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电影少女放浪记(ID:app-neweekly),作者:调反唱唱,文章首发于“澎湃·湃客”,成稿有所删改,题图由受访者提供
像美国科幻片的场景,一艘像外星母舰的风暴,从远处降临到窗前。
初中生刘屹靖有过这样的幻想,那时他刚成为一个气象迷。所谓“外星母舰”,是龙卷风的母体,它有个气象术语叫“超级单体风暴”。相比年均一千多场龙卷风的美国,在气候条件温和的中国,龙卷风的年均数量不到五十,“外星母舰”的景象不常见到。
他没有想到,多年后真的撞见了“外星母舰”。那天他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凌晨一点半,黑云压城,巨型“航空母舰”超级风暴在一阵阵闪电中若隐若现,向他滚滚而来,就要降落在眼前。这不是在美国,是在黑龙江齐齐哈尔。
那是2021年,刘屹靖成为中国首位风暴职业摄影师,驱车行驶2.4万公里,途径11个省份及地区,追逐了上百团壮丽的强风暴。“我在祖国拍风暴”,在vlog的结尾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很自豪。
追逐风暴,没有想象中浪漫
2021年8月22日,内蒙古通辽。刘屹靖一路追击,朝着风暴中心的方向。
下午四点,团团像牛乳房的云层层叠加,越堆越黑。在开阔的平原上,夕阳照耀在远处平缓的山峦。但风雨欲来,不到20分钟,四周的气流迅速凝聚成冰淇淋蛋筒形态的风暴,一边旋转着逼近。在这团风暴的中心地带,它伸出了触手,直逼地面,远看像一堵墙。
这张超级单体雷暴影像登上了SCI期刊《大气科学进展》专刊。
这是龙卷风即将出现的危险征兆,也是一场风暴的巅峰时刻,拦截到了是交上了好运,但也只能算是部分成功。有的风暴长寿,一生经历出生、成长、巅峰、消亡。也有的风暴早逝,刚刚出生就立刻消亡。完整记录下一场风暴的一生,才被认为是一次完美的追逐。
完美,意味着见到风暴各个阶段伴随的天气现象。刘屹靖拍到过风暴刚刚形成时,像一颗花椰菜的浓积云;生长阶段时,因云内降水形成的雨幡,像缕缕细丝织成的帷幕;巅峰阶段时,从大地冲向天空的“上行闪电”,像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爬上天空;还有风暴减弱消散时,像一堵巨墙的弧状云,双彩虹与渐变火烧云。
2021年在河北省沽源县,刘屹靖见到的火烧乳状云。
与风暴“咫尺之遥”,刘屹靖几乎每分每秒都能摸到地球的脉搏。有时气温骤降,他的肌肉紧绷。有时眼见高频闪电,他的心跳加速。也有时,雨后的火烧云,让他感到巨大的平静。
但追逐风暴,远不比我们想象中浪漫。更多时候,眼前看到的一切自然景观,在刘屹靖的脑中,转换成快速运转的定理公式。那是在文献里看到的气象知识,与实践一一对应的时刻。
或许可以这样说,追逐风暴不是全然的浪漫,也不是全然的理性,而是本能的身体反应,和类似于数学家解开谜题的快感,交融在一起。
没有多少人能感受到这样的乐趣。试着想象一个风暴摄影师,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不能被大风刮走,所以他体格健壮。他风吹日晒,所以他皮肤黝黑粗粝。他很有钱,所以才能带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器材,跟着风暴跑遍大半个中国。他不怕死,不顾危险往暴风中心钻。
这些都不对。第一次见到他时,星空摄影师董书畅压根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孩”居然做着一件这么酷炫的事。他很瘦,一米八几的个子,120斤不到。他皮肤白皙,长着一张娃娃脸。他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母亲经营着一个生态循环农业项目。他会谨慎行事,精细规划,最大程度地保障生命安全。不追风时,他热爱骑行,曾从江西南昌骑到九江。他学过一年半钢琴,还在练习流行唱法弹唱。
刘屹靖工作照。
到每年的3月到9月,刘屹靖会变成一个很酷的少年。他会从江南开始,一路北上到东北和内蒙古。北方是追风暴的黄金地带,原因有三个:那里地势平坦,视野开阔;那里城镇稀疏,驱车可以一路直线追击,不用担心拥堵被迫停车;那里空气通透,水汽稀少,可以清晰地捕捉风暴的全貌。
出发前的三到五天,刘屹靖会依据大气物理量的预报,划定方圆几百公里内会有风暴发生的区域。如果这个区域满足刚才提到的三个条件,他就出发。到达当地后,他会寻找司机,一同组成追风小队。有时一同追逐的幸运儿还会有粉丝。
在乌兰察布拍下的乳状云。
这是紧张刺激的旅程,“没有放空的时候,就和打仗一样”,他说。有的风暴移动速度非常快,从出生到消亡,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坐在副驾驶,他的腿上放着一台电脑,开七八个网页,在雷达图和地图间不停切换,直到找到最佳观测点。寻找并不容易,甚至苛刻。不能太近,否则会遇到危险。不能在山上,必须视野开阔。不能开到泥地里,车会陷进去。
追风路上。
路况问题也会让追逐变得焦灼。一次因为堵车,刘屹靖错过了每一个风暴摄影师都想要拍到的龙卷风。
“坐车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可能最后就拍几分钟,或者什么也没拍到”。但恰恰是高频的不确定性,赋予了追逐的致命吸引力,“如果什么都确定了,追风暴还有什么意思?”刘屹靖反问,“大自然总是出乎意料,就算把全球所有气象专家叫在一起策划一次追风行动,也不能保证完美追到,我们人类无法百分百掌握它。”
错过风暴,刘屹靖有点在意。他会和朋友打电话嘟嘟囔囔一夜,不过隔天就没放心上了。因为他很清楚,错过了这个,还会有那个。
有一次,一场龙卷风忽然出现在200公里以外,沮丧得“哭的心情都有了”。可是接下来,他追到了十几团强风暴,附赠双层彩虹、火烧乳状云、蓝调闪电和漫天星空。
一团正在“发育”中的超级单体雷暴,北侧的云砧正在迅速发展,底部布满了“悬球状云”。
危险和责任
不确定性,也意味着致命的危险。刘屹靖用“失控感”来描述一次惊险时刻。那天,他在呼伦贝尔遇到了美丽也危险的弧状云。那是距离地平线较低的罕见云层,下方带有湍急的气流,会掀起超强大风。为了拍下完整视频,他想守到大风来临前的最后一刻。
惊险时刻前拍摄的孤状积雨云。
即将拍完时,草原远处的地平线猛地出现一大团黄色的物体,那是被风扬起的一道几十米高的沙墙。刘屹靖估算着收工时间或许还可以撑一撑。他失算了。那道墙以他完全没料到的速度来到了跟前。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他迅速抓住了越野车顶的行李架。有一瞬间,风把他吹得飘了起来,双脚离地,地心引力都感受不到了。
后来他在广播里听到,当时市区的最大风力达11级。假如他还待在原地,随后抵达的冰雹和闪电将会要了他的命。
现在刘屹靖掌握了更多的气象知识,他有自信能把风险降到最低。“你如果明白风暴的结构是什么样的,它往哪里移动,搞得清楚现场的方位,就可以保证安全。”
但这句话说出口必须很谨慎,有对气象知识一知半解的粉丝模仿他。有一次让刘屹靖吓出了一身冷汗。那天,他收到粉丝发来的信息,“我在楼顶拍闪电,闪电已经打在身边,我是不是该下楼了?”同样是楼顶,拍到的照片虽然类似,但是方位可能完全不同。这件事提醒他,在之后的长视频末尾一定要加上一句话“风暴摄影有风险,请勿轻易模仿”。
频率达到一秒十条以上的“爬行闪电”。
有人说刘屹靖看见风暴就兴奋,是热爱灾难的人。他的观点是:我想请他闭嘴。关于类似偏见,他的两位朋友都给我讲了同一件事。
那是2020年8月的一天,一位牧民与正在拍摄的刘屹靖搭上了话。听说这个小伙子在拍风暴后,牧民不高兴了,“你们这些摄影师应该多拍拍我们。你知道今天下午的风暴有多严重吗?冰雹把我一年的庄稼都打坏了,三轮车玻璃也砸坏了”。
“那一次我真的懵了”,刘屹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件事缠绕了他好几个月。他的创作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吗?想到这里,他很惭愧。
刘屹靖以前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他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个“单纯拍风暴”的摄影师。虽然看到过很多次自然灾害的文献,但上面记载的伤亡和经济损失,不过是一些冰冷的数字。遇见牧民后,这些数字真实了起来,真实到无法视而不见。
“始于风暴,终于责任”,不止刘屹靖一个人这么想,也是大多数追风者的共识。这是一个绕不开的命题,刘屹靖知道,即便没有遇到那个牧民,也总有一天会撞见灾害现场。
2021年刘屹靖的风暴摄影,或许是“十年的努力拍摄都不一定换来的结果”。那是他创作的巅峰时期,有比往年更多的风暴可追,也意味着灾害越来越多。“每一场风暴,都是地球的一次怒吼”,他在视频文案中写道。
刘屹靖估算,2021是新世纪以来,至少可以排进前三的极端天气之年。龙卷风到过苏州、武汉、锡林郭勒、莘县等地,暴雨让河南、山西、陕西一夜成灾。一份民间气象爱好者做的统计数据显示,去年中国共发生了近200次龙卷风,远高于往年数据。
画面中心像一道墙的位置在下着暴雨,雨水降落到地面向四处散开,被称为”下击暴流“天气。
他清楚地记得这一年的6月25日,是他距离龙卷风最近的一次。他庆幸一路上暴雨阻挡了汽车穿行,他本想穿过它,到另一个方向拍摄风暴。但他不知道,在雨幕的伪装下,一团超强龙卷风正在席卷所过之处。
抵达灾后现场时,龙卷风几乎扫过了那个村庄。“看到这些,我哽咽到端不稳相机”,他征得了村民的同意,拍摄了灾后的画面。村民院里,活动板房被吹上瓦房顶,屋顶铝合金打着皱瘫在地上,半边墙被吹倒的篮球架砸塌。路边,被掀翻的汽车倒在田里,一些树被龙卷风剥皮,树枝已经被吹走。
灾后现场。
作为人类,时时刻刻感受到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可是然后呢?大多数人会止步于无奈的感叹,刘屹靖却往前走了一步。建立公众的灾害意识,才能做到未雨绸缪。
他是一个不喜欢对着镜头讲话的人,却愿意克服这样的不舒服,拍摄一连串的科普视频,来解答这些疑问:闪电来了,应该怎么安全拍摄?龙卷风是怎么形成的,人们应该如何防御?山西暴雨为什么那么强?冰雹为何多发于夏天?
渐渐地,在评论区从一大片的“哇,好壮美”,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越美丽,越危险”。比如,他的粉丝估计没有人不知道,像冰川一样冷艳的青蓝色云,是冰雹的前兆。如果抬头发现它,要尽快躲避。
摄于内蒙古苏尼特左旗的蓝色冰雹风暴。
美丽和危险是不冲突的。刘屹靖对风暴的破坏力和危险性足够了解,但他也从不否认风暴的魅力。自然极致的美丽,将会一直是他追逐风暴的动力。人要善于从不好的事情里,发现好的一面,这是风暴教会他的事。
风暴还给他带来另一种成就感。有时他会试着换一个说法描述自己,一个气象理论的实践者。据他了解,一些从事科研的专家,气象部门报道台风的记者也追过风暴,但他们并不专注于拍摄,没能拍下极致的视觉图像。
而追风者所拍下的实地风暴摄影,是更具有时效性的资料,它们会成为卫星和雷达资料的补充,推动气象预报预警技术的进步。
今年3月,刘屹靖的一张照片登上了SCI期刊《大气科学进展》的封面。照片完整地囊括了一团风暴的中气旋和墙云结构。在那之后,一些国内气象教学的课堂上,开始用他的作品作为中尺度气象学的影像案例。而在此之前,大家使用的多是国外的风暴案例。
另一次,他和司机被移动速度完全在计划之外的风暴追上,差点被冰雹砸伤。在事后查验资料时,他发现地图上雷达站的位置与实际偏离了大约30公里。他托朋友给中国气象局送去一封信,很快得到了回复。
“这是非常小概率的事件,如果我不去追,可能并不会发现。
在内蒙古达茂旗拍下的强雷暴单体。
巅峰时刻之外
一个22岁的风暴摄影师,一个酷酷的追风少年,他的故事与普通读者有什么关系?在六个小时的对话中,我试图找到答案。但实际情况有些棘手。
聊到气象时,他会陷入自己的逻辑。在更细节的反复追问下,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讲的,你没明白”。
他会毫不客气地否认一些观点性问题。比如,我问他是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会立刻反驳,“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一个一个解决问题的人”。
他很谨慎,一不小心会碰到他不想聊的话题。他很固执,对“不正能量”的描述锱铢必较。他很自信,主动提到好几次在其他报道中写过很多遍的成就。他很理性,没什么情绪要讲,也想不起来有什么困难解决不了。
在表象之下,他也有自己的笃定和不甘心。
刘屹靖生活照。
冯志成与他相识于高中时一个气象爱好者群。高二到高三的暑假,一次异常的天气现象过后,两人相约去气象局看数据。冯志成清楚地记得那天,刘屹靖和气象台的数位工作人员聊得很痛快,而他自己只好站在一边,“如果说他是专业的,那我就是民间的”,冯志成说。
冯志成大学时选了金融专业,毕业后做了一份相关工作。“后来学习忙,爱好就淡了”,冯志成想了想现在与气象爱好的连结,好像不过是看看雷达图,给家人预报天气。
冯志成常会想到,两人的出路完全不同这件事,各种原因说不清,但其中最重要的性格因素,是刘屹靖这个人“有点拗,有点直”。他不吝啬一丝力气去做一件外人看来很小的事。比如拍照片,别人就随便一拍,但他会买来成堆理论书去啃。大二时,刘屹靖开始拒绝和冯志成在夜间打游戏,原因是为了起个大早拍日出。“这就是为什么我把摄影和气象当爱好,而他做成了职业”,冯志成说。
另一个好友董书畅与他相识不到一年,已经是半夜三点会打电话的那种朋友。
追风暴的时候,刘屹靖直接给他拨过去视频电话,“那个时候他非常兴奋,你能感受到那种渴望分享的欲望”,董书畅回忆。
董书畅学的是物流专业,玩过多年跑酷,半路学起了摄影,如今在星空摄影领域成绩斐然。和刘屹靖不一样,董书畅上过半年班,有过社畜的经历。
拍星空是单纯的喜欢,站在星空下面,可以把自己完全交出去。他想了想,那种感受有点像是拿极致美丽的星空治愈自己,也想让其他人得到治愈。一起抬头望望星空,忘记庸碌,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美好。这种单纯,不为名不为利,是纯粹的渴望,和刘屹靖一样。董书畅喜欢朋友的这一点。
还有一个粉丝都知道的故事。在以气象预报员作为毕生理想的高中时代,刘屹靖生了一场大病,没能如愿。
“没什么好后悔的”,刘屹靖用风暴打比方,如果你错过龙卷风,后面也许还有一大堆的好东西在等着你。与其说后悔不如是遗憾,冯志成纠正。他常听刘屹靖提起这件往事,“这也许是他早年最遗憾的一件事”。对于这个猜测,冯志成很笃定,“他没有放下,否则怎么会做一个风暴摄影师呢?”
高三和大一的那两年,是刘屹靖的迷茫时刻,不知道该去哪儿,以后做什么。大一下学期时,他发现了另一个兴趣点摄影。但模仿别人的作品,还是会偶尔对未来出路存疑。他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摄影的本质是什么?什么才是自己的东西?
追风时使用的摄影器材。
七年的气象爱好与摄影结合,似乎很容易想到,但执行起来并不容易。以前他从没有正视过它。就像“外星母舰”飘到窗前的童年幻想随之消散一样,“在国内拍到媲美国际顶级风暴”,从理论上来说,不太现实。但一股急于寻找出路的推动力说服了他,迈出这一步。
2020年8月1日,他在呼伦贝尔拍下了一幅令他满意的作品。那一天他才发现在祖国拍风暴是可行的。顺理成章地,他成了“中国首个职业风暴摄影师”。
刘屹靖拍到的第一个超级单体雷暴,宽广的弧状积雨云像万马奔腾。
在南昌拍摄的城市风暴。
如今刘屹靖回母校演讲时,会把风暴教会他的又一个道理,讲给那些为未来焦虑到整夜失眠的高三学生。“不问前程,就像我的人生一样,每一个变化都不在意料之中。只有埋头苦干,做了足够多的努力,才能抵达人生的下一个分叉口。”
一个被命运捉弄的,不甘心的少年,经历了一些彷徨时刻,用另一种方式实现梦想。这个故事,就快要讲完了。但还差一点点,就像每一次追风都有多少不完美一样,在外人看来,他也有自己的烦恼和局限。
他厌倦“无效社交”,不想在“低级”圈子里混,转头更专注自己的事业。
他赚了一些钱,但不是每个商务都那么理想。一次合作被“坑”,他去银川找了董书畅,两人一起在沙漠里看了看漫天的繁星。
那天的星空。
看到一些摄影师带着女朋友出门拍摄,他偶尔会和冯志成感叹一番。但冯志成调侃他,“你哪有时间谈恋爱?”他也不说什么,一笑而过。
硬要说朋友害怕什么,冯志成想了想说,也许是身体状况。“他现在工作很密集,经常熬到深夜”,冯志成担心地说。
他还有不在掌控中的事。今年疫情的影响,使他的拍摄和收入都些影响。他不止一次和两个朋友打电话抱怨。“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董书畅劝他佛系一点。
但也许,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关于明天他不想再聊,“你只需要知道明天是美好的就好了”。
让刘屹靖心情变好的草原彩虹。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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