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的最后一公里,在鹤岗
2022-12-02 07:05

互联网的最后一公里,在鹤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ID:neweeklylifestyle),作者:卜弗,头图来自:电影《东北虎》


过去20年,我们评价和衡量一个城市是否富裕,总是最先提到这个城市的房价,于是鹤岗成了“反面”;我们评价和衡量一个城市是否与时俱进,又总是最先提到其数字化程度,于是鹤岗成了“尾部”“末端”。


而现在,房地产、互联网速度渐缓,我们是否可以放下对经济发展的迷思,重新寻找衡量一座城市的标准?


被架空的城市


去鹤岗之前,我读了些报道。“资源枯竭”“人口外流”“衰落”“破败”,我从网上的文章中看到这些字眼,想象这座城市就像一个醉醺醺的中年人,身上笼罩着失去的阴影——失去资源、财富、年轻、活力,面对没有目标的生活,只能孤独地留在原地,消磨时间。


这让我想起耿军的电影《东北虎》中的人物,他们大多就是这样的状态,做着没用的事,不停感叹“又荒废了”。


《东北虎》的大部分场景都在鹤岗取景:漫长的冬日,摩托车从空旷的雪地上碾过,眼神落寞的人坐在炕上,面对着一桌被剥去的花生壳和将空的酒瓶。大众媒介塑造了我们对城市的认知,它们在我们的脑海里形成一幅图景,并让我们相信,这就是现实。


还有另一幅图景更为深入人心——这里的房价是2000~3000元/平方米,也就是说,只要20万~30万元,你就可以在鹤岗拥有一个100平方米的房子。你不需要背上沉重的房贷,不需要必须组建一个家庭以分担高昂的房费,也不需要担心老后无家可归。


2018年,有网友在百度贴吧“流浪吧”发帖讲述了他去鹤岗买房的故事,一座城市的落寞、老化忽然被放置到聚光灯下,但正是这座老城,给无数年轻人带来精神慰藉——如果你失败落魄,来鹤岗吧,生活还是过得下去。


在佳木斯机场,我跟同伴一路开车到鹤岗。这座城市似乎被天空包裹着,我们一仰头,就能看见形态各异的云,近处的云在头顶之上展开,像是对这里的庇佑。绿色草地、沥青马路,所有东西都鲜明且界限分明。


到达的第一天,我的同伴们就组团去看房,出于对物美价廉之物的欣赏和好奇,我也开始在短视频App上挨个看那些卖房博主的视频。他们通常会拍装修后的屋子,那些房子看上去的确精致——通白的墙体,客厅点缀几棵落地绿植,墙上挂着金属框挂画。


博主介绍说,这是花了30万元左右装修的效果。花30万元买房,再花30万元装点——在互联网这个舞台上,诸多事物被制造出来不是以供使用,而是以供观看。当卖房博主将镜头扫向落地窗,窗外一片晴朗,远处还有树林,有那么几分钟,我恍惚间觉得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处所。


这些卖房博主似乎脱离了城市本身而存在着。他们大都在2018年“鹤岗低价房”变成新闻后开始从事房地产行业,他们的关注者和客户大都是外地人。这些博主并不被本地网红公司看重,尽管他们发一条短视频就有成百上千的点赞量。一位鹤岗当地网红公司的老板说:“他们压根无法带货,甚至不如那些才艺博主,因为他们的粉丝买了房就跟他们失去了联系。”


除了那些精致的房子,鹤岗的另一面在账号“直播鹤岗”里。那是鹤岗市广播电视台的官方账号,全天候直播,镜头总是对着某一条街,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各式各样的车来回穿梭——小汽车、公交车、摩托车、吊车,它们保持着平稳的节奏在城市里工作,人则隐匿了起来。在这些远距离的俯视镜头里,我看到了这个城市原来的样貌——一个秩序井然的巨型工厂。


30年前,在煤矿的鼎盛时期,工厂还未衰落,这种秩序更为直观。在一张30年前拍摄于鹤岗农贸市场的老照片里,售货员戴着统一的白帽子,消费者穿着颜色差不多的衣服。照片里人挨着人,看不清每个人的具体样貌,只看得到整齐的队列。


30年后,我在人民广场上再次看到工厂遗留的印记。在一个2万多平方米的广场上,自发来跳广场舞的老人,不自觉地列起了阵,方的、圆的,从东到西,他们占据了整个广场,工工整整、边界清晰,如同一场正式的集体演出。


闯入者


作为一个外来者,融入鹤岗是很困难的。如果一个年轻人不想干体力活,也不想做销售,在这里,几乎没什么工作可做。打开发布鹤岗招聘信息的公众号,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科技公司的招聘广告,它们招募客服岗位。当然,这里的“科技”公司只是与科技有关的公司,在这里工作,你需要的技术基本只有一项:会打字。


一天早上,我跟随HR在微信上发来的指引,走进深藏于小区中的一家科技公司。公司楼下是一家发廊,隔壁是一家中医按摩店,早上9点,10多位客服人员坐在他们的松人电脑前,盯着屏幕上的淘宝对话框,敲击着他们为自己配备的机械键盘。


我走进去,公司经理什么都没问,她已然默认造访者来这里就是为了面试。她直接打开“金山打字通2016”叫我试试。


我在打字测试软件里看到一些熟悉的句子:“好哒呢亲爱的,这边收到了您迫切的心情,这边一定给您加急发货。”“耽误了您的宝贵时间深感抱歉。”“实在不好意思,您看我这边给您申请一些补偿可以吗?”


我面对电脑,不用调动任何智力或情感,只有手指在运动。看着显示屏左下角不停上涨的数字,我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打游戏的兴奋感。只要我能保持这个节奏,随着时间的增加,速度就会上涨。10分钟后,经理走过来,打断了我:“挺好的,可以了。”数字停留在了74字/分钟。然后,我听到经理说:“你的速度挺快的,可以试试售前。”


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没有关于学历、年龄、婚姻状况的问题,只不过10分钟,她就开始交代上班的注意事项。直到我说我不是鹤岗人,经理停了下来,她面露难色:“估计你也干不长,我们不想招短期的,三月两月,这边刚学成熟,你扔下店走了,我们还得再找。”


鹤岗人似乎习惯了用一种更为长久的时间尺,标记和筛选一切。他们想要留得住的,而不只是暂时可用的。那些迅速攻占下沉市场、渗透力极强的互联网产品进入这座城市时,也要接受这样的考验。共享单车来过,后来全清了,随意停放的单车影响了城市的干净;在线麻将来过,后来市民们加大了赔率高的赌注,它成了赌博而非娱乐,被取缔了;大众点评也有,但没有商家经营它;出租车招手即停,不需要打车软件来进行资源配置;司机也都通晓城市的每一条马路,不需要电子地图提示最短线路。


在这短短10年,有过不少雄心勃勃的科技创业者带着他们的产品,试图闯入这里,只是留下来的人寥寥无几。我找到了一位。我在一个小区底商门店见到了他——鹤岗互联网行业最重要的人——刘永朋。


他的公司会承接程序开发项目。门店临着街,一进去,我看到被玻璃分隔出的三个格子间,其中一间是刘永朋的办公室。他穿着一件蓝色商务格子衬衫,坐在会客室,面前的茶具盘占据了整块桌面。2017年,由市政府牵头修建了一块“互联网+”基地——近4000平方米,刘永朋被政府任命为基地董事长。


刘永朋曾在百度北京总部做产品经理,他从小在鹤岗长大,直到大学去了佳木斯,毕业后去了北京,进入百度工作。2017年,他回到鹤岗开始互联网创业。5年的创业历程让他总结出鹤岗的生存之道:“(产业)不是分头部、腰部和尾部嘛,我们做的是尾部的工作,基本上就是靠量取胜。”


这些尾部工作,某种程度而言,就是搬运——复制淘宝店铺、拼贴企鹅号文章。30个人可以管200家店铺,50多个人可以维持200多个企鹅号,一个人一天可以拼出5篇企鹅号文章,一个账号一天收益近2000元。他们从网上找来文章,再用自己的话复述一遍,唯一的要求是保证重合率不超过85%。他们制造合规的产品,而唯一的质检员就是互联网审查员。


企鹅号和百家号最受欢迎的时期,也是刘永朋的公司产能最高的一段时间,后来短视频夺走人们的注意力,刘永朋自认错过了入局机会。当他预备改变时,“短视频赛道已经很拥挤,竞争不过了”。只依赖一个互联网产品进行生产是有风险的。相比之下,本地客户要稳定得多。刘永朋帮鹤岗的商家做过促销小程序,在微信没有投票功能之前,他也做投票小程序。小程序的框架都由他写,员工只需要做一些填充。


公司真正步入正轨是去年,他有了稳定的业务——为政府搭建疫情数据统计平台,这是那种能放在公司案例PPT首页的、受到绝对认可的项目。刘永朋给鹤岗兴山区政府搭建数据平台,赶工一个月完成,之后还要不断填充新的功能。防疫工作的主体负责人是区政府,一个区就需要一个系统,鹤岗市有6个市辖区,还有临近的双鸭山市、伊春市,它们都可能成为产品的买单者。


刘永朋搭建的疫情数据平台并不复杂,主要是搜索和上传功能。最重要的功能就是提供数据。使用者是区内所有基层工作人员。在这个深蓝色的页面上,能看得到全区人口数、党员人数、疫苗接种人数、返城人数等实时更新数据。


这些数据都来自人口普查以及健康宝实时上传,开发者所做的仍旧是搬运——将数据从Excel表格搬到一个H5网页中。系统正在向综合平台发展,刘永朋说,他们正计划将公安系统、党建系统的数据都集合到一起。


作为书写者,我对搬运这种工作有种天然敌意,因为我们遇上它们时,总是被抄袭、被侵权、被盗取。但靠搬运数据养活公司的刘永朋看到了其中的巨大意义。搬运是一种整理,原来的户籍信息和人口统计里,那些重复的、被遗漏的、不完整的数据都被系统找了出来,并做了大量矫正。而最新的准确数据和旧数据之间的误差能解释很多问题。


复制、搬运是这座城市公认的经营规律。鹤岗最大的咖啡馆绿思咖啡在一个市开了四家店,每条商业街都有一家本地人创业的奶茶店,而那些大城市有的消费品在这里都能找到“平替”。没有必胜客,但有9.9元的比萨和炸鸡;没有瑞幸,但有蜜雪冰城旗下的咖啡品牌“幸运咖”,一杯美式咖啡只卖7元。


缓慢与自足


每个生活在此的人都跟我说,“鹤岗其实挺好的”“鹤岗只是这几年不行了”。语气中有种满足感,可又并非全然感到满足。


鹤岗市中心有一家名为“比优特”的超市,这是鹤岗最大的超市,它最早只是一家6平方米的化妆品门店,而现在,它所在的商业大厦叫“比优特时代广场”。由于比优特在鹤岗的产业太多,市民们平时的称呼会直接省略“比优特”三个字,而是叫“时代广场”。比优特从鹤岗起步,向周边城市辐射。黑龙江和辽宁现在共有80多家比优特超市的分店,比优特成了“中国连锁百强”之一。


这家超市看上去没什么特别,除了办公室墙上贴满了规章制度和报表总结,柜子里、桌子上,到处都是A4表格。来鹤岗好几天了,只有在这家超市,我才感受到时间的紧张。员工们人手一块智能手表,忙起来的时候,甚至没有时间掏出手机。


一位企业微信的员工告诉我,比优特在企业微信上开发了200多个功能,这对于一个这种规模的企业来说是很罕见的。他们开发的功能并不复杂,都是类似于查库存、查销价、更新商品状况、审批商品的任务。以前这些任务需要理货员挨个清算,记在表格里,或者录入单独的系统,而现在这些系统被整合在了企业微信上。尽管这些小程序本身不是商品,无法获利,但它的工具价值得到了充分发挥。


不过鹤岗似乎已经习惯了缓慢和自足。


这座城市就像被定格在某个时间点。可能是20年前,当时“互联网”还是个新名词,腾讯、阿里巴巴都还不存在,鹤岗就出现了中国第一个人肉搜索事件——一个女人拍摄虐猫视频,上传到互联网后被网友扒出真实信息。那时候,刘永朋买了他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1万元,跟现在的价格差不多。也可能是15年前,淘宝电商刚开始走上坡路,一个叫刘瑞铭的人出于兴趣,开了一家淘宝店卖女装,但她更看重的还是鹤岗的实体店,她从不为经营状况发愁,那时候花几千块钱买大衣的人,在鹤岗有很多。


当站在虚拟和实体的分岔路口,选择重点经营淘宝店还是实体店时,刘瑞铭选择了后者。她错过了在互联网的高速发展中捞金的机会,这似乎是个错失财富的遗憾故事。20年后,她和别人一起创业开整形医院,合伙人信奉扩张和速度,试图占领市场,一年内在黑龙江开了多家分院,而她相信稳健,选择了退出。


今年,她又重新开了一家电商公司,有20多个员工。我走进她的公司直播间,小格间里空荡荡,只有一把椅子、一块纯色背景布,他们用最简单的方式打造了两个直播间,安上直播设备。直播时,这里只有主播和场控。


刘瑞铭没什么发展壮大的野心,她唯一的希冀是,能从卖别人的产品变成卖鹤岗农产品。鹤岗的大米常常会被五常的大米厂商收走,掺进它们的袋子,再打上“五常大米”的标签。“鹤岗的大米特别好吃,可是它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包装、自己的品牌。” 刘瑞铭说,她也想过跟杭州、广州的电商公司合作,但没人愿意卖农产品,农产品的利润只有10%~15%,但化妆品、衣服的利润能达到65%。更何况,从这里发货的快递费还贵。无论如何,这不是个取巧的买卖。


棚改房


一天晚上,我打车去了鹤岗普陀山,我预备在山上走一走,但下山成了麻烦事,我拜托出租车司机等会来接我,我们达成了口头协议。司机表示可以等下山后一起付车钱。20分钟后,我在约定的地方上了车,车里还有一对母女,女儿40多岁,母亲60多岁。这对母女一直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


司机将这对母女送到鹤岗棚改区的楼群附近,这里是鹤岗房价最低的区域,网络上那些2万块钱一套的低价房便是指这里。这里像是一片原野上横空竖起一大片楼宇,工工整整地排列在此,除了楼什么也没有。


母女俩下车后,司机开口说话了。他说,这里住的都是家庭条件不太好的人。每个城市都有贫穷的人,贫穷的人也总会聚集在某一区域。只是我想到我曾在网络上看到对于鹤岗房价的分析,网民们煞有介事地分析鹤岗房价低的原因,媒体也在一旁推波助澜。


有媒体刊文表示,正是因为棚改房太多了,导致商品房无人问津,所以房价上不去。按照经济学规律,这是一个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结论。但这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偏差——将一个地区的房价低归因于棚改房。当对低收入阶层的保障和商品市场发生冲突时,我们关心的是市场,是房价,而不是社会保障。 


出租车慢慢驶出棚改区,要经过一大片荒无人烟的田地,才能进入市中心。夜晚,整个城市更是空荡荡。这是一座作息时间过分健康的城市,晚上不到10点,店铺关了、灯光灭了,经过最热闹的烧烤店时,也只能听到些细碎的说话声。司机说,他送完这单也要回家了,他的家就在市中心。晚上9点多,已经没几辆车在路上开来开去。


*本文由新周刊生活方式研究院与边码故事联合出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生活方式研究院 (ID:neweeklylifestyle),作者:卜弗,插画:吴可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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