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整理自“前瞻者说”栏目邀请穆胜咨询创始人穆胜博士所做的讨论,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当前,中国经济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经济总量的增速放缓和产业的结构性调整同时袭来,所有身在局中的企业都必须适应新的规则,找到新的方向。不同产业赛道的企业,可能有不同的新玩法,但他们都面临一个相同的问题——如何在新时代建设有竞争力的组织?
企业选短期速赢还是组织转型?
1. 目前,中国劳动力市场正面临着人口红利见顶的问题,经济增速正在放缓,您认为这会对企业管理产生何种影响?
穆胜(以下简称“穆”):把人才市场看成劳动力市场是过于简单的认识,人口红利见顶只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并不是经济增速放缓的病灶。
经济总量真正持续健康地增长,一定不是来自人口红利,而应该是来自制度红利。就社会来说,是市场经济体制;就企业来说,是优秀的组织设计。在经济学里,我们都将其统称为“制度(institution)”。
就组织设计来说,如何让劳动力以人才的方式运作,释放组织与个体的潜能,是当前经济形势下必须要思考的问题。道理很简单,外部的黑天鹅、灰犀牛、疯狗浪共舞,造成了一种超级不确定性,企业根本无法控制。因此,让自己“活下去”和“保增长”最大的底气,只能来自于可控的、“组织”上的优势。
在组织设计上,我看到的趋势就是转型“平台型组织(Platform-based Organization)”。这是一种相对于传统金字塔组织的新组织范式,是数字时代组织进化的必然选择。当前有各类描述组织创新实践五花八门的概念,但在我看来,其实都是在做平台型组织。
这类组织具有两个很明显的特征:一是以客户为中心,客户指挥前台,前台指挥中台,中台指挥后台;二是客户的每次买单都会灵敏地影响这个指挥链条上的每个节点,所以人人都是自己的CEO。这样的企业足够敏捷,显然能够更快地发现市场的机会,并组织资源满足客户需求。即使在经济紧缩期,他们也会“剩者为王”。
2. 但现实中,愿意走向组织转型的企业实际上并不多,尤其在当前的经济形势之下,组织转型似乎风险更大?企业是不是更愿意选择一些“速赢方案”?
穆:这是一个组织终局的问题。举例来说,如果回到十年前,普通人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买房,没有钱怎么办?他会去借钱或贷款。因为他看到了终局是房价会大涨,他们认为成本和风险都是可以容忍的。同理,如果企业看得到组织转型对于“活下去”和“保增长”的意义,他们也会义无反顾。
至于说企业选择“速赢方案”,也要理性看待。
首先,我们要理解组织设计上究竟有没有速赢方案。我认为是没有的。有一些看似短期有效的方案,其实相当于服用兴奋剂,会有极大的后遗症,比如,企业搞搞家文化,搞搞价值观考核,搞搞军令状、誓师会或者用匪帮方式在酒桌上压高指标。
其次,组织转型这个事情的投产曲线,可能比大部分人印象中的规律要乐观。我们的研究显示,组织转型并不是要经历一个漫长的投入期,才能越过拐点抵达收益,而是“每走一步都有新的风景”,转型的过程中就有红利不断释放。大多企业害怕,实际上是他们没有勇气走出第一步。这个很正常,面对新事物,恐惧是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
图:组织转型效果呈现,资料来源:穆胜咨询
3. 如果说组织转型这个事情上企业尚且难下决心,但以标杆企业为蓝本,却很容易凝聚企业的共识。例如,很多中小企业管理者都将华为任正非视为偶像,怎么看待这一现象?华为的管理模式值得企业学习吗?尤其想问的是,中小企业能学华为吗?
穆:在我有限的视野里,绝大多数企业学华为,更多是老板为了缓解自己的焦虑,而非真正为了解决问题。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你经常能在老板们的办公室看到《以客户为中心》《以奋斗者为本》《价值为纲》,还能看到他们把这些书发给中基层干部,但他们自己却不会翻看。
说到底,华为的管理体系对于一般企业来说太复杂了,大多数老板们更喜欢简单直接,喜欢特效药,于是他们更倾向于把华为“符号化”,去阐释自己心中早就准备好的答案——“管理就是XXX,你看,华为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中小企业应该谨慎学习华为。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学华为的局部精彩实践,学学华为精神,但不要期待“一招制敌”。其实,华为经验对于中小企业往往是最不好用的,因为这套东西太体系化了,不是散装的,要有疗程才能见效,中小企业往往不具备实施条件。
大型企业应该清楚,选择学习华为就是要做组织转型,否则就是隔靴搔痒,走走过场。华为组织模式的核心就是将各个协作节点打通,并联而不是串联面对客户,共同创造价值、分享价值,“集成(integrate)”是其精髓。这种组织模式,其实就是我所说的平台型组织。
有些大型企业号称在学习华为的干部管理体系、前台铁三角、军团制等,这在我看来就是很荒谬的事情。组织设计是一个系统,局部改良没有作用,始终会被组织惯性拉回去。举例来说,一辆五菱红光,换了宝马7系的轮胎,也不可能变成百万豪车。
4. 这似乎又回到了组织转型的问题。能改造系统当然更好,但华为可是投入了巨大的成本,经历了漫长的折腾,才建立了当前这种标杆式的组织模式,一般大型企业应该都无法承受吧?
穆:在平台型组织的领域,不仅是华为,还有海尔等优秀企业。根据我们可以接触到的资料,全世界范围内有不超过30家企业在实践平台型组织。作为拓荒者,他们自然要付出极大的试错成本,当然,他们也收获了拓荒的红利。有了他们的拓荒,后续的企业自然不必“摸着石头过河”,而是可以“架起桥梁过河”。
当然,要让大家有“桥”可以走,还需要对平台型组织模式进行总结,把理念变成落地方法论。若干的拓荒企业,每个都有自己的语言体系,可能用不同的语言描述一件事,得有人来翻译;哪些是大家都验证过可行的共性方法,哪些是企业的个性,得有人来提炼;在确定的操作框架内,应该如何根据条件来具体实施,得有人来打磨。
例如,让员工对项目对赌跟投,什么样的业绩趋势下应该设置什么样的投产比条款,我们可能要总结不同企业的案例之后,才能拉出一个操作的公式。有了这个公式,我们才能在一个新的企业按图施工。
人效,组织管理的新趋势
5. 我们关注到今年的一个管理趋势,无论是大型企业还是中小企业,都开始关注人效。他们的动机是什么?是因为企业官僚主义盛行让老板无法忍受?如何挖掘潜力提升人效?
穆:的确,人效很热。根据穆胜咨询在2020~2021两年的《中国企业人力资源效能研究报告》,每年都有70%的企业里,老板和高管在不同场合提及人效。但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老板们不会为了避免企业官僚化而选择强调人效,他们大多把官僚化看做企业成长的必然。不少老板甚至很享受企业的官僚主义,因为他们就是最大的官僚,会显得最被拥护嘛!
之所以强调人效,更大的原因是感觉到了经济紧缩的趋势和竞争的压力。过去,市场蛋糕在变大,大家都有份额,市场里的玩家不必“卷”;但如果市场的蛋糕整体变小,那么,就只有更具效率的企业才可能胜出,不“卷”也得“卷”。
另外,强调人效还因为人效是企业所有效率中最重要的一类。数字时代,人是资源流转的中心,企业的营收、成本、费用都围绕人在发生。穆胜咨询对于A股上市公司的大样本研究也显示,对于有互联网属性的企业,人效每变动1个单位,财效(财务效能)同向变动4.33个单位。考虑互联网已经成为商业的底层设施,这个规律的适用范围必然越来越广。
至于如何提升人效,可以做局部修补,如精简组织、汰换人员、强化考核等,这些我在《人力资源效能》这本书里都提到了。但从本质上,企业还是要转型平台型组织。道理很简单,只有平台型组织才能实现组织建制(部门、团队、岗位等)的极度共享,只有组织建制极度共享的企业,人效才是最高的。
新的管理模式更适合00后?
6. 现在00后整顿职场是一个很火的话题,您认为在00后员工的管理方式上,会跟80后90后有什么不同吗?
穆:只能说劳资双方的议价能力变了,00后有了叫板企业的底气。一方面,00后的父母辈累积了相对90后、80后更丰厚的财富,可以让他们拥有更大的职业选择权;另一方面,零工经济兴起,00后心态开放,其就业选择也可以更加多样化,不在你这个地方打工,当个网红也挺好。但这两个条件也许并不能持续,如果考虑经济增长降速,就业机会变少,劳资双方的议价能力可能会重回一个平衡点。
其实,关注劳资双方议价能力的波动没有太大意义,我们应该看到的是企业的问题和改进方向。大量的企业之所以“被整顿”,还是因为自己的管理基础不扎实,被人家挑出了毛病。这实际上是中国大量企业在经济的高速增长中奉行短期业绩主义,导致组织管理基础羸弱的恶果。
所以,我的建议是,不必专门关注00后,企业做好自己就行了。那些昨天谈“90后管理”,今天谈“00后管理”的人,从本质上看,还是没有把组织管理的逻辑想通,所以他们才会随波逐流,飘摇不定。我们也不妨畅想一下,如果按照人群代际整出无数个管理模式,企业的管理体系得多纠结呀?
7. 现在很多公司都在参考互联网公司的管理模式,比如说“去KPI”“扁平化”“OKR”等,如何看待这一现象?这些管理模式会是未来的主流吗?是不是更适合00后?
穆:互联网公司并没有形成所谓独特的管理或组织模式。所谓的独特,不过是风口上的战略红利让组织具有了“浪”的资本,让他们可以去尝试一些特立独行的实践。另外,互联网公司也擅长造出一些大词来获得关注,树立公司的正面形象。至于这个实践是不是对的,有没有效果,在彪炳的业绩之下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举例来说,某些企业号称“去KPI”,那是因为市场需求太过旺盛,粗放管理也没问题。稍微理性一点就会明白,企业不可能没有KPI。再举例来说,在企业里喊花名会有利于去除官僚作风吗?梁山贼寇不都是相互称“哥哥”吗?那梁山为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建国呢?你叫宋江一声哥哥,和叫李逵一声哥哥,这个之间有轻重吧?其实是换汤不换药。在组织管理上,没有什么捷径可以走,必须一招一式,一砖一瓦。
至于说这些特立独行的实践是否更适合00后,那肯定不是呀。无论对于哪种员工,“去管理化”都是他们所拥护的,降低劳动成本嘛。但问题是,企业能不能通过“去管理化”来持续获得好业绩、保障员工的劳动收益?这就是组织设计的技巧了,企业的组织设计能不能带来持续业绩,是硬碰硬的考验。但现实是,当风口和战略红利一旦消失,不少互联网企业就会被打回原形。
互联网企业即使管得很松,最后业绩不好,导致降薪裁员,员工还是会抱怨,这种案例还少吗?00后初入职场,个性十足,抱怨得更厉害,这不就是整顿职场吗?
大厂的管理实验并非毫无意义
8. 从现实情况来看,互联网公司的管理模式的确影响了诸多的企业,这种影响真的没有任何的价值吗?
穆:企业也好,个人也好,都是崇拜强者。当互联网公司拿出耀眼的业绩和市值,自然有企业希望学习对标,这种对标自然也延续到了他们极简化的组织或管理模式上。大多数企业都希望寻找特效药,希望有捷径可走嘛。当然,由于特效药和捷径本来就不靠谱,这种尝试肯定会让对标的企业付出极大的成本,还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但客观来看,互联网公司的这一波声浪确实有正面价值。
一方面,他们感知到了时代的变换、组织管理的新趋势,并用自己庞大的声量来警告各类企业——组织管理已经进入了新纪元。如果不是阿里、字节这样的企业在不断发声,如果不是马云、张一鸣这样的企业家在不断发声,组织创新的观点就不会深入人心。
另一方面,他们也进行了一场华丽的管理实验,让组织管理回归理性。那些所谓的反常识管理实践,在小企业还真有可能成功,但在大企业里一定会露出原形。互联网大厂以自己作为样本,验证了大量反常识管理实践的无效,反向验证了组织管理的基本原理。你可以看到,现在大量的互联网大厂在组织管理上都开始回归理性了。以穆胜咨询直接接触到的一线互联网大厂为例,他们向我们反馈的需求围绕两个话题,一是组织变革,二是人效管理。
9. 随着互联网行业规模收缩,新能源等新兴行业的崛起,在管理模式方面可能会出现哪些新变化?
穆:从组织管理上看,现在的新能源等新兴行业和以前的互联网企业实际上会走同一条路,会陷入同一个循环。他们会从最初特立独行的尝试,例如以精英自治来回避管理,走向最后的理性,然后开始在组织管理上重新补课、补建体系、狠抓效能。
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可能出现管理模式上的突破?有人提出,因为这些企业历史负担小,而且作为数字化商业环境的原住民,是有可能实现组织管理上的突破的。我认为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其实,这些企业和互联网企业相似,本质上都可以归类为“外部红利企业”,他们的钱来得都太容易,而我一直坚信,好的组织管理不会来自离钱特别近的企业。
如果在这种小概率里有企业能够跑出创新管理模式,有一个可能——这个企业有一个能洞见战略终局,且在组织管理上有先进认知的一把手。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任正非在1998年华为仅有89亿营收时,就投入巨资引入咨询公司雕琢组织管理,当时力排众议导入了“集成产品研发流程(IPD)”。而竞对中兴通讯是在2008年才导入了相似的“高效产品研发流程(HPPD)”,10年的时间差,带来了几千亿的营收差。
有中兴通讯的朋友不服,说华为如果2008年做,他们也做不成这个,因为组织里的利益固化了,改不了呀。这个说法肯定是对的,但为什么华为在十年前做决策,而中兴在十年后做决策,关键的变量不就是一把手吗?
如何寻找组织红利?
10. 最后,请给企业提点建议吧,在当前的经济紧缩期,应该如何寻找组织红利?
穆:我还是建议企业要打造出适合数字时代的组织模式,要在条件成熟时勇敢走向平台型组织。企业的决策风格有保守,有激进,但不要把组织转型看成“做不做”的选择问题,而应该看成“重做轻做”“快做慢做”的选择问题。有的企业无法实现完全的转型,但至少要导入“平台化管理”。当然,“平台化管理”做到极致,企业也就是“平台型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