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原标题《佐渡岛上最后一个插秧人》,作者:库索,头图来自:作者拍摄
我站在山佐莊门前喊了好几声,才有一个老头从厨房里走出来,他身材精瘦,看上去很精神,但始终拖着一条腿——因此走得很慢。这座海边的两层小楼十分简陋,在日本海的海风侵蚀下已经变得破旧,玄关前散落着几双雨鞋和一些杂乱的钓具,老头递过来一张纸来让我填写入住信息,也不是那么规范的一张登记表——在这间民宿,一切都很随意、很临时、很生活,它显然不是那种观光客会首选的目的地,那么谁又会住在这里呢?
填好表格后,老头将我领到二楼,六叠大小的房间里连一张地桌也没有,倒是有一扇面朝日本海的窗户,框进入一幅晴好的海景,傍晚时分还会框进一幅海上日落。老头在转身下楼前叮嘱的几句话,解除了我对这间民宿的疑惑——“你最好早点儿去洗澡”,他说,“今天的客人都去钓鱼了,会在下午四点回来,到时你恐怕抢不到浴室”,他顿了一顿,接着说,“今天的客人都是男性,就你一个女的。”
山佐莊 / 库索摄
我能在这天的山佐莊得到一个房间纯属运气,下午四点过后,每个房间里都挤进了好几个客人。我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奇怪的存在:不钓鱼,还是个女的。
晚饭时间,一楼餐厅里仅有的一个长条桌两端坐满了人,我因此不得不和三个来自茨城县的大叔拼了桌,他们难以掩饰诧异,不打算保持礼貌的距离,在我刚一坐下旋即提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们从五年前开始住在这间民宿,没遇见过我这样的客人。更早以前,至少持续了二十多年,他们每年结伴来佐渡岛钓鱼,连续三天,从早上4点到下午4点之间待在岩石上,目的地始终是这一带:名叫北鹈岛的村落。
我对他们同样充满不解。在我看来,日本显然有更多比佐渡更知名、更热闹的钓鱼胜地,这个岛上的鱼类并不那么出名,至少不具备吸引人连续二十年不断到来的魅力。
北鹈岛 / 库索摄
从他们口中,我得到了一个最现实的理由:主要是近。从茨城县开车到新潟的港口,耗时三小时,人车一起上船,经过两个半小时的船程,就能抵达佐渡岛港口,再自驾至外海府地区,再花上40分钟。他们通常在清晨出发,午后就能到达民宿。
还有另一个原因:在佐渡岛,尤其是北鹈岛一带,正是因为钓鱼客没有蜂拥而至,海里鱼很多,令他们总是能满载而归。这几人都在工厂里工作,是最普通的工薪阶层,钓鱼可以成为一种爱好,却不能成为一种奢华的爱好——他们也有前往九州的海钓计划,最终都因为“又远又费钱”而作罢,佐渡岛是他们最经济合算的目的地。这些钓鱼客不同观光客,他们了解在佐渡岛钓上来的每一种鱼类,甚至能够在鱼竿被拽动时就能立刻喊出那鱼的名字,但除此之外对岛上其它一切所知甚少,好些人甚至连正在申请世界遗产的佐渡金山也没有去过,只是不断往返于海岸民宿和海上岩石之间。
佐渡的海 / 库索摄
钓鱼客们要前往岩石钓鱼,需要搭乘海上交通工具。早上4点,由民宿的老头开船将他们送去,下午4点,老头再开船去将他们接回来。虽然并不太远,不过10分钟的船程,但对于独自经营民宿的老头来说,这是很艰苦的日常:要负责船的接送,制作早晚餐,打扫房间卫生,有时候还要从事农业活动。民宿的老头,也就是他们口中的“北村先生”,我这才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名字,同时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情报:“北村先生可是个超级有名人!像他这样的人,全日本只有两个,经常上电视的!”
我听从三人的指示,起身去观看在餐厅的墙上挂了一周的照片,拍的都是一些水稻的插秧景象。和我脑海里的插秧活动稍微有一点儿不一样,首先那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水田,其次田里仅有三个人在插秧——都是身穿着当地民俗服装的女性,最奇怪的是:她们并没有站成一排,而是在水田中央站成了一个三角形,仿佛在进行一种宗教仪式。北村先生出现在照片里,不在她们中间,而是在田坎上,拿着一壶酒缓缓注入水田中。
在一些照片里,不规则水田里已经插完了秧苗,人们围坐在田坎上,喝酒吃饭团,看起来很热闹。又有一张可爱的小画,写着一首“插秧之歌”,似乎是在伴随着这一活动时总要唱的一首歌。我最后还找到一张新闻简报,介绍的是:在佐渡岛北端的北鹈岛村落,至今还残留着日本最原始水稻耕种仪式,即是由北村先生继承的这一种,名为“车田植”。
车田植 / 库索摄
要了解北村先生的身份并不太难。日落之后,我窝在信号不佳的房间里搜寻网络资料,他甚至出现在维基百科的词条之中,只不过在那里,他不是以本名“北村佐市”,而是以“北村家”这一代号出现的。“北村家”传承的这种车田植形式,其实是古代人们祈愿丰收的一种民俗活动,它随着现代文明进入日本而逐渐消亡,如今只剩下佐渡岛和岐阜县还残留一二。
北村家是佐渡岛车田植的唯一传承者,因它作为一种古代日本民间神道和农耕信仰的日常仪式,得到了文化意义的肯定,在1979年被认定为日本的“国家重要无形民俗文化财产”,此后每年到了插秧时节,北鹈岛的北村家总会出现在新闻里。网络上的最新一条新闻时间是2022年5月20日——在面积两公亩的稻田里,北村先生如往年一样朝水田里注入神酒,被称为“早乙女”的三名女性从稻田中央向四周倒退着插秧,田坎上还有另一位女性在高唱“插秧之歌”——今年一起合唱“插秧之歌”的,还有7名中小学生,他们是内海府地区全部的学校学生。
知道北村家故事的那个晚上,日本海的狂风将民宿摇晃了一夜,房间几乎不具备隔音功能,海浪撞击海岸的浪涛声夹杂着四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持续了半夜,连续传来拉门声,走廊上有人咚咚跑了起来,我便知道:是海钓的人们要出发了。那之后世界终于寂静下来,我才拥有了短暂的睡眠。早上8点过后,当我坐在一楼吃早餐时,整栋房子就只剩下我和北村先生了。
如果新闻里的数据无误,北村先生今年已经68岁了,一条腿不知是什么时候坏掉的,增添了他进行每一项活动的难度。在他拖着腿收拾钓鱼客们留下的餐具的间隙,我试图打听一些车田植的事情,他显然因为我对此的兴趣而愣了半晌,没有直接回答我的提问,缓缓走了出去,几分钟后拿来一张影碟,道:“先放个纪录片给你看看吧?”
那张碟片看起来年代久远,北村先生应该也很久不操作那台老式DVD机器了,捣鼓了很久,电视里终于出现了画面。长达40分钟的影片是一个堆满了灰尘的时间胶囊,北村先生从中跳出来,有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庞,他已经说不上来那是他的三十岁或是四十岁了,对着镜头侃侃而谈想要将一门传统文化传承下去,眼睛里飞扬着意气风发的神采。
北村家传承下来的车田植仪式,至少已经有1000年历史。古代的日本人在种植水稻活动中不可缺少这一祭祀田神的环节。今天北村家造型不规范的两公亩车田被视为“神田”,种植的不是白米,而是糯米——这一做法也来自日本古代传说,糯米是稻灵的宿所,带着神性。
北村家种植的是一种名叫“赤糯米”的古代米,因神田的神圣性,便是进入现代农业阶段,也拒绝利用机器种植,禁止使用肥料和农药之类化学药品。至于车田植的时间,要选择在五月中旬旧历上标注着“大安”的这个日子,根据从古代中国传入日本的“六曜”历法,“大安”被视为万事皆宜的大吉之日,直至现代社会仍被沿用,在没有农耕活动的城市里,人们仍会首选这一天作为结婚之日。
到了车田植当天,身为“田主”的北村先生就要起个大早。从早上7点就要正式开始仪式,第一站不是稻田,而是家里的神棚。装饰在床之间的神棚,是传统日式住宅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也是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与神明共处的一个重要证据。这天早上,北村先生要将三束事先准备好的秧苗和三个白米饭团一起供奉在装饰着天照大神挂轴的神棚前,然后进行祈愿,内容千年不变,念的是“五谷丰登”。
进行过家中仪式后,才开始车田仪式。祭祀过的三束秧苗,随后被北村先生带往车田,早上9点,他站在田坎上,缓缓向田中注入装在一升瓶里的神酒,再进行一次祈愿过后,才将三束秧苗分给三名早乙女,她们随后从三个方向进入车田,聚集到中央点,开始沿着顺时针方向插秧。“插秧之歌”旋即登场,专门负责演唱的女性坐在田坎上,唱那首民歌曲调的“插秧之歌”,简单的歌词里描述的也是车田植景象。由于车田面积并不大,北村家的插秧活动不到两小时便会结束,但车田植仪式还未结束。
在最后一个重要环节里,劳动者和参观者一起坐在田畔上,召开酒肴会,下酒菜也是来自稻田神明的馈赠:朴素的白米饭团或者赤米饭团。由于参观者众多,北村家这天从早上5点就要开始捏饭团,每年准备超过100个,还要制作一些诸如腌渍萝卜干、盐煮乌贼之类的小菜,以不失礼地招待来客——农业活动之后人们聚集在一起喝酒,也是从前祭典中的惯常做法,尽管我只是从北村先生播放的影像中看到,也能感受到那份快乐。
山佐莊门前的海 / 库索摄
日本农业的巨大转折发生在明治时代。日本政府自明治33年(1900年)开始实施《耕地整理法》,根据这一法律,原本分散、小面积、不规则的稻田被统一整备为规则的方形,且出于增产目的,家家户户都扩大了稻田面积,种植方式也从时针式的“车田植”变成了直线式的“正条值”。佐渡原始形态的车田,正是在这一时期纷纷被改造为规则的方形。传统的种植形态遭遇的另一个毁灭式打击发生在昭和时代,昭和30年(1955年)后日本进入高度经济成长期,即便在佐渡这样的离岛上,农业机械也迅速普及,机器种植令插秧和收获都变得轻松高效,能够赚到更多的钱——方形的稻田更便于机器种植,原始形状的车田更加被人们所弃了。
我好奇的是:北村先生为什么没有加入这个风潮?
“我也只留下了一块车田而已”,北村先生摇摇头。
北村家总共留下来1公顷稻田,只有1/50保留了车田的原始形态,其余的也不可避免规整为方形,和当地的大多数农民一样,每年春天用小型机器进行种植,秋天收获新米后就交给当地农协进行贩卖——每年生产130公斤大米带来的收入,却明显不能维持北村先生的生活,于是他还要同时做一些林业和渔业工作,都是岛上最传统的工种,40年前佐渡岛上一度游客激增,他又开始经营这间民宿,在泡沫经济下的游客风潮中红火过一阵,如今也如同它的外观那样,渐渐衰落下来,靠一些钓鱼客的定期到来勉强维持着。
当地政府立在北村先生的稻田中立起的“国家重要无形民俗文化财产”牌子 / 库索摄
送走几位提前离开的钓鱼客之后,北村先生提议带我去看一看车田。北村家世世代代依土地而生,那些稻田就位于村落背部的山间地带,距离并不遥远,却十分陡峭。北村先生开一辆小货车,几分钟后停在稻田入口处,那里由当地政府立起两块牌子,一块解释何为车田,一块标记着作为“国家重要无形民俗文化财产”的车田植活动,很显然,这里已经被官方认定为佐渡一个重要的观光景点了。
北村家的稻田全部位于此地,不规则的车田被包围在规整的方形稻田中央,这些日子北村先生忙于接待钓鱼客,几块稻田里水已干涸,一个月前刚插下的秧苗在烈日中奄奄一息,北村先生指着尽头一条蜿蜒的小路,指示我爬上后方的高台,那里可以俯视车田的真实形态,他自己又拖着一条腿,去给稻田放水去了。
北村先生在他的稻田里 / 库索摄
到了高台我才意识到,原本我以为是一个扭曲圆形的车田,其实是更加复杂的形态。它前方后圆,原来是一个古代坟墓的形态——这令它的祭祀意味又增加了几分:如今能在奈良一带看到的最古老的天皇古坟样式,和它的造型一模一样。
我久久地眺望着那个古坟图形,因为这种神秘的隐喻感到触动,同时感叹着此地景致绝佳。在北鹈岛村落,山腹稻田面朝遥遥无尽的日本海,在初夏时节,新绿与淡蓝组合在一起,撞击海岸的浪涛声也与清晨的鸟叫声混杂在一起,对于我这样来自岛外的人来说,这里确实可以成为一个景点,它拥有某种都市人正在追求的疗愈与避世特质,可以是乌托邦,可以是世外桃源。
古坟形状的车田 / 库索摄
然而它并不真的是那样。当我从高台走下来,再度站在北村先生身旁,他有意无意地向我讲起了车田的困境。如今进行着车田植活动的只剩下五名成员:以“田主”身份主办仪式的北村先生,三名居住在村里负责耕种的“早乙女”,还有一名女性专门负责唱歌——据说从前歌者至少有两三个人,但随着当地人口减少,最近一直是由北村先生年迈的姐姐山岸美幸在扮演这一角色。
这五人如今都是超过60岁的高龄者了,而姐姐山岸美幸更是已经88岁,由于找不到后继者,她从75岁一直唱到了现在,只要活着就不能断了这项仪式,前两年身体不好,唱得十分艰苦。歌者也好早乙女也好,都要拥有一定技能,因此不只是在插秧活动这一天,她们还要在冬天不断进行练习,以日渐衰老的肉体维系着这一项文化财产,这项仪式远比外人看上去那样更耗费体力,她们也也渐渐不济。
北村家活在北鹈岛村落的一个尾声。在北村先生还很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搭船离开岛屿,跑到东京去工作。在那个时代,船路还不发达,这是一场极为遥远的逃离,是异想天开缤纷绚烂的城市梦,当时有许多小地方的年轻人,便是通过这样的“上京”之路,开辟了一条崭新的人生之路。
但北村先生的逃离极为短暂,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他在一年后就回到了佐渡,为父母送终之后,自己也再也没有离开。成为车田植的继承人,是冥冥中宿命的安排,如果他那时在东京扎下根来,这项传统活动也许早就已经从佐渡岛上消失,但他回来了,用了一生在继续做一件只有他还在继续做的、没有任何经济收益的事情。
“车田植毕竟是一项国家民俗文化财产,在这样的光环之下,也没有年轻人愿意继承吗?”
北村先生再次摇摇头,显然认为我这种想法过于天真,越是在这样偏僻贫瘠的地区,人们对于金钱和物质的认识才会愈发趋于现实。村落里没有什么年轻人,岛上外来的年轻人也不会对又累又不赚钱的农业活动产生兴趣,他叹了一口气,“人们还是愿意做更赚钱的工作,买更好的车……现在是这样的世道了。”
北村家代代进行着车田植活动,始终是自发性的个人行为,直到成为民俗文化财产,才能从政府拿到一点点补助金,北村先生没有向我透露那个具体的数字,只表示确实非常微薄。尽管电视台和媒体每年来报道,但在全日本却找不到一个继承者,这是一个非常尴尬的现实。
山佐莊落日 / 库索摄
佐渡岛到车田植只有一个可见的并不明媚的未来:如果北村先生死了,这项仪式就会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
北村先生毫不怀疑,他认为这几乎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只是早晚问题。他没有家族,没有孩子,北村家代代相传的传统活动,因为没有下一代,所以没有继承者。这不能完全归咎于他的人生选择,就算有了两三个孩子,缺乏继承人的现象在今天的日本传统文化中仍然比比皆是,很多事物都是这样消失的。
离开北鹈岛那天,我坐在玄关口等一辆预约的公交车到来。钓鱼客们还停留在海上的岩石之上,北村先生在二楼打扫房间,吸尘器的声音轰隆作响。他偶尔走下楼来一会儿,和我说两句话,在这些礼貌性闲聊的话语中,我还是听出了他的一些惋惜。
“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明年车田植的时候,我想来看一看。”我确实很想亲眼看一看这项即将消失的活动,这件事情里存在我对乡土的想象,而我最关心的问题是:“现在大家还一起坐在田坎上喝酒吗?”
“就只是插秧而已”,北村先生第三次摇了摇头,“大家现在都是开车去田里,如果喝酒的话,会被警察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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