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闲散琴人的生活:我所求的是不被身份束缚的自由
2022-10-23 15:14

一位闲散琴人的生活:我所求的是不被身份束缚的自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 (ID:yixiclub),作者:杨岚(琴人),策划:瓜西西,剪辑:大凯,设计:49、张会来,原文标题:《在这种懵懵懂懂中,我就知道了自己要追求的是什么,我想是一种自由|杨岚 一席第926位讲者》,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个音的发生和消失,两个音之间的空白

2022.07.16 南京


大家好,我叫杨岚。我依然没有发清楚(我的名字),因为一席给我的时间就十天,所以我没有时间再去报一个普通话培训班。


我的自我介绍里面写的是“琴人”,不是杜拉斯的《情人》,是古琴的“琴”。一个人的自我介绍里好像必须要有一个身份,而身份又是跟职业划等号的。


在许多年里,我一直都是一个靠古琴为生的无业游民,但这样介绍自己好像有点奇怪,因为一个人如果靠某件事情为生,那这件事情自然就是他的职业。可我一直没有形成职业这种意识。


现在大家都比较崇尚匠人精神,我也没有多少匠人精神。直到三十岁以后,我依然搞不清楚自己的职业是什么。


我喜欢当一个业余爱好者,我希望用专业的技术和业余的状态来从事一些事情。我在很多事情上当着业余爱好者,其中一件事情恰好成为了我的生计,就是制作古琴。而另外一件事情是我跟朋友交流的一种方式,就是弹琴。


直到最近,又有一件事情促成我来到这里,因为我写了一本书,叫做《琴人》。我以业余作家的身份宣告了我的琴人身份,所以此刻我的身份似乎变得明确了。


▲《琴人》杨岚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我思Cogito



2003年我买了人生的第一张古琴,在石家庄。那时候我仅有的古琴知识,只是知道古琴的量词应该说“张”而不是说“把”,知道古琴是七条弦,知道它很古老、很神秘、而且很美。除此之外,我对琴的认识就像现在你们看到这张琴一样,是非常陌生的。



当然现在知道琴的人已经比较多了,前阵子我问一个研究琴史的朋友,2003年的时候全国大概有多少人弹琴。他说应该不超过400个,这是个非常小的群体。


按照逻辑我是不太可能跟这个乐器发生关联的,琴的母题总是关于秋天的大雁,关于山水,关于隐士,用声音来构筑一个诗意的空间。而那时候我才16岁,生活在贵州西南部一个很闭塞的小县城,而且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古琴的世界好像离我非常遥远。


2003年是我第一次出门远行。我出门的原因很简单,我骗家人说,我要去北京搞摇滚乐。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双职工家庭,外公外婆小姨都是人民教师,我的大姨父还是我那个中学的副校长。可以想象那是一个很主流的家庭,我背负着家人的期待。


但不幸的是,初一的时候我喜欢上了摇滚乐,那时候好像一个人喜欢摇滚乐就应该退学去北京。这个是我初一的时候,刚开始接触吉他还不会弹,我只是在摆弄一下。



学吉他前我学的第一个乐器叫做萨克斯,因为我太瘦了吹不响。然后我的一个同学告诉我吉他是爱情的冲锋枪,我就改学了吉他。


我家里一直特别支持我学习音乐,我是我们县城第一个拥有电吉他的年轻人。老家没有琴行,初二的时候爸爸就骑摩托车载我到临近的一个市去买电吉他。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背着一把电吉他回县城,感觉特别威风。



我的父母不太清楚音乐和音乐的区别,尽管他们的收入很少,依然给我找了钢琴老师、声乐老师。他们觉得既然我喜欢音乐,以后要是能当个音乐老师也挺不错的。


直到有一天我跟我妈说,我要退学,学校里学不到我想要的东西。我是在我妈做饭时跟她说的,我妈通常不做饭,因为我爸不允许她做家务。但那天我爸不在,我故意挑了他不在的时候,试探我妈的反应。我妈只说了一句,你爸会把你腿打断的。




为了保住我的双腿,我就采取循序渐进的方式,很有计划地去执行退学这件事。


我先跟我大姨父说,因为要学音乐,我能不能不上晚自习?我大姨父说,好吧。后来我跟他说,因为要学音乐,我能不能下午的课也不上,下午都是副科。他说,好吧。


这个过程中我不停地给我妈洗脑,跟她说离开学校并不代表会停止学习,我妈再给我爸洗脑。最后,我竟然把全家人的工作都做通了。


半年以后,初三上半个学期结束,我就再没到学校去过。由于我也没有正式办过退学手续,所以我后来还收到了初中毕业证。我很幸运,我的家人能够尊重我的意愿。


但刚刚退学那段时间,我很困惑,我在想一个问题,我真的要去北京吗?期待已久的生活好像并不吸引我,成为一个摇滚乐手对我来讲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甚至我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那么喜欢音乐。


我有点犹豫了,但箭在弦上了。这个时候跟家人说我不去的话,他们会觉得我很不靠谱,然后把我塞回教室里,以后不会再认真对待我的任何决定。


退学在家那段时间,我成了一个天天熬夜的网瘾少年。父母比我更迫切地想要让我进入生活,因为他们想让我碰碰壁,然后再回到原来的轨迹里面。


他们找了一个会算命的朋友,是我爸爸的一个战友。他原来想学算命,但师傅不教,说算命是泄露天机的事情,对他不太好。后来他去参加越战,踩到地雷残疾了,师傅就教他了。他帮我算了命,说我出门会遇贵人。我爸妈就特别高兴,请他选了一个良辰吉日把我送出家门。


在我出发前,在困惑当中,我看了一个电视剧《笑傲江湖》,2002年版。《笑傲江湖》原著里有写到古琴,但是之前所有的影视改编剧里都没有用到古琴,因为古琴很罕见。这个电视剧里面用到了真正的古琴,配乐也用了真的古琴。


《笑傲江湖》剧照


我看到这个乐器很好奇,我说这是什么乐器,它现在还存在吗?我就去网上搜,搜了半天,终于知道了这种乐器依然还存在着,还知道了很多关于琴的故事,琴史中记载的很多美好的人物,历代的诗人也用非常美的诗句赞美这件乐器。


我一下子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因为这件乐器是属于个体的,琴的外形就像一个人,它是一件独奏乐器,是弹给自己听的。我很希望自己能够像琴史中描述了的那些特立独行的人物那样去生活。我突然间意识到我强烈地想要离开学校,最大的原因是来自我对集体的格格不入。


出发前我在网上找到了一个网友,他跟我说他有一个朋友在石家庄有张好琴要卖,4500块钱。这个价格在当时非常高昂,他说是张宋琴。那时候我看新闻,一张唐琴的价格大概是三百多万。


我还是比较理性的,我想唐代和宋代不至于差这么多。我知道他在忽悠我,但我很想要一张琴,就帮他自圆其说。于是我问他,你是指宋代的木头做的琴吗?他说是的。


所以到了时间我就出门了,跟家人说是去北京搞摇滚乐,实际上我到石家庄买了这张琴。我心里面很愧疚,因为撒谎了。我是心里面藏不住事情的人,现在要藏住这么大一件事情,出门的时候我就让爸妈不要送我。



买了这张琴之后,我去了河南。我去那里是因为我觉得琴就应该在山里弹,在我出发前,天天在网上搜,有什么山可以住人。有天我看到一个纪录片,里面有个僧人在嵩山后山练武。


我在想象中把练武替换成了练琴,所以就到嵩山去了,而且找到了那个僧人的师弟。我就在那里住下来,只不过不在山上,而是在山下的一个村子里。


▲ 河南嵩山


我在那里住下来以后,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报平安。我说我在北京挺好的,还好那个时候的电话不会显示来电的地区。为了缓解一部分的愧疚,我告诉了他们部分事实,我说我现在不喜欢摇滚乐了,我在学一个叫古琴的乐器。他们知道后非常高兴,这就是父母对孩子的期待跌到底线以后的好处。


我在那里待了小半年,偶尔会拨弄这张琴。我发现有个问题,这张琴很难按得下去,我想可能是它的制作上有些问题。我又用到自己网瘾少年时期学会的技能,在网上找到了洛阳的一个斫琴师。


“斫”(zhuó)这个字可能很多人不太会念,意思是刀劈斧砍。这并不是一个很高雅的词,《左传》就有个别称叫做《相斫书》,因为里面的诸侯士大夫老是一言不合就杀来杀去,所以这是一个比较简单粗暴的词。我喜欢这个词,因为它很直接、很朴素。斫琴的意思就是通过刀劈斧砍把木头变成琴。


去洛阳之前,我又开始了要命的诗意联想。我想象那个斫琴师应该是在郊区的一个山里,在一间茅棚里做琴。但我去了以后发现他只是在一个城乡接合部的平房里,几个工人在一堆电动木工工具之间帮他做琴,看上去就像一个黑作坊一样。


他看了看我的琴,说我被人骗了。我遭遇了双重失落,但很快我又振作起来,我跟他说我能不能在这里看你们做琴,因为我想学会做琴,然后自己把这张琴修好。他说,那你明年再来吧,所以第二年我真的去了。


洛阳是个跟琴史有比较大关联的城市,《晋书》里记载,在洛阳西郊一个叫做华阳亭的地方,有一个古人教会了嵇康弹《广陵散》,所以他第一次弹《广陵散》是在洛阳。


《洛阳伽蓝记》里面记载嵇康被杀害的地方是洛阳马市,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演出《广陵散》也是在洛阳。嵇康临死前,在三千太学生的面前演奏《广陵散》的那个场景,我想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音乐现场。



我在洛阳想象着这些跟琴有关的故事,在那里又待了半年,然后就回了家乡。我回家的时候路过贵阳,我妈请她的一个同学去接我,她这个同学是报社编辑。


他看到我风尘仆仆的样子,他说你妈搞什么鬼,怎么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晃荡那么久?我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他说,你不上学的话,以后打算干什么?


这一下子把我给问懵了,我真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干什么,就瞎说我要做艺术。他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意识流吗?我被这个词吓住了,从来没听说过。然后他说,你连意识流都不知道,怎么搞艺术?


我就这样背着一张琴,和一堆我刚学会的名词,还有几张古琴唱片,回到了家乡。我爸经常听那几张古琴唱片,他不仅自己听,还建议我妈也听。他跟我妈说,你如果不听的话,怎么能够理解儿子呢?我妈则是虽然不了解我做什么,但她依然理解我。


刚回去的那段时间,我总是跟我爸待在一起。我们讨论的话题都不是一般父子会讨论的话题,他从来不问我以后要靠什么谋生,反而我们会经常说以后要到一座山里去盖个房子之类的。


我爸特别喜欢音乐,他是我们家唱歌最好听的。小时候我记得他下班回家的时候,总是先听到他的歌声,然后他才回到家里面,他永远都是唱着歌回家的。


这是我爸年轻的时候,左边这张图他拿的乐器叫秦琴,右边是吉他,但他其实不怎么会演奏乐器。



我爸也特别勤劳,他很憎恶那些喜欢运动的人,认为他们平白无故地把精力浪费了,为什么不用来为家人做家务?我爸把家里的家务全部承包了,每个周末还会到外公外婆家把衣服都收来洗,而且是手洗。最过分的时候,他还把邻居的衣服也收来家里洗。


我有时候会在我爸面前拨弄那张琴,然后我爸也很喜欢听,但从来没有完整弹出一首曲子过,因为我根本不会弹琴。有段时间他承包了一个很小很小的煤矿,他带我到矿山上去,他就说把琴带上吧,我说我还不太会弹,他说带上吧,因为他很喜欢那种感觉。


他骑摩托车载着我,寒冬腊月,我把琴背上。我们摇摇晃晃地往矿山上开,完全忘记了气候的冰冷,每到风景好的地方,都要停下来看一会儿。到了山上下雪了,本来是被挖得坑坑洼洼的矿山,被雪覆盖起来,变得特别美,像山水画一样。


我们住在我爸租住的一个农房里,在那个屋子里边烧柴火做饭,然后看着外面一个巨大的灰白色山体慢慢变暗。睡觉的时候,我爸跟我说,晚上不要关门,让风把雪吹到屋子里来。我把琴放在床上,那个晚上我还不会弹琴,但是我觉得我跟琴有了一种很奇妙的联系。


除了偶尔的瞎拨弄以外,我爸从来没有听过我正式弹琴,因为那之后的第二年,他就去世了。我爸可以说是一个失败者,一生都没有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他很早地退休了,才四十岁。后来他去做了很多小生意,全都没有成功,有的现在看起来甚至是一些很荒诞很离奇的事情。


但他让我学会去关心一些无用的事物,享受做事情本身,而不是事情的目的。他做的生意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他在山里过着很辛苦的生活,但他总能在里面发现一些诗意的东西,他也很享受那样的生活。在所有的生意都失败后,他想去种树,在去考察的路上出了车祸。


爸爸去世后,我在家乡待了好几年。我在兑现我的承诺,因为我跟他们说过,退学以后不会停止学习,所以那几年我就在家疯狂地看书。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停止过学习,这点我做到了。


那段时间我妈承受的压力是非常大的。别人会问我妈说,你儿子都二十岁了,你怎么不去给他找个工作?我妈就说,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可能是因为我们经历了生活中的一些无常,她希望我能开心地生活吧,别的事情都不太重要。



一直到2009年,在我买了第一张琴的六年后,我终于开始自学古琴,而且我终于住到了山里。那时候有一个朋友,他邀请我去宁波雁村研究古建筑的木结构。因为我声称我在做琴,他想既然古琴是木头做的,古建筑也是木头做的,他就误以为我很懂木料邀请我过去。


我去那边其实什么也没有做,朋友也很快就离开了,但我在那边住了下来,我想既然到了那里,就要待满四季。我最终住了十五个月,比四季还多了一季,是因为我拖延症犯了。


有一些当地的古琴爱好者听说我会做琴,跟我定了一批琴。我接了这批琴的订单,其实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自己开始做琴,我做了一个开头就扔到一边了。一直到我要离开的前几个月,我算算时间不行了,我就开始赶工。


但那时是秋天,白天我实在舍不得工作,因为秋天的山林实在太舒服了,我每天都想到山上去,所以我只能晚上工作。我离开这个村子前下了大雪,雪大得连进山的公路也被切断了,水管也冻紧了。


我每天晚上做琴到深夜,然后穿过一片雪地到河里去洗漱。一直到离开雁村后,这批琴才算是勉强做完。


▲ 宁波雁村


离开雁村后,我搬到了杭州。经过这批琴,我开始接受一些零零星星的定制,在杭州生活下来。


这张琴是我自己做的,我给大家介绍一下琴的材料。这是我在贵州买的一种树,叫做梓树,它是用来制作古琴底板的。



这张照片里的是我大姨父,对,就是曾经是校长的那个大姨父。他在帮我伐木,所以我对他们的洗脑是很成功的。



因为我很少做琴,所以我没有一个很大的工作室,一般就是因地制宜,就这样子自己做琴。



我想我错过了一个发财的好机会,在我做琴的那几年,正好是古琴价格疯涨的时候,但我没有花太多时间来做琴。


我那时候二十多岁,对世界开始有了自己的认识,我想要靠手艺为生,但不想以此为业,我还是愿意把更多的时间用来学习自己感兴趣的一些事情。我的工作就以我能够勉强维持生计,并且不消耗掉我对工作本身的热情为度。


在这种懵懵懂懂中,我就知道了自己要追求的是什么,我想是一种自由。不是支配时间和物质的自由,而是我觉得一个人可以不必通过一个集体和身份的归属来确认自己。人就是一个人,他不必成为任何特定的人。


我也终于对追求一种特定的生活方式失去了兴趣,不会想要再住到山里面了。在我前面的这些经验里面,我一直在追求一种特别。我最初对古琴感兴趣,就是在追求一种特别。


但直到我真正地痴迷于此的时候,它就不再特别了,它成为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琴是很简单的,琴声就是一个音的发生和消失,也是两个音之间的空白。但就在这样的声音和空白之间,包含了我们无数的情感、无数的经验。



刚到杭州的时候,我每天花很多时间弹琴。开始的时候我是自学古琴,后来跟老师学,我非常幸运地赶上了一个末班车,接受了一种非常有温度的中国古琴的传承方式。


我的学习方式就是跟老师待在一起,他做他的事情,我弹我的琴。一待就是一整天,真正上课的时间是很少的。


我们学习一件事物肯定会有一种最有效率的方式,我的这种方式肯定是毫无效率的,但是有时候最有效率的方式可能反而是获得最少的,因为我们直奔目标。我们在一件事情中能获得的很多独特的体验,多半是由限制,由绕弯路带来的。


对琴最痴迷的时候,我每天花很多时间弹琴。密集地弹了几年以后,突然间我就不想弹琴了,一个原因是我的兴趣很广泛,我不想把自己困在古琴里。还有一个原因是,有时候我的理性会跟自己的性情相互撕扯,我还是会想要去追求一种理想的琴声。


我开始重新思考我和古琴的关系,我去听了很多不同的音乐,无论是实验音乐、前卫音乐,还是不同地区的传统音乐。当然也包括摇滚乐,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又要变回一个摇滚青年了。


古琴有一种理性传统,那个是主流。汉代有本书叫《白虎通义》,是一本确定儒家经典的解释权的学术会议的记录,里面给琴下了一个很著名考语,说“琴者,禁也”。后面历代的琴家将其奉为准则,意思是音乐是一种心理防范,音乐的伦理价值是先于艺术的。


明代的思想家李贽对此回应的是——“琴者,心也”,琴声是我们情感的流动,我们的心是什么样的,琴声就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也觉得音乐是属于心的、属于身体的,而不是属于头脑的。琴声应该是直抒胸臆的,它是我们最直接的生命经验。


于是,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消解我心中那种理想主义。因为当人有一种很特别的理想的时候,往往会忽略当下的东西,会认为心中高悬的理想,远方的、未来的事物是大于眼前的事物的。


现在我跟琴的关系是什么呢?我喜欢变化,过去我一直待在一间屋子里,我大部分时候都在独处,跟书、跟琴、跟木头相处,而现在我好像更愿意跟人待在一块儿。


我在想古琴是否可以成为我跟外界沟通的一种方式,所以我开始从事古琴的教学。我也开始写作,我在琴当中学习文字表达的节奏感和准确性。写的东西有的是跟琴有关的,有的是跟琴没有关系的。



回到开始身份的话题。所以现在如果要给自己贯之以一种身份的话,我想是琴人。琴人这个身份它跟无业游民一样模糊,但比无业游民听起来更像一个正经人吧。


琴人是指以琴作为存在方式的人,宽泛点可以说是与琴有关的人。琴人的提法是近代才有的,近代的几种琴史著作中,开始以琴人为历史上与琴发生过关系的人立传,他们大部分是业余琴人。


1937年出版的一本古琴期刊《今虞琴刊》里,以“琴人题名录”来为当时健在的琴人做了一个通信录,有点像我们小时候的青少年杂志上的交友栏目。



上面有他们的籍贯、通信地址、年龄、职业,我发现大部分人的“职业”一栏都是空白。如果填了职业的,一般都是填了“儒”“读书”之类的。因为“琴人”不是一种职业,那时候也没有“古琴演奏家”这种职业存在。而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他们对“职业”这个概念是陌生的。


当然这里有个问题,就是专业精神的问题。我在这里要澄清的一点是,我不是在反对专业精神。很多事情我们必须要把它职业化,才能够保证足够的训练。我只是觉得应该警惕一种以职业为导向的生活,应该警惕把自己工具化。


日本的诗人良宽写过一句话,说他最不喜欢厨子烧的菜、书法家写的字和诗人写的诗。维特根斯坦跟他的学生说,让他们不要成为职业的学院派哲学家,让他们最好去找一个做体力劳动的工作,用业余时间去研究哲学。我想这都是同一个意思,就是如何拒绝把自己工具化。


对于需要感受力与创造力的事情来说,工具化的结果是要命的。但是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感受力和创造力的呢?这些词不是艺术家的特权,是在每个人的生活和工作中的,所以我祝福大家都能够成为自己职业上和生活中的业余爱好者。


无论是琴人还是什么人,都是指我们进入一个事物的内部,与这件事物相互作用,然后这件事物成了我们自身。“琴”这个字不重要,它可以被任意替换。


我觉得无论什么艺术,重要的是人,人是大于这一切的,人不需要匍匐在任何一种伟大艺术前面。生活比艺术重要,现在比理想重要,人比这一切都重要。



《流水》是比较能够代表古琴传统的一首曲子,在不同的时期经过不同的塑造,成为了它最后的样子。这首曲子在现存最早的谱集里就有收录,一直到晚清,一个青城山的道士给它加了一段模仿水流声的指法。后来又产生了无数的演奏版本,直到今天都还在发生变化。


这个传统一直在流动,一直在变化。并不是一说传统,我们就想到一个特定的样子。传统是流动的,我们今天的生活也依然是在某种传统当中。


流水也像一个人的生活。一条水流从源头出来以后,不知道要转多少弯,有多少新的水流注进去。最后等它流到大海,它似乎变得不是原来那条流水了,但也不能说完全不是。


好,谢谢大家,我现在弹《流水》。



▲ 杨岚现场演奏《流水》


彩蛋1号



▲ 杨岚好友陆庆屹为他录制的开场介绍视频


彩蛋2号



▲ 试讲后杨岚弹奏《广陵散》片段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 (ID:yixiclub),作者:杨岚(琴人),策划:瓜西西,剪辑:大凯,设计:49、张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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