服务的滥用。


刚刚穿上这身绿色战斗服时,我可能还对未来的日子心存华丽的幻想。我幻想在阿斯达超市的冻品过道上为孕妇接生,在滂沱大雨中为巴士底下的病人插管,在火车站台上为一颗颤抖的心脏除颤,我幻想和醉汉扭斗,应付一场又一场车祸。倒都不是太狂野的场面,但总好过在Excel里摆弄公式函数。


没过多久我就从幻想中醒悟了。真相很快浮现出来:原来我竟要花这么多时间告诉别人怎么吃扑热息痛。


人说既入深山,勿惧虎豹。急救人员处理的是真正的紧急情况。这理所当然,因为这份工作就是为此而设的。此时此刻就有一组急救员正在处理你能想象到的每一种血腥惨剧:止住流血,打开气道,割断绳索,有节奏地按压胸膛,急匆匆地赶往医院。但还有更多人入得深山,遇见兔子。也是在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冷静地安慰某个忧虑的病人,说事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或是在让病人认清现实,走出短暂的危机。要么就在解开难题,搞明白状况。


这是因为,救护车虽然配了警笛警灯,在后车厢里有各种设备和急救药物,但我们分发最多的“药物”,却是常识。


外加扑热息痛,大量的扑热息痛。


“我不信”


就可能像这样:


“你哪里疼?”


“浑身都疼!”


“你不舒服有多久了?”


“两天了。”


“你在发烧。吃过退烧止痛药吗?”


“吃了扑热息痛。”


“什么时候吃的?”


“吃了没用。”


“我是问什么时候吃的?”


“起床后。”


“好吧,那是什么时候?”


“11点。”


“今天上午?”


“昨天。”


“昨天上午到现在,你就没再吃过药吗?”



我尽量保持语气轻柔,毕竟我不是要谴责这位病人。但是我感觉到她并不喜欢这场对话的走向。她纳闷,眼前这个穿绿色制服的男人为什么老盯着扑热息痛不放——他有点太执着了吧。她纳闷,为什么我们还没有动身去医院。她还纳闷我是不是真的急救员。她带着疑惑打量我的制服——好像熨得不太平。


“吃了没用。”


“好吧。你现在完全可以再吃一点。你上次吃了多少?”


“一片。”


“明白了,你其实可以吃两片。”


“两片?”


“两片。”


“一次吃?”


“一次吃。”


“我平常只吃一片的。”


“所以才不管用。”


“你有没有更厉害的药?”


分歧这就来了。这位病人觉得难受。她大概还没到觉得自己要死的地步,但肯定认为自己的病已经重得无以复加,非得使用某些相当高端的设备才能康复了:恐怕得用上针头,也肯定得动用那些名字很长的药。但在我看来,她应该只是有点病毒性发热而已,只要适当休息,多喝水,再吃点止痛药,就很有希望在两天后止住病情。


“不如先吃两片看看效果?”


“但那不危险吗,用药过量的话?”


“过量是指一天吃八片以上。而你两天才吃了一片。”


“我不想上瘾。”


“你不会上瘾。”


“可是会管用吗?”


“什么意思?”


“吃了药能去病吗?”


“这个药没法消除感染,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但它能减轻疼痛,还能退烧,那样你会好受些。”


“那吃它有什么意义?”


“它能让你好受些呀。抗病的事就交给你的身体好了。”


“我想要能去病的药。你给我那种药吧。”


“我没有那种药。”


“为什么没有?”


“我们不带抗生素。而且你多半也不需要抗生素。”


“那你想让我吃的是——”


“扑热息痛。”


“它只会把问题掩盖起来。”


“可不是这样哦。”


“我会好受些,但还是病着。”


我哪有精力和她纠缠这个问题,这个止痛片是否会掩盖病痛的问题?我决定今天不打这场嘴仗。眼下我就一口咬定要她要每4小时吃两片药。我还没说“布洛芬”这个词呢。


“你难道不想好受些吗?”


“不想。”


“不想?”


“我想要真的好起来。”


“好吧。我认为你的情况就是一次很简单的感染。你年轻,健康,体征都正常。我们所说的‘危险征兆’你都没有。你现在体温偏高,因为你的身体正在对抗疾病,所以你才觉得难受,觉得乏力。你的身体需要一些时间来战胜疾病,但最多不过几天工夫。只要你给自己降温,大量喝水,定时吃扑热息痛,你就不会这么难受,你的身体也能完成必要的工作了。”


“如果你没法子让我好起来,那就送我去医院,他们能让我好起来的。”


“你要是想去医院也完全可以。但是你没必要去。去了也要排很久的队。你还会和许多其他病人坐在同一间候诊室里。而且你要的东西,他们未必能给。”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


“我建议你把暖气关掉,开一扇窗,掀掉这两条厚被子,多喝水。”


“我不喝水的。”


“那就喝点别的液体。还有定时吃扑热息痛。定时吃。要每4-6小时吃两片哦。我们现在就吃两片,过4小时再吃两片。”


“过4小时?”


“没错。”


“到时候还能再吃?”


这又不是什么机密信息。它就印在药盒的背面。


“那几点再吃呢?”


“嗯,现在是夜里11点45分。要是你到3点45分还醒着,就再吃两片。”


“唔,那要是我睡着了呢?”


“那也没关系。可以醒了再吃。然后再过4小时再吃两片。总之每4-6小时吃一次,只要24小时内不超过八片就行。”


“听着好乱啊。你能给我写下来吗?”


“药盒背面写着呢。”


“我知道,但我生病了,看不清那里的小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吧,我写给你。”


我一边在一张纸上写下用量说明,一边想着怎么才能写得比药盒上印刷的更清晰。我从药板上摁下两片,递了过去。病人望着药片,并没有接。这药真行?她的内心,仍有一小部分在认为我是某家药品公司的销售代表。


“你确定它们有用?”


“它们肯定会有帮助的。”


“你想让我把两片都吃了?”


我脑袋里轰的一声。就这个。就是它引爆了我。


深呼吸,别抱怨,这是工作对不对?


我向来自认为是个有耐心的人,但最近,有两个反复出现的场景使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一个是我送孩子上学时催他们快点出门。另一个就是有人说这句话:你想让我把两片都吃了?


与之类似的对话,我在本周已经有了七八回,之前我一直保持冷静。但现在我只想在自己脸上打一拳。想发出世间最响的呸声。想猛晃病人的肩膀。想用番茄酱在墙上写下辞呈。“你想让我把两片都吃了?”不!我才不管你吃两片一片还是零片。你打电话来说有状况,说状况紧急。我现在给了你解决方案。这个方案很简单,你只要伸伸手就行了。你不是在帮我的忙。不是我想让你吃两片的。你想怎样随你的便……


深呼吸。别抱怨。这是工作对不对?还很简单对不对?这位女士只是乱了方寸。她只想有一个她可以信任的人来告诉她没什么大碍。她是我今天接连遇到的第三个不知道发烧了该怎么办的病人,也是本周的第五个知道打999却不相信吃药有用的人,但这些是她的错吗?我只是觉得,这份工作本该面对前方的未知才对。但现在前方的发展也太容易猜到了。


我告诉自己,任何职业里都有重复劳动。一个工匠要是每天学新技能,但每个技能都不会使用两次,那他的效率可就太低了。那么我现在体验的只是乏味的日常工作带来的沮丧感?或许吧。但这次遭遇真正使我恼火的,不是它和之前那么多次的相似之处,而是某种默默接受、乖乖认命的感觉:为了这种非紧急状况生气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将来还会遇上一百个一模一样的病人,为此愤慨反而会使他们更难对付,所以你动什么气呢?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他们对急救系统的冒用才让我们都保住了饭碗。为这个而抱怨,就像朝着井里大喊一样,不会有任何结果。


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仍觉得井里有一股奇怪的吸引力:它有着卓越的声学特性,能发出抚慰人心的回音。对于独自开着轿车上晚班的我,冲着它喊上两声似乎再快活不过。


没完没了的非紧急求救不单会使医务人员失去干劲,还会极大降低系统的效率。它造成的压力会使急救服务难以为继,因为现有的资源不足以应付这样海量的工作。于是服务质量下滑,重病者只能苦等,这不是因为有更多的人心脏病发作或是遭遇了严重事故,而是因为那些原本可以在家处理的小毛小病,现在也有人打电话求助,而这类电话的量还呈指数式增长。这种错位正使我们的急救大厦从内部开始逐渐瓦解。其结果是,从业者在应该掌握的专业技能上不断退化,外勤人员也都产生了倦怠之感。


更要命的是,这种错位还意味着真正有紧急需要的病人常常无法得到及时的响应,由此影响治疗的效果。从根本上说,这是在滥用一套为公共利益而建的体系。


病人在遇到争分夺秒的医疗状况时,应该可以打通求救电话,也应该有信心自己能得到及时救治,上门的医务人员应该手法娴熟,救护车应该加满了油,警灯警笛一应俱全。


而发烧的病人应该多开窗,多喝水,如果想好受些,就吃两片—对,两片扑热息痛。


女病人仍满怀期许地凝望着我这个穿绿制服的男人。我脸上确实也没有显露着什么谋杀意图。我咽了口唾沫,叹息一声,想象了一下刚煮好的咖啡的芳香。是结束的时候了。车上有一包奶油夹心饼干等着我呢,还有一壶温茶。这位女士要的,不过是几句安慰和一点建议罢了。


我露出温暖的微笑。


“是的,我是想让你把两片都吃了。我们试试效果好吗?我去给你倒点水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ID:lixiangguo2013),作者:杰克·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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