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张文曦,编辑:王亚奇,校对:杨潮,头图来源:磨铁读诗会
在五条人的音乐作品和以往接受的采访中,仁科就展示过他出色的文学素养。在《地球仪》《一半真情流露,一半靠表演》的歌词里,仁科的叙述和语言充满了一种不可复制性,还有他在“乐夏2”中的经典语录:“宁愿土到掉渣,也不要俗不可耐”“把群体化为个体”。
仁科始终以思考者的形象在表达和言说。
仁科《通俗小说》新书分享会。/图片由磨铁读诗会提供
上周五,仁科带着他的新书《通俗小说》和他的新头衔“小说家”出现在了公众面前。实际上,早在2004年他就开始写作。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朦朦胧胧总觉得有一种不确定的东西,我自己也想厘清”。
在这本新书的介绍里,“城中村存在主义文学”几个大字赫然醒目。印签版的扉页上,仁科写了一句话:“在虚幻中追求真实”。这句话似乎可以作为理解“城中村存在主义文学”的辅助。
《通俗小说》里的故事和五条人的歌曲一样,发生在潮湿阴暗的城中村、破旅馆、桑拿城、工厂里,而故事的主人公往往也是在泥潭中跳舞的底层,他们起舞溅起肮脏的污泥,在仁科的小说里留下自己的印记。打工仔对洗头妹暗生的情愫,梦幻士多里美丽的故事混杂在南国特有的粘腻微风中。
仁科说,每个人都有他存在的方式。书里的人也像这本书的宣传文案一样,有着“蟑螂一般的生命力,蝴蝶一样的诗意”。上周五,新周刊记者就《通俗小说》和仁科、编辑里所聊了聊。
《通俗小说》
仁科 著磨铁图书 | 四川文艺出版社,2022-12
每个人都有他的存在方式
新周刊:小说集里很多故事发生在城中村,但是为什么说是存在主义文学呢?存在主义文学是仁科对作品的定位还是出版社对这本书的定位?
里所:我第一遍读这本书的时候,就觉得书中的人物都非常鲜活,不管是摆摊的、小偷、骗子,还是在发廊工作的洗头妹,不管是任何一种形态的人,他们都非常有生命力,而且他们不是那种在泥潭中挣扎着的人,他们有自己的价值观,有自己的梦想,他们是可以在泥潭中跳舞的。所以,给这本书写宣传文案时,我和后乞既想突出这本书的生命力,也想突出这本书的想象力和轻盈,就有了“蟑螂蝴蝶”那个文案。
我之前跟仁科一块聊天,会聊到贝克特、加缪、萨特,我感觉到仁科有很多对于存在主义的认同,五条人专辑《故事会》的歌词页写着“在虚幻中追求真实”,萨特的存在主义也是强调人的虚无,以及人在虚无当中的自我的激发,我觉得存在主义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定位。
仁科《通俗小说》新书分享会。/图片由磨铁读诗会提供
仁科:我读过几篇加缪的小说,贝克特我是很喜欢的,但是我也没全部读过,我看过他最经典的剧,还有我推荐给你看的《梅西埃与卡米耶》,在这本书里贝克特每写完一部分会自己做一个总结,他的描述方式很有趣。我也买过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其实我没完全看下去,不是我不打算看,我是想先厘清楚他之前发生了啥,所以,我去看了海德格尔。
我不知道如何谈论这些东西,但是我想尝试去谈论它。也许通过写作的方式,或者是音乐的方式,我问一些问题也好,也许没有答案。
《梅西埃与卡米耶》
[爱尔兰]萨缪尔·贝克特 著, 方颂华 译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12
对于我来说,我确实住过城中村,但是需要100%像现实主义那样还原它吗?也不是;也不需要像魔幻现实主义那样,在现实中插入超自然的元素,用“魔幻”来反映现实。
我们观察一个事情的视角不一样——也许就可以从这里展开对于现实的一种观察。这个角度也许不是我们约定俗成的,就像人们觉得一首歌应该有主歌、副歌、结尾,但我们可以不这样做。很多年前乐评人杨波写过一篇关于我们的乐评,说我们的歌没有副歌,只有主歌,或者只有一段主歌和一大串的solo。所以,我想找到一些另外的角度,也许每个人都有他的存在方式,它不是有一个大的标志,可能我们也需要去打破某些条条框框。
《等待戈多》(1978)剧照。
我们了解现实主义,但是不了解现实
新周刊:有一些篇章读下来我觉得很有意思,但是我不能确定你想表达什么,比如说《打兔子》那一个故事,还是说你写的时候并没有想传递什么,只是单纯地写下故事呢?
仁科:我们回到写这篇小说本身是如何开展的。首先我自己真的养过两只兔子,要命的是,我还真把它们放生了。而且我放生的那一刻,它们真的是在发抖的,但人们都以为它们会活蹦乱跳的。所以,我们有一些观念,认为理所当然会怎样怎样。
我在《打兔子》当中说到,他把两只兔子放在野外的时候,发现那只兔子一动不动,想出一招,把易拉罐放在兔子旁边打易拉罐。这样一来,易拉罐一飞起来,兔子就会害怕,就会跑。这个想法很有道理,也很有逻辑,但是现实是不讲道理,也不讲逻辑的。
新周刊:所以,你想传达的是,有一些事情的发生是没有逻辑的过程吗?
仁科:也可以这样说,现实当中的逻辑不是你想象中的逻辑。我们认为现实是怎样的,我们描写现实主义,但是事实上不是,特别是这几年有几句话“现实比小说还小说”“现实比现实主义更现实、更残酷”。很多发生的东西不是违反你的什么观念,而是事实上我们就是不了解现实。我们了解现实主义,但是不了解现实。
仁科《通俗小说》新书分享会。/图片由磨铁读诗会提供
新周刊:有一些细节出现了很多次,比如红色塑料袋、比如那个越转动越亮的地球仪,为什么会反复提及这些事物?
仁科:这些跟我自身有关系,因为我很喜欢地球仪。地球是现实的,地球仪就是现实主义,地球仪是地球的“模特儿”,它给我提供很多想象,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古代神话里面,有一些神话认为地球是平的,底下还有一个乌龟顶着。但实际上,地球在宇宙里面漂着,而且它还会自转和围着太阳转,这对于我来说本身就很不可思议。有什么事情是最酷的?就是我们竟然生活在一个球上面,而且还在转。
我十几年前就跟一个朋友聊,也许未来我们会去到太空,做一些更科幻的事情。那个时候我们还会想,每个人有一些残留的坏习惯,是否会传播出去?他说没关系的,也许人离开地球,去到更开放的地方,还是会勾心斗角,我们离不开这个球本身带给我们的劣根性。生长于这个球,我们有很多好的、坏的,所有都在这个球里面,现实就在这里面发生。
《十三邀》剧照。
新周刊:除了有些细节会重复出现外,我还留意到一些故事情节会有前后重合的部分,比如一个人的经历在这个故事里提过后,会在之后的某一篇故事里承接地写下去。你有在故意制造情节的连贯性吗?
仁科:有几篇本来想写一个长篇,但是没写下去,就把它给切开,用一些片段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其他的是有意无意堆起来的。最早杨波邀请我写小说,我当时给他的三篇短篇,就是这个小说里面的头三篇。当时我有意识地让这三篇之间有一些关系,好比看电影,像《神秘列车》里三个故事共处共同的城市和共同的酒店,一声枪声把这三个故事串在一起一样。
《通俗小说》里有些故事确实共处一个空间,有一些人在不同的环境下说出同样的话,或者同样的物象在不同的环境里面出现。事实上从这方面来说,这是一个时间和空间上的整体,虽然没有长篇小说叙述的那种承上启下的逻辑,但是可以补充一些想象,把它黏合起来。
《神秘列车》剧照。
如果地球仪是现实主义的话,地球就是现实
新周刊:你也写了很多广州和海丰县城的场景,这两座城市在你的小说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仁科:之前我跟里所说过,我有一次做梦梦到捷胜小镇变成了未来之城。还有一次我做梦梦到我去美国,我从来没有去过美国,只是通过听音乐和看电影有一些了解,结果梦里面告诉我,美国可能就像海丰县城一样。
回到你的问题,小说里大部分故事确实发生在广州、深圳和海丰,这跟我自己的现实有很大的关系,我离不开这个现实,我在这个现实里面产生联想和想象。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博尔赫斯的一篇短篇小说《小径分叉的花园》,里面提到中国一个南方的小镇,要命的是,那个小镇的名字就叫海丰,事实上他根本没去过海丰。所以,事实上我们可以脱离现实的场景。比如说《疯马村永恒的一天》是我在跑马场拉手风琴时得到了一些灵感的来源,事实上写作的过程完全可以脱离它。还有就是里所在编辑手记里面说,我把纽约改成海丰。我当时其实犹犹豫豫的,在梦里面,海丰就是纽约,纽约就是海丰,我后来想想还是算了,现实主义一点,还是改成海丰吧。
《小经分叉的花园》
[阿根廷] 豪·路·博尔赫斯 著,王永年 译
上海译文新文本 |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7
新周刊:这本书的故事读下来我会觉得特别真诚和真实,而且可以看到这本小说里有很多仁科你自己生活的影子,比如贝雕厂和工艺美术班,还有在购物中心门口卖盗版书的这些经历,那我想问仁科,你如何理解写作中真实和虚构的边界呢?
仁科:如果地球仪是现实主义的话,地球就是现实,而现实或者是现实主义都不是现实本身。我们回忆昨天的事情也许会记得清楚一点,但回忆十年前的事情,有时候是有一个角度的。就像摄影的构图,是有一个角度的,回忆也是如此。
城中村对于我来讲是15年前的记忆,我每一次写作城中村的故事时,都已经离开了城中村。所以,它不是回忆,而且我并没有要写自传,我在写小说,它带着一些虚构,有些是想象的,有时候需要提炼,提炼生活中的某一点或某一个人的一句话带给你的感觉,从而展开联想。
《帕特森》剧照。
好比刚才说的《打兔子》,现实当中发生这个事了吗?没有,我只是想象有这么两个人,他们很无聊,他们想打猎。在大城市而且在城中村打猎,这很可笑。他们都是底层,刚好那天不用上班(我也给他们设定了潜在的职业)。他们要干嘛呢?我就让他们干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怎么干呢?我试着推动一下,整个过程很有趣。
我还给他们取了一个名字,小陈和小东,视觉上差了一个偏旁部首,性格给他们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种东西现实里面碰到的话就特别巧,但是小说里面我也不是为所欲为,起码对于我来说有一种思考。我想找一个视角进行探索,展开这个故事后可以找到一些不一样的感觉、不一样的叙述,带给我一些新的乐趣。
《玩乐时间》剧照。
有时候看着窗户、看着收垃圾的车,我觉得也很有诗意
新周刊:你的小说的表达特别简洁,没有太多冗杂的部分。你在写作时会刻意避免修饰的词语吗?以及你写这本小说的方式有没有受到哪些作者的影响?
仁科:就文字功底来说,我用不了太多太复杂的词语。另外一点跟我的创作习惯有关,我以前玩音乐的时候,还尝试过学一些复杂的技巧,但是后来我发现对于我身处的环境和我要表达的东西,那样做有点脱钩,所以想尝试用一点特别简单的、更贴近我生存环境的东西来表达。
事实上,包括音乐创作,我也希望用一些很简单的、直接让你感受到的、不需要额外解释的方式,这是一种口语的表达方式,就像杨黎的诗歌所提倡的那些。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杨黎也不知道他的诗歌,但是我们共同喜欢阿兰·罗伯-格里耶,阿兰认为对事物不要赋予太多的想象,除非你刻意为之,我们需要观察事物本身,我们也可以给它提供一些情感的想象,但是我们得知道这么做是要干嘛,仅此而已。
阿兰·罗伯-格里耶导演作品《欲念浮动》。/图片源自豆瓣
新周刊:《绿岛西餐厅》里面有一个人说,小说不应该写得这么粗俗,作者这么写自有其道理,或者是没有道理,联系你这个书的书名——《通俗小说》,这本书里很多的表达都很通俗,甚至是有一些读者接受不了的粗糙表达,你这么写有你自己的道理吗?
仁科:有一些时候确实是人物需要这种场景的构建,像音乐创作一样。你看一部电影,认为这个电影拍得很好,也很喜欢,但是你觉得电影里面有两个人说的话是粗话或者语言很暴力,不是好人,但是电影里需要出现这么一两分钟,让整个电影立起来。其实对于我来说,人物没有好和不好,都放在那个故事里面。需要他说话的时候就说,不需要给他太多的限制。
新周刊:对你来说,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真实和诗意哪个更重要?同时,编辑里所也是一位诗人,你在做这本书的时候会格外看重一些诗性的表达吗?
里所:我非常赞同仁科刚刚说的,我们如何看待一件事情是不是有诗意的,具有一种强烈的主观性。如果回到具体的诗歌而言,又有一种专业性。
专业性指的是如果我们今天对于诗歌的认知还停留在浪漫主义的、抒情性的,那你对诗歌的理解就是那样一种形态的诗歌。但是今天很多当代诗人在进行探索的时候,像仁科刚刚说的,会用日常口语来写诗,不需要拿腔捏调,不必夸大情感和情绪,而是去提炼普通生活当中的诗意。
我之前跟仁科说过在这本书里有很多地方的语言完全是诗的语言,比如《疯马村永恒的一天》里写了很多老鼠,他写老鼠的眼睛像天空中的星星那么多,仁科用了一句表达,大概说那么多水汪汪的眼睛,是宇宙在照镜子。我觉得这句话是一个诗人才能说出的。
《路边野餐》剧照。
仁科:很多年前我在一个讲座里也说过,你认为的诗意和我认为的也许并不一样,也许你认为的诗意,我觉得有点恶心,诸如此类。包括我看着空中飘的塑料袋或一个角落里的塑料袋,我觉得有某种诗意在里面,甚至是文学上的轻盈,并不沉重。但是其他人会认为,这是什么东西?大家为什么想的不一样,肯定是我们看事情的角度、观念、意识形态、传统不一样,造成我们对事物的看法不一样。
事实上,对同一事物的理解本身就有很多种。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看一个东西,他没有概念、没有经验,而我们作为成年人,要不要回到这种状态?肯定回不到,也没必要回,我们必然带有某种概念、某种经验,而为什么我们会形成这种概念、形成这种经验?为什么形成对于诗意的看法,诗意究竟是什么?
有时候我看着窗户、看着收垃圾的车,我觉得很有诗意,有些人要翻山越岭看一座山,我承认也是有诗意的,但是不光是那一瞬间的诗意,还有你生存的环境,包括你的心境,包括你为这个事情进行的一系列的准备,都是诗意的。
《一一》剧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张文曦,编辑:王亚奇,校对: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