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克西莉亚,题图来自:《国产凌凌漆》
如今的互联网语言,已进入“通话膨胀”时代。
“杀疯了”“求你杀我”“啊啊啊啊啊绝了我人没了”——一件普通的事在网友的描述中,总是“寻死觅活”的程度。
针对这种表达之风,b站春晚区up主“德社_”制作了一个相声视频《论当今的通话膨胀》,把这些语言现象编进了相声段子中,借鲁迅和李大钊两位先生的漫画形象之口,调侃这种表达背后“语言的超发与贬值”,并将此定义为“语言的通货膨胀”,简称“通话膨胀”。
(B站原视频截图)
“通话膨胀”时代,表达的面值越来越大,表达本身却越来越匮乏,大多数人一边反感这种贬值,一边又不自觉地跟风使用。
恰似一群热衷使用网络语言的人,开着横冲直撞的碰碰车,裹挟大多数人被迫加入这场游戏,情绪在发泄中狂欢,中文在哀嚎下贫瘠。
然而,这段相声命名了这种现象,深度讽刺了这种现象,却没有抓住“通话膨胀”背后的深层隐忧。
“通话膨胀”,确有其事
夸一个人很棒,用互联网语言怎么说?
“啊啊啊啊绝了救命!”是标准答案之一,而简单一句“你真厉害”,反而显得讽刺。
形容一件事好笑,用互联网语言又怎么说?
当然是——“笑到头掉笑不活了哈哈哈哈”。若你用“哈哈”,而不在生死之间来回滚上一圈,便是互联网礼仪中最大的敷衍与不尊重。
(“笑不活”发言,图源:新浪微博)
现实生活中正常的说法,在网络聊天的语境下却不像一句好话;现实生活中很正常的情绪,隔着屏幕表达却需要夸张到赌上生命。
根据那段相声视频,“通话膨胀”有三类常见形式。
第一类“九死一生”,笑不能简单笑,哭不能简单哭,一定要带上“救命”“笑到头掉”“我人没了”等含“死”量颇高的语句,人均“自杀率”显著提高。
第二类“颠三倒四”,把一堆形容词、动词、名词无逻辑无顺序地胡乱叠加,比如形容好喝,要说“暴风式吸入跺jiojio”,表示赞同要说“狠狠一个点头的大动作”。
第三类“漫天神佛”,推荐一样东西要说“神仙好物”,夸赞美女帅哥要说“小仙女”“神仙下凡”,表达越来越极端,最终只能用YYDS来打败YYDS。
(“颠三倒四”“漫天神佛”,图源:小红书)
不过,这并不足以描绘出当下网络冲浪者的语言全貌。
有“通话膨胀”,自然就有“通话紧缩”——这占据着互联网表达习惯的另一壁江山。在最近的微博热搜话题“当代人讲话有多高效”中,网友争相晒出和朋友的聊天记录,认为简介浓缩的聊天方式才精准拿捏了年轻人的表达习惯。
扣“1”派由评论互动延用到工作生活,显示了“1”这个数字强大的生命力。而叠词派用“饭饭”“饿饿”“走走”承包了全部的社交活动。在小学生看来略显幼稚的表达,大学生却说得乐在其中。
(微博话题#当代人讲话有多高效#,图源:新浪微博)
在视频的评论区中,b站网友也贡献了另一个时兴的万金油数字“6”。表达厉害、佩服时扣个“6”,感到无语时扣个“6”,表示嘲讽时也可以扣“6”。这样的加密通话在旁观者看来同样一头雾水,但双方若能互相理解,便能沟通自如。
既“通话膨胀”又“通话紧缩”,互联网语言的不同风格,看似南辕北辙。然而,问题的本质不在于用语的长或短。
人们迫切追求的,一直都是语言的高效性。
一种悖论:交流焦虑和交流高效的此消彼长
“社恐”,一个在互联网语言中出现的新词,一经创造,便轻松成为了大众化的身份认同。
不难看出,“社恐”象征的交流焦虑,早已弥漫在当代的人与人之间。2020年社交平台探探的问卷调查,便显示有近60%的人对于交流感到焦虑。
(“社恐”小组,图源:豆瓣)
现实生活中或许少见极端排斥社交的人,但自己和身边朋友多多少少会存在一些焦虑症状。比如,面对别人热情的寒暄,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招呼回应;群体讨论中,担心自己说得磕磕巴巴,而迟迟不敢举手发言。
存在交流焦虑的人,本质上是害怕别人不能理解自己,继而产生误解,留下难以抹去的坏印象。为了解决这样的焦虑,人们寄希望于更高效的表达,比如,以“通话膨胀”为代表的网络语言。
首先,“通话膨胀”可以帮助人们高效地表达情感。
通过维持一个活跃积极的人设,让聊天内容显得俏皮灵动、充满个性。也可以让两个陌生人迅速破冰,提高日常交流的效率。设想一下,素未谋面的同学通过群聊聚在一起,如果有人率先在群里招呼一声“家人们”,接下来各自祭出表情包,无话可聊的人可以附和“哈哈哈哈笑不活”“绝了绝了”,氛围变得其乐融融,一下子解决了群聊尴尬。
毕竟日常的交流不同于写文章,人们不需要惜字如金,也不需要遵循严格的语法规范。如果有一种表达可以让自己发出去的一字一句不显得冷漠无情或刻板单调,可以让对方不曲解自己的意思,为什么不欣然接受它呢?
(新生群尬聊焦虑,图源:新浪微博)
其次,通过对共同语言“梗”的跟风使用,高效传达出“我们是一类人”的信号,也成为大多数“梗外之人”缓解表达焦虑的良药。
追不上热梗,先一知半解地学着用,再通过周围人的科普逐渐掌握要领。网络世界模糊了现实生活中的身份差距,只要掌握了最新的梗,就不会被飞速迭代的网络快车甩下,最低成本、最高效率地维持同频交流。
然而,高效与焦虑的关系并非是单向的。对交流高效的不断追求,也催生了新的交流焦虑。
(批判已读不回的表情包,图源:小红书)
你是否因朋友圈无人点赞而默默删掉,怀疑自我;你是否因精心编辑的消息已读不回,而暗自神伤?爆炸式增长的互联网信息煽动着情绪,缺失的即时反馈又增大了交流的不确定性,逼迫我们不得不使用网络上的热梗来消解这种不确定性导致的焦虑。
面对面的交谈,可以借助语气、声调等附着信号来精准传达一段话的情绪,对方的表情、神态也可以及时给我们反馈提醒。但网络聊天,缺少了说话场景的支撑,消息更容易被误读的。人们还会将注意力聚焦到简单的词汇上,赋予它更多不可控的解读空间。
例如简单的“哈哈”,如果出现在小说人物的对话中,我们可以通过作者的心理描写、动作描写去脑补它真正的情绪,但出现在一个孤伶伶的对话框中就显得干瘪、冷漠。因此我们必须打上一连串的“哈”,来暗示对方“这件事真的很好笑,你看我笑得停不下来,笑得直打颤”。
人类似乎活在这样的一个悖论之中:在只能面对面交流的时代,人们因为想触及彼此而发展传播技术;但如今互联网技术如此发达,人们能无时无刻的互相联系,表达却更困难了。难以消除的表达焦虑和更新的媒介总在竞逐中此消彼长。
为了解决新的困难,弥补视听交流的短视频应运而生,情绪表达极端化的网络语言也相伴出现,又有人开始担忧这种语言的造成表达的单薄和肤浅。
深浅交错的用语习惯,无须忧虑
语言最重要的功能,是“表情达意”。当“通话膨胀”了,话里的“意义”与“情感”,自然就贬值了。
“以前形容一个人,无非是星目剑眉或肤白貌美,可现在不说“绝世”容颜都感觉长相普通。‘YYDS’更是凭借一己之力,让所有的形容词下岗。”
(YYDS表情包,图源:微信截图)
早在b站视频发布前,公众号推文《中文快被笑死了》就表达了对“通话膨胀”的担忧。作者认为,网络用语挤占了正常词汇的使用空间,导致了语言、文化的倒退。
而逢人就夸“仙女”,见谁都喊“宝”,让原本象征高亲密程度的表达沦为客套,蕴含的情感也大大贬值。肤浅的交流,创造出来的社交关系也难以向深继续发展——只是互叫过一声“宝贝”的关系。
新的交流方式带来新的焦虑,一些人站在现在,开始回望“车、马、邮件”都慢的过去。但这样显然是不公平的。
互联网语言的使用,实际主要用于娱乐放松时的浅层交流,辅助我们在特定的语境下更好地表情达意。
比如,在2021年的微博热搜话题“语言匮乏到什么程度”中,有网友说“如果把‘狠狠地’‘谁懂’‘永远滴神’剔除出我的词典,我将永远失去说话这项功能。”这句话固然表达了一种对措辞苍白的无力感,但也体现了互联网语言在当下的不可替代性。
(网友在话题下的留言,图源:新浪微博)
如今,我们生活在信息爆炸的时代,网络上时时刻刻更新着赛博景观,自然也需要新的表达方式来传达我们的心情与感受。而植根于网络土壤的网络语言,成为表达网络情绪的最佳载体。
现代人常挂在嘴边的“emo”,巧妙地表达了一种处于崩溃和正常之间的失落状态。当然,也可以找熟悉的中文词语来替代“我emo了”,说成“我失落了”“我多愁善感了”“我伤心了”,大体的意思没有变,但读来总觉别扭。
(网友上传的“emo”词条,图源:小鸡词典截图)
那有深度的表达真的被人们摒弃了吗?其实深度表达与网络语言各有合适的语境,关键在于使用者的选择,而不在语言本身。
现实生活并不像一些人想象地那般悲观。人们嘴上说着网络流行梗,内心依旧对如沐春风的高级表达怀有崇敬和倾慕。董宇辉的走红恰恰说明了这点。当经典的“大米诵”在直播间外广为流传,网民们还是会在口角噙香的言语熏陶下,重拾对阅读的冲动,对意义的追求。
(网友制作的董宇辉语录)
而当人们面对想深交的朋友,或经营无可替代的亲密关系时,并不会一直停留在让情感贬值的“通话膨胀”中。当下有很多的播客节目,可以让听众沉浸式地旁听好友之间的深度对谈。这种有实质性内容的表达就不会充斥着夸张的网络流行梗,也不存在通话的膨胀或紧缩。
网络上的社交关系有深有浅,人们的表达方式也是如此深浅共存。这正体现了人类使用语言的灵活性和创造力。上班一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打开抖音刷一会儿,看到好玩的梗分享到群里和朋友模仿逗趣一番,我们需要浅表达来释放压力。到了周末,生活节奏放缓、思绪清空,翻开一本书或打开一篇有深度的公众号浏览,我们也需要深度表达来充实内心。
所以语言本就是多元的,只有深浅之别,没有优劣之分。必要的时候说一句“YYDS”,省去了遣词造句的时间,让紧绷的思绪有了些喘息的空间,何乐而不为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克西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