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作者：李心怡、周晓晓，头图来自：《苍兰诀》
《苍兰诀》完结了，但“头等苍人”依然陷在“诀症”里出不来。如今打开热搜，基本每天都能看到王鹤棣与虞书欣的名字。
主演《苍兰诀》之前，他们一个是在《遇龙》中奉献出多个“冥”场面的“古偶丑男”，一个是表情包比演技更出圈的内娱小作精；《苍兰诀》让他们双双一雪前耻，飞升顶流。
这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
毕竟，该剧播出前的片花曾被诟病“塑料质感”，剧情看似也是老套常见的仙侠奇幻剧。结果，播出后爱奇艺播放热度破万（上一部破万的剧还是《人世间》），让观众大呼“土却上头”。
《苍兰诀》剧照
“小学生看很幼稚，二十来岁的女大学生看刚刚好。”豆瓣这个高赞短评，多少道出了它的流量密码——《苍兰诀》不够好，但在幼稚的同行衬托下，它又被报复性打分的观众镀上了一层本不该属于它的金边。
同人杀死了官方
“感谢《苍兰诀》在这个八月带给我的欢乐、感动、悲伤、反思、遗憾。就像朋友说的那样，你再怎么改，也不可能重拍，或许大结局的时候就应该说再见。好吧，再见东方，再见小兰花，后会无期。”
9月2日，赵彤在朋友圈写下这段话。
三天前，《苍兰诀》收官，结局不尽如人意。赵彤难以接受草草收尾的结局，当晚熬夜到凌晨三点，重写剧集的31到36集，发在豆瓣苍兰诀小组后，许多组员回复，“这是我心里的结局。”
赵彤今年30岁，是一名普通上班族，偶然在抖音上看到了《苍兰诀》搞笑片段合集，无聊时决定去看看。
《苍兰诀》剧照
起初她以为这还是老套的模式化仙侠奇幻剧。阴差阳错下，“三界最强”月族月尊东方青苍与底层仙女小兰花命运绑定的设定，听上去像极了仙侠流水线上的产品。“一个反派一个正派相爱，女主角都是比较可爱善良的，包括互换身体的桥段韩国奇幻剧好多年前就已经流行过了。”
然而随着剧情推进，赵彤渐渐有了代入感，爱上了里面鲜活立体的人物，每天都在期待故事的进一步发展。
但从28集开始，她前面积累的期待全面崩塌。
当小兰花死而复生为神女息芸后，东方青苍抛下自己作为月尊的责任，只陪在女主角身边。前期饱满的人设在此刻退化为纯粹的“恋爱脑”。神女息芸则一改小兰花前面的灵动，从会思念师傅、在乎朋友的小仙女，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起伏、冷淡而完美的“AI机器人”。
“我相信所有喜欢小兰花的人都会非常伤心。我当时好想质问编剧，为什么要这样？”人设崩塌加上剧情又陷入互相隐瞒、为爱牺牲的套路，让赵彤心碎。失望的她重写结局后，又和豆瓣苍兰诀小组成员共同商议，修改出了大家心目中满意的结局。
《苍兰诀》剧照
互相隐瞒，产生误会，然后“为虐而虐”，是这类电视剧的俗滥情节。“我最讨厌的就是男女主角‘没有嘴’，他们都不说。”赵彤说。《苍兰诀》在前期主打的亮点之一就是“男女主都有嘴”，最后却没能保持。在赵彤改写的结局里，男女主角坦诚相待，不会故意说伤害彼此的话，更不会为保护对方假装失忆。
让她不满的，还有原剧结尾，私情和大义再次站在对立面，爱成为男女主角最大的弱点。重写的结局中，因为爱，东方青苍集合小兰花的神女之力，练就大招“琉璃火”，点题“爱是盔甲，不是负累”。
“神女真的好惨，她们世代为护佑苍生而牺牲自己，牺牲后也没人在乎和祭奠，好像大家都认为神女的献祭理所应当。剧中小兰花也是这样，从头到尾只牺牲了她一人，其他人没付出任何代价就收获了和平，这样的和平会让大家珍视吗？”
赵彤认为，草草收尾的结局像空喊口号，体现不出《苍兰诀》制片人提炼出的主题“爱与和平”。可“喊口号谁会愿意看？”因此，赵彤重写后，神女为保护三界牺牲自己，仙月两族人也为了复活神女付出了代价。
“神女爱众生，众生也爱神女，才能让众人明白和平来之不易。”
赵彤说这些和自己一同改写结局的小组成员是“逻辑迷”。大家对结局感到失望，不仅是因为重回老套路，也因为剧情前后脱节，逻辑不合理。有人评论原结局为“想拔高立意拔得四不像，人设毫无逻辑”。
豆瓣网友“Mangata”感叹：“我爱的是有血有肉的他们，不是走向既定结局的木头人”；“明天是个好天气”看完改写后的结局说被治愈，“和所有的不甘、意难平和解了”；更多的回复则是：“你比编剧更懂东方青苍和小兰花。”
突破三生三世虐恋的成人童话
《苍兰诀》并不是这个夏天的唯一一部仙侠奇幻剧。
同样在今夏播出的仙侠剧《沉香如屑》，集结了因主演仙侠剧人气飙升的杨紫和成毅，播出后反响远不如预期。
《花千骨》剧照
赵彤从《花千骨》就开始看国产仙侠剧，也追过杨紫主演的《香蜜沉沉烬如霜》。《沉香如屑》冲着杨紫她也去看了，看的时候却觉得很奇怪。“杨紫和成毅饰演的角色之间好像从来都没对对方承认过自己的感情，也没有一起经历过什么生离死别，怎么就会突然间八百年来都忘不了一个人？”
神仙前世今生虐恋的戏码，曾经是仙侠剧最成功的催泪秘笈，如今越来越卖不动了。
有不少观众抨击《沉香如屑》是《香蜜》和《琉璃》的结合体，豆瓣网友“20个小明≯”更一一细数了它的七宗罪：“每个玄幻仙侠修真苦情虐恋戏，必然配备一个‘高台跳水’大女主，为了爱情她们走上悬崖，排起的长队足以绕全宇宙三圈。特效打斗拉胯、布景妆化辣眼这些都是小问题，最大的致命伤是老套+同质化严重，‘双生莲一强一弱’这个设定前十集借着一打不同角色之口絮叨了不下50遍……”
平庸不是问题，毫无新意的复制粘贴才是致命的灾难。就连曾经被视为“仙侠大花”的杨紫，也难以给朽木镶金。
对比完《沉香如屑》和《苍兰诀》，赵彤发现，曾经她对《香蜜》的喜爱，有很大可能是因为杨紫：“演技要大于剧情。但同一个演员如果一直演同一类型的电视剧，就会让人觉得套路化。”
年龄问题也是回避不了的硬伤。“杨紫今年三十岁了，前几年她年纪比较小的时候，还能演娇俏的角色。演员可能比普通人内心成熟度要高，如今她就演不出那种感觉了。相反，我觉得虞书欣的小兰花就把古灵精怪的感觉演得很好。”
《苍兰诀》剧照
而且，小兰花不是传统仙侠剧设定下的“傻白甜”，赵彤用“纯真”来形容她：“在看过的电视剧中，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女主角。”由于自己身份低微，受尽怠慢，小兰花能对弱小的生命共情。仇敌月族的人们因为两族大战失去亲人，日夜思念祈祷的场景，深深触动了小兰花。
男主角东方青苍也不是扁平化的强者。他为了练就绝招“业火”，经历痛苦，拔情绝爱，因此误会父亲多年。当误会解开后，他并没有立即原谅，而是踟蹰不前。多日后真正解开心结的那天，他跑到父亲的旧殿里哭泣，并在小兰花的怀抱里尽情释放痛苦。这让赵彤觉得角色很真实——即使是强者，也会犹豫、脆弱和反复。
《苍兰诀》剧照
赵彤描述两个主角为“有血有肉，有泪有爱，有责任担当，面对命运高喊我不服”。
虽然男女主角的法力悬殊，但并未出现“霸道总裁爱上我”式的单方面宠爱。甚至小兰花在关系中是主导方，她虽法力微弱，却内心强大，能启发东方青苍去感受和欣赏爱。通过她率先求婚等故事铺垫，展现了当下社会男女平等的性别观。
《苍兰诀》对传统文化的领会和化用，也让仙侠奇幻故事的厚度迈进了一小步。奇幻作品爱好者“巽”指出，《苍兰诀》的部分世界观不再是模式化的道家修仙体系，而是来自巫楚文化，如云梦泽、神女等设定，是一次亮眼的创新。
除此之外，它还突破了仙侠奇幻剧最为人诟病的封建观念。
作家、剧评人毛尖曾说影视剧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按地位、财产分配颜值，按颜值分配道德和未来”，她列举的两个例子《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香蜜》都是曾经大火的仙侠奇幻剧。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剧照
豆瓣用户“月呀么”曾为《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写剧评《论恶毒女配的经济政治地位》，提到故事的逻辑都围绕着既定的出身：政治经济地位高，就是好主角，结局美满；政治经济地位低，就是坏配角，凄惨而终。
而《苍兰诀》中没有恶毒女配角，出身高贵、有“男主配置”的长珩是配角，传统设定下的反派人物东方青苍反倒成了主角。
在这个故事里，值得赞颂的不是权势和强大，而是爱与慈悲。
剧中，男女主来到人间云梦泽游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云梦泽里人的一生，也只是仙界司命殿中一张薄薄的命簿。小兰花的工作是修复命簿，她本以为“他们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在我眼中不过是命格树上一片红叶的枯荣而已”。
然而当他们亲身经历人间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后，为世人“拳拳爱子之心、挂念钟情之人”等真情动容，甚至产生恋慕。
从古至今，神仙曾承载人类的终极幻想，秦始皇苦求仙丹，只为长生不老，化羽成仙。这是超越人类权力财富的更高阶幻想。小兰花和东方青苍虽已获得这样的能力，却不曾像云梦泽的凡人一般赤诚去爱。
长珩识破仙界虚伪后决定反抗自己的兄尊——仙界最高权力拥有者；小兰花说，自己不要做神女，只想当一棵普通的兰花草；东方青苍宁愿承受所有情爱带来的痛苦，也不要忘记这些感觉。
《苍兰诀》剧照
如果说之前的一些仙侠奇幻剧宣告了出身的绝对性，《苍兰诀》则意在表达，出身不代表命运，高贵与否也并无绝对标准。
赵彤的豆瓣名是“普通用户”。当社会主流氛围鼓励人们追求财富、成功和卓越时，她却被一句话震动：“和自己达成和解，承认自己是一个普通人。”她称《苍兰诀》为“成人童话”，里面的人物没有被外在观念束缚，不要当战神，不要当神女，只遵循本心。“这是我在现实生活中期待成为的人。”
“东方幻想”，路在何方
有不少研究者指出，相比西方已然成体系的幻想文学与奇幻影视剧，中国的奇幻剧命名呈现出无序的状态。在对西方奇幻进行本土化改造的过程中，国产奇幻剧的生产分裂为两条路线：第一条路是改良，这种作品仍称为“奇幻”。第二条路则是彻底革命：“玄幻”和“仙侠”。
而相比明显水土不服的“改良派”与男频气质鲜明的“玄幻”剧，属性偏阴的仙侠剧在中国占据了更广阔的市场与受众群。
《仙剑奇侠传》剧照
2005年，改编自同名游戏的《仙剑奇侠传》打开了国内仙侠奇幻剧的门扉，在当时创下11.3%的高收视率，成为一代人的回忆。此IP在随后还衍生出《仙剑奇侠传三》《仙剑云之凡》，十七年过去了，《仙剑奇侠传六》也即将推出。
《仙剑》系列糅合了浪漫的神话叙事，《仙剑一》里李逍遥与赵灵儿、林月如三人之间的感情纠葛是仙剑迷们的主要讨论点，《仙剑三》中徐长卿和紫萱的三世情缘也令人唏嘘。它也不乏瑰丽的想象，李逍遥从“小流氓”蜕变为“逍遥大侠”的传奇故事，在宏大的世界观中实现了英雄大义。
《仙剑》十年后，改编自网络小说的《花千骨》悄然改写了国产仙侠剧的道路。此前，国产仙侠剧多是少年仗剑江湖行的热血武侠叙事；此后，仙侠剧开始从女主角视角出发，以“神仙谈恋爱”为主要内容。中国传媒大学教授戴清称之为“舍宏大精义而偏重言情”，承载的是“对极致浪漫爱情的无限渴望”。之后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琉璃》《香蜜》《苍兰诀》等都属于此类。
《香蜜》剧照
这类“东方幻想”的世界架构来自中国传统神话，通常为天、地、人三界，囊括神、仙、人、魔、妖、鬼。有一些通用的规则，比如上古大神修为最高，神仙会下凡历劫，还有诸如三生三世的生死轮回。《美国商业资讯》曾评论：“这类影视剧创造了与众不同的世界概念……独特的东方审美，让观众停不下来。”
伯明翰学派强调青年亚文化与社会结构及社会矛盾紧密相关。在当下高竞争的内卷社会，青年们逃避现实的背后是对现实深深的无力感和微弱的反抗。
因此，恰如“丧文化”“佛系青年”等词汇火爆网络，当下青年在仙侠奇幻剧中更容易找到属于自己的文化认同。“仙侠奇幻剧更加注重虚拟空间的建构，游戏化的情节设置，偶像化的角色塑造以及贯穿始终的虐恋主题。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传统的叙事结构与叙事话语，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青年群体的反叛心理状态。”
不过，尽管有大量的文化底蕴可供挖掘，尽管书写出梦幻的成人童话，国产仙侠奇幻剧却陷入千篇一律、不进反退的疲软境地，不少作品甚至成为“古偶”口碑洼地。乃至《花千骨》之后，类似的仙侠剧人设几近成“标配”：“男主角又帅又厉害，冷酷如冰山，女主角一直在表达感情， 男的就不回应。”这类创作上的懒惰让观众痛呼：“我以为《仙剑》是仙侠剧的起点，没想到它却是巅峰。”
《仙剑》剧照
《九州幻想》前编辑万户曾从事国产奇幻剧IP开发工作，在他看来，国产仙侠奇幻剧陷入如此境地，原因一方面出于市场，一方面出于创作者。
从《仙剑》开始，观众就更关注其中三角恋的悲剧性，而非奇幻的世界架构。虽然西方奇幻剧如《权力的游戏》好评颇多，“但国内看美剧的观众可能只有两千万人”，电视剧改编则需要更广的受众面。出于对投入产出比的考量，制作方自然会迎合观众，呈现他们喜欢的偶像剧情节。
另一方面，创作者对奇幻世界结构的搭建没有野心，搭着仙侠奇幻的架子，内里还是凡人的一套体系，譬如神仙对天帝行礼，和凡人拜见皇帝没什么两样。在道家修仙体系中，也不会去进一步思考当一个人有几千年的寿命后，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当一个家族有修仙者庇护，很有可能整个家族就会跃升为一个很重要的家族。那修仙者对社会体系和政治体系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基于这样的影响可以架构成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些黑暗面的利益斗争和社会变革在仙侠剧里是看不到的，你只能看到一个人活了几千年，还仍然爱着另一个人。”
万户这番话让我想起了奇幻剧《睡魔》。
《睡魔》里有个偶然被赐予永生魔力的普通人，睡魔约定每隔百年与他在一家酒馆相见。在六百年的漫长时光里，世界翻天覆地，睡魔眼见他“起高楼”，又目睹着他“楼塌了”，最落魄时甚至沦为被众人唾弃的乞丐。
即便如此，这个永生者仍享受咀嚼生命的滋味，认定“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来自生命中的经历与体验”。
《苍兰诀》剧照
将《苍兰诀》放入奇幻剧宇宙中，也许只能算勉强及格的作品，但放在国产仙侠奇幻剧中，其尝试、创新和进步已算一大亮点。它的胜利，全靠同行衬托。万户不无悲哀地表示：“我现在觉得所谓的国内好的奇幻剧，就是在恋爱剧的架构下还能讲出一个怎样好玩的故事，做出一个怎样的世界观。我已经屈尊到这种地步来看国内的奇幻剧了。”
巽则提及了韩国奇幻题材的另一桩本事。
韩国前几年的票房冠军《与神同行》用的是中国的十殿阎罗体系，韩语里阎罗们的名字都是汉语发音，内地字幕组在翻译时却连中国人自己的十殿阎罗名字都写不对。“十殿阎罗对韩国来说完全是舶来品，但他们现在拓展了这套叙事的生命力。我们老骂韩国人抄袭，但我们自己守着一大堆珍宝用不了、不会用，才是丢祖宗的脸。”
在她推荐的奇幻小说《江湖异闻录》下，有读者写道：“中国的奇幻一直在默默成长，什么时候我们能用通俗的方式来让《山海经》《搜神记》《淮南子》这些重新流行？什么时候我们能做出中国的《指环王》？”
这疑问过去12年了，我们迄今仍未能给出答案。
（文中赵彤为化名）
* 参考资料：
1、《中国电视剧“出海版图”继续延展，国外迷妹也爱仙侠剧》，作者刘昕；
2、《中国式仙侠奇幻剧的十五年梦回》，影视产业观察，作者杨倪；
3、《毛尖演讲：当下最具套路潜力的三种人设，看看你中招了没？》，四味毒叔；
4、《“仙侠奇幻”影视文化热的审美思考》，作者戴清；
5、《古装仙侠奇幻剧的叙事流变与审美意趣》，作者段佳；
6、《青年亚文化视域下的仙侠奇幻剧读解》，作者平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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