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ID:zhenshigushi1),作者:吴向,编辑:孙雅兰,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经济困难时销售岗位就会变得重要,低底薪高提成,能给企业带来珍贵的营收。在就业不乐观时,许多年轻人正在涌入基础的销售岗,成为销售大军中的一员。
每个人干销售的人都热望成为销冠,可现实中开单不易,大批基础销售人员在高强度的工作中一无所获,只能成为销冠的气氛组。
一、销冠的背面
“昨天有位同学签下了6000万美元的单子,提成420万元。人家刚工作两个月。”公司领导难掩兴奋的语气说道,“我早就说过,在公司只要你肯努力,房子车子不是奢望。”
说完,领导的目光扫射一遍在场新人,最后落在那位被夸的同事脸上。两个人眼睛都眯起来。陈希慌忙将目光投射到空无一物的桌面上,仿佛挨了一耳光。
与羞愧同时涌来的还有不甘。“大家都是刚毕业的,怎么就不能是我呢?” 陈希想。
陈希入职这家主售快消品的外贸公司将满三个月,一单未开,按规定新人三个月不出单就会被劝退。同期入职的同事已经拿下百万大单,自己还吃着6000元的底薪。这对应付一线城市的生活捉襟见肘。面对同侪压力,陈希心里不是滋味。
公司的销售工作主要在线上进行,需要用社交软件去寻找国外的客户。两天前,终于有位客户回复了陈希,对方提出先签一个样品单,购买100支产品,数量虽少,但总算开单了。陈希卖力地推荐产品,时刻紧盯对话框,每条消息都秒回,细致解答对方的提问,生怕怠慢。
到嘴的鸭子还是飞了。发完付款链接后,陈希等待了两个小时,对话框始终沉寂。她心一沉,“成不了了?”两天后,依然没有新的消息弹出。陈希试探性地催问了一句,几小时后,她被对方拉黑了。
入职之初,陈希被分到销冠的小组,这对新人来说是难得的机会。销冠天天熬到凌晨两三点,还规定组员必须加班到八点半。陈希身体不好,几乎从不熬夜,通常11点就会休息,是小组里的异类。
一天晚上,她提前两分钟关掉电脑,被领导叫去谈话。几天后,又因为在工作时间玩手机被发现,她被踢出销冠的小组。陈希感到委屈,“怎么可能持续集中精力工作十个小时啊?”
图 | 陈希被客户拉黑
干了几个月销售,陈希觉得,能不能开单接近玄学。有人入职一周就签下百万订单,有人几个月就能买房买车。有人磨破嘴皮子也无法打动客户下单,与厂区工人一起挤在狭小的四人间宿舍。
寒冬时期的招聘市场,作为企业拓展业务求生存的主力军,销售岗位的需求依然坚挺旺盛。低底薪加高提成的模式,也是企业增本增效的一种手段。近两年,越来越多高校毕业生为了落实就业,主动加入销售大军。可少数造富神话,依然难掩大多数从业者的冷清业绩。
长期沉寂在销售链底部,对贺微来说如同一场长途巴塞。今年夏天,她在珠海找到一份电话销售贷款产品的工作,入职80天后,一单未开。失业的恐惧与日俱增。
一无所获的感觉令人心焦。贺微试图对抗这种空白带来的恐慌,方式是每天记录工作的细枝末节。这能给她带来一些心理安慰:没开单不代表什么都没做。
“8月8日,电销第32天。接通电话377个,通话79分钟,微信通过4个,意向客户3个。没开单,上门1人。”
“8月23日,电销第42天。接通电话320个,微信通过10个,奖励30元,意向客户2个,但不急用。没有上门,没有开单。一个客户说他明天下午上门,希望他一定来。”
“8月26日,电销第45天。接通电话,260个,微信通过6个,意向客户2个。前几天说要上门的客户今天来了,是个黑户。”
但这些数据在领导眼里,什么都不是。长期被另眼相待后,贺微自己也失了底气。她不敢和经理走在一起,会刻意回避眼神接触。业绩好的同事敢在会上跟经理抢话,她却连头也不敢抬。她回想起上学时,自己因为成绩不好,无法在课堂上昂首挺胸的日子。
贺微计算过,她打出去的销售电话,平均接听时间为12秒。绝大多数人在听见“先生\女士,您需要……”时就会挂断,有时附带不耐烦的咂舌声。
图 | 贺微公司销售部
愿意听她介绍产品的几乎都是老年人。往往不等她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老人子女的声音,“黑心肝的东西,老人的钱都骗,你没有爸妈吗?”贺微握着电话的手开始发抖,但不能挂断,“有领导看着,我得假装很忙。”
越是经济困顿期,销售岗位的竞争就越激烈。在就业市场艰难碰壁的年轻人,将低门槛的销售作为生计首选,可入行之后,大部分新人都停留在漫长的等待期中,承受是走是留的煎熬。
从斗志昂扬到偃旗息鼓,李禾只用了两个月。今年七月,李禾入职昆明一家公司,底薪1800元。公司业务部30几人,只有五、六人的月薪在8000元以上。她销售的东西是建筑资质,即在持证人和施工企业之间充当中介,帮助持证人寻找挂靠单位的同时,也为不具备独立申请建筑资质的企业提供便利。每成功协商一个单子,李禾能从中抽成5%。
工作第一周,李禾就谈下一个单子,为公司净赚七千元,自己提成560元。钱不算多,但激发了她蓬勃的斗志,想到还有很多个560元等着自己,她就充满了干劲。同组的同事一个月就开了十单,随身拎着名牌包,总是笑容满面,李禾以为那就是自己的未来。
现实的冷水从不吝啬浇灌。接下来的两个月,李禾一单未开。她只能靠1800元的底薪生活,刨去房租只剩800元。为了生存,李禾开始利用业余时间送外卖,每跑一单能赚七、八元。上个月,李禾靠送外卖赚了800多元,日子过得依然紧张,“还累得不行。”
图 | 李禾送外卖赚外快
二、一夜致富的梦想
做销售之前,贺微曾在饭店做了半年服务员,每月3100元,包吃包住。每天从早上八点工作到晚上十点半,一周只能休息一天。三个服务员同挤饭店一间宿舍,睡在两张生锈的架子床上。
饭店常年飘着油烟味和泔水味,味道顺着门缝钻进不通风的宿舍。时间一长,女孩们似乎被腌入了味。贺微爱干净,一遍遍洗衣服,用塑料袋把衣服都包起来,在后厨打下手时,每隔一会儿就要洗手。主厨看不下去,“爱干净就别做这个。”
长时间的高强度劳动,让贺微越来越吃不消,她决定换份工作。她在大街上晃荡了一天,一路问了几份服装店导购的工作,店里都表示不缺人。晃到傍晚,贺薇看见一家门店的招聘启事:电话销售,底薪3500元,朝九晚五。她透过玻璃往里看,办公室很整洁,每个人都穿着西装,座位上摆着一台电脑、一部座机。这一切都很符合她对白领的想象。
贺微推开门说明来意后,经理热情地招待了她。一个小时后,她被告知第二天就能来上班,住公司宿舍每月要交300元。经理指着店里一个胖男人说:“他上个月挣了6万多”,胖男人转过身歪嘴一笑。
贺微心里乐开花,当晚就辞了职。她打电话告诉父母,“我找到了一个坐办公室的工作。”这对只有中专学历的她来说,意义重大。
“办公室的饭碗”端起来并不轻松,她遇到的挑战和以前身体上的疲惫截然不同。首先是和道德感的对抗,劝别人贷款好吗?贺微难以说服自己。经理告诉她,“很多人想贷款,只是不知道渠道”,到处都是单子, “房贷、车贷、投资、做生意,都需要资金周转。”但贺微一直找不到客户,只有一次次被挂掉的电话。
贺微还被要求每天上门推销三次,疫情之后,进出住宅区本不容易,面对面推销更是难上加难。因为两个月里一单未开,她被公司扣罚500元。入职前,经理并没有提前告知她这项规定。
图 | 贺微入职前激励自己
一直以来在招聘市场,销售类岗位对应聘者的学历要求相当宽松,这个以结果为导向的岗位,吸纳了许多职业院校毕业的年轻人。如今,在就业市场供需失衡,就业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当下,不少销售岗位提高了对应聘者的学历要求,提出了本科以上的学历限制。
陈希本科毕业于一所一本大学的小语种专业,四年里一直稳坐年级第一,奖学金也拿到手软。得知她做了销售,朋友十分惊讶, “咱们初高中辍学的同学都去做了销售,你不觉得大学白上了吗?”何况,陈希性格温吞慢热,没有人相信她会去干销售。
陈希曾经试图考研。去年一整年,她都在为此做准备。她报考的口译专业只招收12个学生,她的初试成绩是第20名。考研失败后,离毕业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她转而投身就业市场。当同学们都已手握几份实习经历,陈希的简历却是一片空白。
陈希的升学之路,难度早已反映在数据中。2021年我国考研报考人数377万,较上一年增加36万,报考人数再创历史新高。就业压力是导致考研人数暴涨的主要原因之一。留给陈希和同辈人之间的选择,越来越少。
招聘网站上,向陈希抛出橄榄枝的都是外贸企业,多是销售岗和运营岗。相比之下,运营岗都是固定薪资,7000元左右,相当于销售的底薪。HR告诉她,销售主要靠提成,“月入两三万很轻松。”
入职第一周,一位同期入职的同事就靠一单提成四万多,而陈希还苦于研究销售流程和海关政策。她并未因此心理失衡,以为自己迟早也能做到。接下来三个月的冷清状态,粉碎了她的乐观。
这期间,公司大群里几乎每周都有同事买房提车的消息。同时,陈希的室友也来回换了几拨,因为开不了单而被开除。陈希越发焦虑,她想另找工作,却放不下突然“开个大单”的幻想。
李禾毕业于一所二本院校的会计专业,去年毕业前夕,她在人才市场四处碰壁。求职无望间,一家销售建筑资质的企业找到了她。
李禾并不了解这个行业,也瞧不上1800元的底薪。负责招聘的人告诉她,“做销售都靠提成赚钱”,又说“这一行你进来琢磨几天就懂了,不难。”后来李禾发现,流程是不难,难的是找客户。稳定可靠的客户都垄断在老员工手里,新人只能开发新客户,这对没有人脉资源的新人来说,无异于恶性循环。
林仪家住燕郊,她原打算在燕郊就业,打听一圈下来,两千多元的底薪与她预期相差甚远。她只好来到北京求职,大专学历并未带给她太多选择空间。服装导购一类的工作,基本薪资在4000元左右,想到北京合租房价格都需要1500,林仪不敢接受。
多次面试奢侈品店柜姐的失败经历,令林仪感到灰心丧气。她怀疑求职不顺是因为自己相貌普通,放弃了找正职的想法。偶然,她听说一家奢侈品店在招兼职,300元一天,包住宿,她决定试一试。
今年夏天林仪入行时,线下奢侈品店已经在疫情中走向下坡路。但勤快的销售依然不愁生计,一位入行四年的同事月收入维持在三万元以上,林仪并不奢望自己也能做到,因为这需要每月卖出上百件商品。在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局限后,林仪认为要实现这样的业绩 “简直是天方夜谭。”
林仪销售的包来自一家英国轻奢品牌,价格在几千元到几万元间不等,每卖出1万元提成80元。她目前的任务是一个月卖出价值三十万元的商品,之后会依次翻倍。但林仪已经两个月没开张了,试用期的薪资是3840元,艰难维持着在北京的生活。
店里有时候一上午才来两三个顾客。每当有顾客挑选包包时,其他两位柜姐都表现出极高的热情,寸步不离、满脸堆笑,“这包是今年最新的款,社交平台上好多人发呢”“这颜色最适合您这种冷白皮了”“一看您就是职场精英,这包合适,简约大气。”林仪想不明白,“她们怎么那么会夸?”
那些话林仪说不出口,她时常暗自感慨这些包值不起标价。她也学不会像同事那样“看菜下碟”,遇到一身名牌或举止不俗的客人,将价格提到最高值,再根据对方反应降价。
曾经,林仪对柜姐的职业抱有不少想象:永远衣着光鲜、面容整洁;收入不菲;能结识许多上流社会的人。入职后她逐渐认清了现实,“就是一名普通的销售。”
三、是走,是留
从念书时的尖子生跌落到销售行业的底层,陈希在巨大的心理落差下,变得越来越自卑。她开始大把掉头发、长痘,生理期紊乱,时常感觉有一股郁气堆积在胸口。
她开始反思这份工作是否还能继续。相比自己的一本学历,公司销冠只是大专文凭,可别人能做到24小时在线工作,还一直坚持学习外语。而她无法为了工作完全舍弃生活,规律的作息是她想守住的底线。相比其他同事,她也总是抹不开面子,只要感知到客户的一丁点冷淡,她就会觉得不便继续打扰。
对自己的反思,进而演变成对运气的分析:是不是该去拜拜佛了?
面对业绩不佳的销售,公司会毫不留情地劝退。被劝退当天,员工必须立即搬离宿舍。陈希的一位室友被劝退后,陈希收到了宿管的警告,“绝不允许留宿被劝退的员工,否则将一起被开除。”无处可去的室友,当晚在火车站待了一夜。
随时可能被驱赶的恐惧,在陈希心里扎根。她与深圳的远房亲戚打好招呼,如果自己突然被劝退,希望能借宿一段时间。
危机感驱使陈希准备后路。求职网站上,首页向她推荐的全是外贸销售岗,陈希很犹豫,在这里做不好销售,换个公司就会好吗?与此同时,开个大单的幻想还牵扯着她,令她不甘心彻底退出牌桌,只好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摇摆不定。
在不确定性的就业环境里,销售岗位的高回报彷佛成了一种更可期的希望。
李禾则决定继续坚持下去。她盘算过,凭借自己的大专学历,即使在昆明的就业市场也并无优势。与专业对口的会计工作,平均薪资只有三千多元,上升空间也很局限。要想在30岁前买下一套房子,她必须得抓紧时间攒钱。
好在坚持迎来了回报。由于总店销售额下滑,走了不少人,林仪升任了主销。她很珍惜这个机会,对工作充满了干劲。一有时间她就对着镜子练习笑容,在短视频上学习销售话术,并观察老员工的沟通技巧。这对性格内向的她来说,是不小的挑战,但一想到未来可能月入几万,她认为值得一搏。
在一份智联招聘的调查报告中,销售跻身要求35岁以下的职位比例最高的十大岗位之一,在这个对年轻人更偏爱的行当,年龄是无法忽视的倒计时。倒在开单路上的大部分普通从业者,依然需要思考是走是留的职业规划。
贺微计划,如果撑到过年工作还没起色,就回家相亲。父母替她物色了一个相亲对象,男人大她6岁,在县城有两套房,前些年靠承包建筑工程赚了些钱。
五年前,贺微从老家卫校毕业,没能考到护士资格证。在家闲了一年,父母着急给张罗相亲。她不想早早嫁人,在一个清晨收拾好行李,独自南下到了广东。
贺微从小生活在农村,父母以务农和打零工为生。在她看来,好工作就是坐办公室,不用风吹日晒。在广东的这些年,她进过服装厂、食品厂,做过饭店服务员,摆摊卖过饮料。只有销售满足了她的白领梦。
眼下这个梦也破灭了。开不了单,生存都成问题。她决定放弃在大城市闯荡的梦想,“或许,相夫教子也是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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