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ID:vistaedulab),原标题《实习律师:被低薪、996、PUA困住的青春》作者:郑立颖,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穷,是张妮为期1年半实习律师生涯最大感受。
2019年,张妮从中部某二本院校毕业。虽是二本学生,张妮一直成绩优异,被称为“中国第一考”的司法考试,她一次就通过了。
据统计,2016年至2020年,共有313万余人报名参加法律职业资格考试(司法考试),通过率仅有13%。
2020年11月,张妮成为了一名实习律师。在这之前,她早已经听说了实习律师行业的现状:薪资低,压力大,遇到脾气不好的带教律师可能还会遭到辱骂。之前班级里从事律师行业的同学也提醒她,真要入行,一定要做到“放下期待,熬住日子”。
这是一个很难熬的过程。
8月底,年轻的实习律师何超杰自杀的消息就传遍了律师圈,也引起了很多实习律师的共鸣。在外人看来,何超杰有着让人羡慕的开挂人生:他自小成绩优异,本科考入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就读于清华大学法学院,毕业后进入向往已久的知名律所。
然而,何超杰的姐姐发现,弟弟进入律所实习后,变得每天都很忙,吃饭作息十分不规律,压力大到没有了笑容。
今年8月中旬,何超杰因工作失误接到了被辞退的消息——这意味着,他之前所有的实习都归零,要重新开始。8月最后一天,何超杰选择了自杀。
律师行业内部有着深厚的论资排辈传统,从实习律师,到执业律师、资深律师,再成为合伙人,实习律师处在链条最底端。实习期内,很多人拿着行业里最低的薪资,身体超负荷运转,承担着巨大的工作压力和精神压力。
“5块钱的米粉,至少吃3顿”
真正来到律所后,张妮感受到了巨大的落差。首先就是薪资。面试的时候,带教律师就提出,所有实习律师都按当地最低薪资标准发放,一个月1800块。
张妮觉得,这些工资根本不够在一座省会城市生活。带教律师对她说,“行情就是这样,不满意你可以再找找。”
刚开始知道实习律师的待遇时,赵锡安和他的同学们也感到不可思议。2018年,赵锡安毕业于长三角地区高校的法律专业。他清楚记得,毕业前一家律所来学校宣讲,那个合伙人对着台下毕业生们自豪地推荐起自己的律所,介绍的第一项福利是:给实习律师交社保。
赵锡安马上想起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社会保险法》。社会保险是国家的法定保险,是法律强制性规定。令他和同学们感到不解的是,缴纳社保怎么就成为一项福利了?
赵锡安后来也发现,不只是社保等问题,实习律师这个行业的薪资,在不那么发达的省会城市,1500到3000元再正常不过,他们甚至还能听说一些无薪实习的情况。
张妮最终接受了每月1800元的薪资,但她算了一笔账,和别人合租,每个月房租需要支出1000元,剩下800元必须省着用。但“节衣缩食”四个字,只能缩食,节衣不太可能,因为律师行业是需要对接客户的,十分注重仪表和姿态。“之前听说还有带教律师让实习律师尽量不要乘坐公交车,而去打车,理由是让别人看见律师坐公交车不好。”
去年有长达几个月时间,张妮常常以米粉、面条来打发每天的饮食。“5块钱买的米粉至少可以吃3顿,8毛买的尖椒可以吃两顿,鸡蛋平均下来8毛钱一个。”这些价格对于张妮来说,原本都是冷知识。
在那些艰难的时刻,张妮常常提醒自己要熬住。熬不住时,就在深夜的出租房里大哭一场。最让张妮崩溃的还是2022年农历新年之后的遭遇。
当时,张妮急匆匆从老家返回省会,她不敢请假,“1800元的工资,除以21.5,再乘以请假天数,那我可能又少了几天的饭钱。”
然而,刚回所不久,所里就传开了投资方将要撤资的消息。当时,张妮和其他两位实习律师开了一句玩笑,“也许就这一点点工资也拿不到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当带教律师神色凝重地在会上宣布实习律师之后不会再有薪资时,张妮只觉得“比想象中来得快”。但她没有别的选择,如果这时候转所,那之前一年的实习期都白干了。她告诉自己只能忍,等待执业律师实习考核的那天。
《申请律师执业人员实习管理规则》中,对一年的实习期要求非常严苛。实习律师必须在一家律所实习满一年,而一旦中途离职,或者被开除,实习期将归零,一切重新开始。何超杰就是如此,他毕业两年,换了两次工作,因此实习时间都要重新计算。
原本处于律所底层的实习律师,相当于又被套上了一层紧箍咒。很多人面对律所,或者带教律师的不合理要求,也不敢反抗。毕竟,一旦失去这次实习机会,一切又要重来。
那一天回到出租屋,张妮还是大哭了一场。她感慨自己为何要活得如此艰难,这三年的委屈全部袭来:两次考公失利,男朋友考上研究生,提出了分手,她自己只能在小小的律所里煎熬,领着微薄的薪资。如今,连这点微薄的薪资也没有了。知道这个消息之前,张妮甚至已经几个月没有来月经了,起了一脸痘,头发也掉得很严重。
哭完之后,张妮看看表,11点了,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发泄情绪,第二天还要上班。她默默告诉自己,还是要熬住,自己的人生以后说什么也不会比现在更惨了。
实习律师的生存法则
工资低,但张妮每天要忙的事并不少。“活多、钱少、累心”是日常。
整理文件、归档、写诉状、端茶倒水、接送客户,张妮所在律所规模比较小,没有行政人员,张妮和其他两位实习律师还要兼任行政和前台的岗位。
除了接送来访客户,他们必须要在会议室做好服务工作,端茶倒水只是基本,材料也需要准备好,不能出一点差错。甚至有的带教律师会暗地里问他们能不能拉来客户,能不能找到其他办公场地。因为只有这些都做好,才能够为带教律师“分忧”。
入职律所实习4个月,实习律师赵璐已经熟知了一整套泡茶的流程:“有客户过来谈业务,我们必须在旁边照顾着,一定不能看到会议室里有人的茶杯是空的。”
对待这些规则,赵璐并没有觉得不适,在一代代律所人传承下,这已经成为了不成文的规矩。既然选择入行,最好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这些规矩。
进律所前,赵璐甚至还听说过很多更夸张的,比如帮老板接送孩子、开车、取快递、买衣服、送东西、深夜“话疗”等。
赵璐是家里独生女,过去25年里,她甚至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服务过父母。相反,父母竭力为她创造最好的教育条件。赵璐一路不负众望,考上了知名学校。她曾就读的学校属于法律界有名的五院四系——五院是指中国政法大学、西南政法大学、华东政法大学、中南财经政法大学、西北政法大学;四系分别是指北京大学法律系,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武汉大学法律系和吉林大学法律系。
赵璐是今年6月毕业的,不过她5月就已经开始实习,7月开始挂证。如果顺利的话,明年7月便可以参加执业律师实习考核。
在大环境不稳定的当下,越来越多人倾向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律师行业虽然干得好的话未来薪资和发展都会好,但二八定律也切实发生在这个行业,赵璐说,“只会越来越卷,越来越辛苦,我们学校可能只有50%的毕业生选择进入律所。”
在豆瓣小组“大学后悔学法学专业”中,法学学生感慨着司法考试的艰难,实习律师的困窘,以及执业律师的压力。目前,这个小组人数已经超过3.6万人。
赵璐从来没有放弃过本专业,“我当时就想无论是考公还是找工作,都要找和法律相关的。”
端茶倒水之类的杂活,也能够忍受,最难的还是心理上的落差。赵璐坦言,“我们老板虽然不是那种动辄辱骂的人,但每次和他说话内心都要经历一番挣扎。尤其是请假。”
赵璐5月入职的时候还没毕业,面试就和合伙人说好了毕业答辩和拍照需要请假。6月的答辩是在周末,但拍毕业照是在星期三。
请假的话,赵璐在微信对话框中编辑了好几遍,最后才发了出去。合伙人的回复是,明天团队聚餐很重要,尽量不要请假。赵璐屏住呼吸,解释了一句,“拍毕业照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也是想给学生生涯留下一些回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对方再无回复。
“我都已经习惯了,如果哪位律师让我们做事的时候说句‘谢谢了’和‘辛苦了’,那简直都很感人。”赵璐说。
上个月,赵璐所在的小区因为疫情被封了,她在上班时收到消息,便和领导说,也许回去就出不来了。
领导一听说,马上建议赵璐去住酒店或者租个房子,不要耽误下周工作。
“我当时想,一个月3000的工资,根本住不起酒店,更租不起房子。”赵璐说,这次她没有分辩,而是告诉领导要看看情况,最终还是选择抱着电脑回了家。
赵璐总结了一套实习律师的生存法则:维持体面、懂得反思、敬爱师长、友善同事、保持勤奋。但在遇到不合理的要求,甚至察觉到是PUA时,也要敢于拒绝,但拒绝时仍需维持一定的体面。
“高强度工作已成常态”
赵璐比较庆幸的是,自己所在的律所并非红圈所,也不是精品所,更不在一线城市,所以业务没有那么多,加班也没那么多。
红圈所,是律所行业天花板。比如环球、中伦等律所,这类律所名气大,收入高,同样,压力也很大。
她有一个同学,毕业后去了深圳的一家著名律所,主做婚姻业务,她向赵璐吐槽说,诉状多到根本写不完,晚上10点多到家,还要抱着电脑继续工作到凌晨。她常常在濒临崩溃时在群里发誓,“明天就去提辞职,一定要换所!”赵璐听她说,律所有一个年轻律师,因为长期劳累导致身体问题,住进了医院。
赵璐经常和这几个同学在微信群里吐槽,他们很少能和外行吐槽,因为实习律师的情况有些特殊,并不适用于其他行业。不过,有时候聊着聊着,同学就消失了,到第二天才在群里回复。其他人也都心照不宣——又被临时叫去加班了。
赵锡安毕业四年一直在做法务工作,但进入律所,成为律师一直在他的时间表中。这几年,他也一直关注着律师行业。
去年他去大学所在城市出差,提前联系了三位老同学,聚会时,只来了一个人,另外两个都在加班,尽管当时是周日。
身处这个行业,很多时候时间安排由不得自己。赵锡安记得,之前去上海某律所参加研讨会,发现他们的洗手间竟然是带淋浴房的,显然是给通宵加班后来不及回家的律师准备的。
赵锡安有个学弟在红圈环球所实习,曾发朋友圈说:“律所高强度的工作环境,带来的体验确实不太好,甚至让我的身体几度出现问题。”
通过这些观察,赵锡安感叹,高强度加班基本是头部甚至是大部分律所的常态,因为“要对得起客户的需求”,因为行业内卷严重,因为钱越来越不好赚。
高强度的加班并不能带来同等回报,“实习律师正常的薪资都不能保证,更别提加班费了。”赵锡安感到无奈。
律师行业的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态环境,适应不了的只能离开。学习了四年甚至七年的法律,他们当然知道这样的情况不符合常理,但没有人愿意冒险举报自己的律所。赵锡安发现,“面对经年累月、明目张胆的违法违规,中国最懂法的群体,却鲜有人主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比如劳动仲裁、诉讼。”
因为他们面对的,也是中国最懂法、关系网最广的群体,或碍于情面,或为了以后的职业生涯考虑,最终选择了忍耐。
律师行业圈子也很小,在一个城市工作过一段时间,基本上你会发现,很多律师都互相认识。如果真的去举报和仲裁,未来的职业发展,周围的人际关系都会受到影响。
有时候律师圈的人际关系很微妙。
最初实习期,张妮对带教律师的指导非常感谢,诉状上每一处修改痕迹都会仔细揣摩更正。但一年后,张妮发现,带教律师已经没有实质性的改动,只加一些定语,张妮没有得到肯定,反倒越来越多地受到打击。“他时时刻刻提醒我你不行,你得依赖我,依赖律所,不然你什么都不是。”
后来有一次,带教律师单独找张妮谈话,问她以后想做授薪律师(专职律师的一种,就是给固定工资,办案没有提成或者提成很低的律师)还是独立律师,张妮选择了后者,觉得独立律师更有挑战。
带教律师马上就一脸不悦。当时,张妮所在的所大多数新人都选的授薪律师。这之后,带教律师再也没有找过张妮做任何案件相关的事情。张妮也不敢去问到底是为什么。
今年6月,张妮终于通过了考核。这位带教律师又找到她,对她说,“你没有任何经验,什么也干不了,还不如就留在这儿转正,也就这里还能给你个机会。”
张妮问到每月薪资,对方说,2500。
张妮倒吸了一口凉气,下决心逃离这间律所。
离开的、留下的
这一年半的实习过程中,张妮觉得穷困和心累,但让张妮感到欣慰的是,实习考核也一次性顺利通过了。
通过考核后,张妮面试了当地几家律所,青年律师没有资源,薪资也低得可怜,有一家主做交通事故的律所还要他们去医院门前拉客户。
张妮最终决定先进一家建筑公司做法务,毕业三年了。起码要先养活自己,公司给她开出每月6000的薪资,试用期8折。张妮的计划是先通过法务工作攒点钱,再去做律师。
中秋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张妮收到了银行的短信,这是她半年来的第一笔收入。
和张妮一同实习的律师决定离开这个行业了,她刚在英国读完了硕士,觉得行业太卷,自己并不适合。
张妮也发现这行里,有很多在实习律师阶段就放弃的人,在社交媒体上,她看到一位实习三个月的律师选择去英国发展,他在网络上吐槽说,曾看到同所的实习律师被带出去陪客户喝酒,直到快把肠子吐出来,才收获了合伙人的夸奖。
“这行是适合身体好、抗压能力强、精力比较旺盛的年轻人,不然真的很难坚持下来。”张妮也这样认为。
赵锡安觉得国内的律师行业陷入了一个怪圈,合伙人也是从实习律师做起,也经历了严苛的生存环境,当他成为管理者时,会再去以当时的标准剥削新人。而新人大多选择顺从和沉默,因为他们相信“越往上,越公平”。
并非所有的实习律师待遇都如此低。同样经历过这个阶段的律师林峰,现在已经是北京一家著名律所的律师了。据他介绍,在北京一些顶级律所,能拿到1万甚至2-3万的实习律师也有很多。但在小律所,或者二三线城市的律所里,实习律师的收入确实很低。
“律师是一个对个人能力要求极高的职业,这不是一个可以混的行业。”林峰说,“这个行业可能是一九定律,10%的人赚了行业90%的钱,这10%的人及其团队富到流油。而绝大部分律师都很艰难。”
林峰解释道,这一方面是因为不同律所或律师团队收入差距比较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实习律师制度。不低于一年的实习要求,使得律所和带教律师处于非常强势的地位。
“比如你实习了11个月,因为跟老师关系很紧张,对方要辞退你,你要重新找个律所开始实习。这种现实下,你敢不敢得罪这个老师?”林峰说,“律所不签字,你连转正面试都参加不了。”
赵锡安也意识到,强制的实习制度,从效果上来看,不光没能达成实习制度设立的目的,还进一步恶化了整个律师行业的风气,使得无数实习律师变得没有执业尊严。
这几年,在社交网络上,关于改革现行的实习律师制度的呼声很高。法律职业发展平台环球法研也曾多次发文指出,现有的行业问题是因为一些律所和律师滥用实习律师制度,而现有的实习律师制度亟需完善,包括简化实习律师的申请手续,提高实习律师的工资待遇,保障实习律师的合法权益等。
不久前,赵璐听说,同一个办公室另一个律师团队的一个女生,入职不满一年,因为讲话比较直、不说敬语、爱说反问句,有时候上下班准时走,疫情在家被封了10天没上班,最终被劝离职了。
被劝离职对之后找工作是有些影响的,不仅要重新找律所实习,从头计算时间,而且如果同个城市律师互相熟识,她再找到律所的难度也会很大。
作为过来人,林峰建议新入行的年轻人找律所实习时,尽量不要去没有薪资或者薪资极低的律所。从实习律师薪资方面,一定程度上也能看出律所的情况,这些低薪或者无薪律所,本质上也不可能有什么发展。
赵璐也坦言,律师行业是一个前期需要投入和付出的行业。要想在律师行业有所发展,就需要日复一日的不断成长。如果以一年为一个年级,那么1-3年属于低年级,然后4-6年属于中年级,7-9年属于高年级,熬过了低年级以后,日子就好过多了,薪资也会有一个飞跃。
实习4个月,赵璐依旧保持着乐观,她说这4个月的经历大多都在自己的接受范围内,因为入行前,她将心理预期降到低得不能再低。她盼望着,十年后的自己能够在这个行业里有个华丽的转身。
赵锡安说,自己还是有些理想主义,当他发现法律专业的从业者连自己的权益都保护不了时,常会感到挫败。
他认为,学法律专业并通过了法考的毕业生都很优秀,但就是这样的一群人,毕业后只能拿到最低标准的薪资,加班没有时长限制,完全跟着“客户需求”和合伙人的安排走,更没有1.5倍、2倍、3倍的加班费,猝死、抑郁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他常常在自己的自媒体上发表文章,呼吁建立律所评价机制,如黑白名单,将劣币公示出来,完善相关立法,关注青年律师的权益保障。“公平,从来都是努力争取来的,比如八小时工作制,比如双休日。”他写道。但让他感到无奈的是,来自底层的呼声很少能够被人听到。
(文中采访对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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