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杨若琳,编辑:程迟,原文标题:《撕下“网课爆破”的面具,我看见了自己》,头图来自:《你安全吗》剧照
前段时间的网课爆破事件一石激起千层浪,舆论沸腾,群情激奋。
人们再一次意识到普通人与“恶”之间的距离,比我们想象的要近。
社交网络让人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也出现了更加多的变量。人们的善意和恶意可以在极端的时间内释放在一个精确、渺小的个体身上。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但反思永远不应该停止。我们需要知道普通人为何可以变成面目可憎的施害者,也要知道在伤害发生之后,如何应对。
《网络炼狱:揭发N号房》剧照
11月2日,河南省新郑市第三中学的刘老师上网课后在家中不幸去世。她的女儿发微博称,刘老师在上网课时,有人入侵直播间扰乱课堂,故意播放刺耳音乐、进行语音辱骂。
这一事件把“网课爆破”一词带入了公众视野,也让人们重新关注网络暴力。
“网课爆破”是指入侵网络课堂并以极端方式扰乱教学秩序的行为。入侵者也被称为“网课爆破手”。他们组成社交群组,“接单子”、交流入侵技巧、分享捣乱快感。一些学生向网课入侵群发送“求爆破,下午X点”等网课信息后,群里的爆破手便准备“干活”。
他们口中的“活”更类似于一场以终结课堂为得分点的游戏。有爆破手曾向媒体表示,自己这么做并没有报酬,只是为了好玩。
面对恶性事件,人们会问:怎么有人能够如此残忍地对待他人?在网课爆破相关报道的评论区里,人们声讨邪恶行径、批斗爆破团。
只是,除了唾弃并惩罚恶,我们还能做什么来终止恶?
也许先将群情激愤放在一边,探究恶的机制、反省每个人身上恶的种子,才是那扇能带我们走得更远的窄门。
邪恶是他们的,我只觉得可恶?
威廉·布莱克说:“残忍长着一颗人心,嫉妒长着一张人脸”。我们习惯了把恶放在“恶的他人”这样的语境里讨论,却忘记恶亦是一种存在于自身的普遍人性。
《我们与恶的距离:关于邪恶的哲学思考》中,哲学家拉斯·弗雷德里克·H.史文德森从道德的范畴讨论邪恶,归纳了人的道德本性及几种类型的邪恶。
史文德森认为,人的本性既不善良也不邪恶,“归根结底我们是自由的,所以不能立场明确地站在善良或邪恶的阵营里”。
《我们与恶的距离:关于邪恶的哲学思考》
作者:[挪] 拉斯·弗雷德里克·H.史文德森
译者:丁敏
出版社:阅想时代 |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1
邪恶存在于每个人身上,因为我们都是自由、道德的人。根据行恶的动机,邪恶可以被分为四种:恶魔般的邪恶、工具性的邪恶、理想主义的邪恶、愚昧的邪恶,它们可以共存于一个恶行上。
“恶魔般的邪恶”——爱上沉沦本身、为了行恶而行恶,很符合网课爆破手们玩乐的心态。入侵网课、决定网课的存亡,令爆破手享受到了掌控感。有爆破手称爽感来自于“隔着屏幕能感觉到老师想打死你,却碰不到你,甚至不知道你是谁。”令对方痛苦并不是爆破手的目标,而是其取得支配权和注意力的手段。
然而,将他人视作享乐工具并非恶魔所为。妖魔化作恶者,仍是在重复其“物化他人”的罪恶。
网课爆破事件中,我们也能看见“愚昧的邪恶”。这类行恶者不屑于反思其行为善恶与否,或是遵循了错误的思考模式、缺少了解的路径。一个最广为人知的例子应当是《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中汉娜·阿伦特对阿道夫·艾希曼的分析。
依阿伦特所言,艾希曼虽然是“犹太人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的主要设计者之一,但并不是一个疯子,而是一个普通人。纳粹的杀人链条上有许多类似的普通人,他们不假思索地执行命令,最终共同导致了可怕的灾难。
“德国社会的八千万人,曾以完全相同的方式,以相同的自欺欺人、谎言和愚蠢隔绝于真相和现实之外,所有的这些自欺、谎言和愚蠢也都深深根植于艾希曼的头脑。”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
作者:[美] 汉·阿伦特 著,
译者:安尼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1
区分真伪考验着普通人信息检索和批判思考的能力。在信息爆炸的后真相时代,确认何为正确、正义的立场已是个升级的难题。当泄露网课信息、“引狼入室”的学生们开始感觉到爆破的残暴时,他们的叫停声尴尬地夹在笑声与哭声之中。
这给所有人上了重要一课——要对自己作恶的可能性保持敬畏而谨慎的态度。有一种“恶”是潜藏在所有行为中可能擦枪走火、伤及无辜的不周全思考。如果我们轻率地把“恶”打包为独立的概念并与之划清界限,我们就看不见身边的一个个陷阱。
把恶人当做靶子的角斗场上一次又一次扬起审判的狂风,不应让落下的尘埃掩盖住“正义者”心中恶的种子。
《穿条纹睡衣的男孩》剧照
被随意吹散的沙粒,带来了狂暴
在群体中,个体容易沦为无意识的提线木偶。
人多势众,个体相信群体能够胜利;隐姓埋名,个体相信可以免于负责。获取了力量和掩护的人性本能,在群体中得到了释放。在强烈的暗示和情绪感染下,人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变成刽子手,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化身殉道者。
“给狗扔一块肉,肯定会被叼走。给人一点权力的话,他会变得野蛮。”/《西线无战事》剧照
爆破手们肆意地辱骂教师、将罪责栽赃给无辜的同学、设立对内不骂脏话的群规,这些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太阳底下的新鲜事。网络爆破群体的特征,恰恰是乌合之众共有的:易受暗示、疯狂、善变、情绪化、标榜道德……
在勒庞看来,狂热偏执的群体信念瓦解了个体的智慧,即便是最微小的反驳也立刻会招致抨击。在这种“思群体之所思”的模式下,思想只有简单化、形象化才得以被接受和传播。“制造出一个惊人的形象,这个形象便会充斥群体的头脑。”
《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
作者: [法] 古斯塔夫·勒庞
译者:陈剑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10
以网络爆破取乐,放在个体身上荒唐无比,但若是乌合之众,倒也正常。
美国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在《暴力:一种微观社会学理论》一书中,分析了这种作为娱乐的暴力——“狂欢区内酝酿了一种群体共享的兴高采烈的气氛,而暴力则使得一切达到高潮。”
通常,一场网课爆破由三到五名入侵手引爆,剩余的人要么在群里叫好、要么在会议室里沉默。柯林斯指出:“暴力并不是由孤立的个体制造的,而是在整个情绪注意力空间中产生的。”这场暴力中,助推者、旁观者贡献出的情绪与注意力共同构筑了一个巨大的扩音器,让施暴者更为猖狂。
《暴力:一种微观社会学理论》
作者:[美] 兰德尔·柯林斯
译者:刘冉 译培文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6
个体在群体中会感到自己被保护着,于是大胆地做着平日里的禁忌行为,享受着“道德假期”。柯林斯援引了杰克逊—雅各布斯提出的“叙事满足感”来解释这类寻衅滋事的文化。以娱乐为目标的暴力帮派多数时间都在演练或回忆暴力,在叙事中一遍又一遍地共享“脱缰”的兴奋感。
在爆破群中,能够发现暴力叙事比暴力本身更为丰满。如果说暴力本身是景点,那暴力叙事则是这段“道德假期”里人们津津乐道的奇遇。加入这种讨论,亦是对群体身份的不断确认。正是群体内的种种互动将个体心理凝聚成了集体心理,解放了潜意识中的共有本能。
而一旦群体纽带过于紧密,群体认同战胜了个人道德反思时,个体就消失在了相互掣肘的群体之中。我成了我们,他成了他们,都不把彼此当做独特的人。于是,缺少了共情力的劝阻,施暴的路格外平坦。
网络爆破群,映射着万千群体最原始的样貌,也让我们看见乌合之众在数字时代的变体。
《黑镜 第三季》剧照
被吞噬的哭喊,喂不饱的冲动
爱伦坡的短篇小说《泄密的心》中,“我”杀害了一位老人,仅仅因为无法忍受老人那只邪恶的鹰眼。老人并没有其他不好之处,但对他眼睛的憎恨却使得“我”把眼睛从老人的其他品行中抽离出来。“我”不再看见完整的人,而只看见那只眼睛。
在网络世界里,我们很难看见完整的人。个体的碎片被展示、拼接,变成了一只只被我们审视的“鹰眼”。网络爆破手们看不见鲜活的生命,看不见温柔耐心、爱穿深色连衣、讲起历史故事滔滔不绝的刘老师。
网络爆破手只看见一个无人的洞穴,往里投掷利剑,便能听见刺激的回响声。他人在此消失了,就连同伴也不过是相似的自我。
《3年A班:从现在起,大家都是人质》剧照
《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一书中,韩炳哲将数字交流描述为“目光缺乏的交流”。这里的目光是指“凝视我、感动我、迷住我的他者”。人们面对着镜子般的数字设备,错把虚拟的自我当作真实,将自己包裹在一个被点赞等积极暗示充斥着的自恋空间里。
在这种数字交流中,所有的参与者都同时是信息的发送者和接收者,打破了传统媒介中单向交流的秩序。权威和尊重原本能使信息自上而下地顺畅传播,如今却遭遇了逆流。在权威和尊重式微之处,网络暴力就容易膨胀,成为一种妨害交流的噪音。
在网络课堂中,师生间的地位差距被技术压缩。教师讲台与学生座位的区分不复存在,变为了一个个平等的小方格。许多教师因不善于使用电子产品而需要请教学生,其权威被进一步削弱。网课给予了爆破手们颠覆秩序、掌握支配权、享受自我表演的机会。
《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
作者:[德] 韩炳哲
译者:程巍
出版社:见识城邦 | 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9.1
除了群体对物化个体的围猎,网络暴力还多以一种群体间相互撕咬的姿态出现。今年7月发布的《网络暴力现象治理报告》中提到,网络暴力的态势之一是将个人攻击上升到群体话题。
凯斯·桑斯坦在《网络共和国:网络社会中的民主问题》中提出,社交媒体迫使人们进入一种控制体系,人们不再利用网络拓宽眼界,反而根据自己的利益和偏见创建了和志趣相投者的回音室,将不同的意见排斥在自己的体系之外。
如今,技术的发展让回音室的生成速度加快。2019年,有学者提出三重过滤气泡模型。信息分别经过了由个人信息处理、社群效应、算法推荐三层过滤,不断重复,深深烙印在人们脑海之中。
不断强化自己的信念、拒绝认识其他观点,这就容易造成群体极化(group polarization)。群体间的冲突升级,而伤痕累累的个体却只好隐匿于声势浩大的群体之中。
《网络共和国:网络社会中的民主问题》
作者:[美] 凯斯·桑斯坦
译者:黄维明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3.6
挪威哲学家拉斯·史文德森(Lars Fr.H.Svendsen)总结了五种让普通人接纳邪恶的要素:呈现方式(比如让受害者沦为害虫等)、拉开距离、劳动分工、逐步升级和社会化。
从这一视角来看,网络空间无疑是催生普通邪恶的温床。在这里,人人都可以被物化、景观化,人人都可以化作传播链条上的一颗螺丝钉,人人都远离受害现场,人人都能成为被群体裹挟的人。
当人们宣泄情感和参与行动的成本大大降低,当道德真空在去人性化的过程中被制造出来,哭喊声便被吞噬,而狩猎的本能只会在无节制的啃食中不断变强。
我们离施暴,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近。
《卢旺达饭店》剧照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
除了改善立法和平台管制,我们每一个人能做些什么呢?
爱默生在《论自助》一文中写道:“人群中,遵循世俗的生活是容易的;孤寂时,心随己愿地生活也是容易的。但伟大的人是那些在人群中依旧可以从容不迫地保持独立思考的人。”
对抗内心的邪恶,意味着对抗思考之惰性、从众之盲目、独断之偏执。网络时代里,我们更普遍地面临着“过于喧嚣的孤独”——宁可将自己置于噪音中,也不愿独自浸泡在浓郁的思想中。
如博胡米尔·赫拉巴尔在书中所写:“你得逼着自己到人群中去,你得自己找乐趣,自己演戏给自己看,直到你离开自己,因为从现在起,你永远只是绕着一个令人沮丧的圆圈儿转,你往前走却意味着回到原处。”为了甜蜜的归属感,我们甘愿上缴独立思考的能力,化作在原地打转的思想搬运工。
《过于喧嚣的孤独》
作者:[捷克]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
译者:杨乐云
出版社:十月文化 |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10
但同时,闭门造车也是危险的。如果切断与他人、社群的联系,我们的共情能力就会面临腐蚀的危险。允许异议存在、审视自己的偏见,最重要的是不畏艰难地对话。如此,我们才能主宰网络冲浪,而不是被躁动的信息浪潮卷走。
邪恶是不会被驱散的,因为它恰恰植根于每个人的心中。纠偏后的自我反思,必不可少。
《哈利·波特与凤凰社》剧照
参考资料:
1. 张宇然《全网公敌:数字全景监狱中的网络霸凌》;
2. 人类命运共同体研究院《网络暴力现象治理报告》;
3. 触乐网《是谁在爆破网课教室?》;
4. 南方周末《网课女老师之死和赛博爆破者之谜》;
5. 人物《网课被“入侵”之后》;
6. 姚琦《时代变迁中的“乌合之众”:集体行动的社会心理学解读》,上海教育出版社;
7. 西蒙·巴伦-科恩《恶的科学:论共情与残酷行为的起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杨若琳,编辑:程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