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对话舞者:韩流为何能攻陷全球青少年?
2022-12-29 19:52

学者对话舞者:韩流为何能攻陷全球青少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信睿FM (ID:thethinkerFM),原标题《全球韩流:音乐、舞蹈与K-pop中的当代世界景观》,整理:树野,审校:周发发,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2022卡塔尔世界杯开幕式上,韩国偶像团体“防弹少年团”(BTS)成员田柾国与卡塔尔本土歌手合作演唱主题曲Dreamers,引发世界范围内对韩流文化影响力的新一轮热议。自上世纪末韩国将“文化兴国”作为振兴经济的重要国策以来,二十余年间,韩国娱乐文化不仅未显颓势,反而在不断更新迭代中一举打开西方市场,成为文化“反向输出”的最成功案例。K-pop为何对青少年群体有着特别的吸引力?又为何拥有如此惊人的跨文化传播能力?


BTS ‘No More Dream’ MV


信睿电台第23期节目“舞者学者共聊K-pop(上):用舞蹈重建巴别塔”邀请到芝加哥大学古代史博士候选人何彦霄与成都锦城学院韩舞社社长余佳坤,他们分别从学者和舞者的角度,分享了自己对K-pop这一全球流行趋势及其舞蹈、翻跳文化的观察与思考。


1. 趋势与偶然:入坑K-pop的经历


周发发:大家可以先分享一下自己入坑K-pop的经历。余同学先来,因为他是我们三个人里年龄最小、但资历最深的一个“老粉”。


余佳坤:我是00后,最初了解K-pop是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们班的同学开始放BIGBANG的Fantastic Baby和EXO的Growl,我就被“安利”了。从此之后我就经常去看EXO的一些MV,然后了解到了Growl的这支舞,就觉得太帅了,就下载下来天天看。但当时也没人教我跳舞,我也不知道如何去“扒舞”,就只能天天看。


慢慢地到了初二之后,一位同学叫我跟他去排一个BTS的No More Dream,特别巧,这刚好是BTS的出道曲,此后我就成为了BTS的忠实粉丝,也开始了“扒舞”自学,一直持续到现在。


周发发:你是非常自然地接触到了K-pop,然后就迷上了,我的经历就更曲折一些。我是95后,在东部沿海城市长大、读书,从小学到大学,我身边一直有一群比较稳定的韩流粉丝,但他们最开始好像有一种“圈地自萌”的感觉。有两个比较关键的事件对我入坑K-pop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我觉得这两个事件也非常有代表性。


一个是2018年前后,以《偶像练习生》和《创造101》为代表的偶像选秀节目在年轻人之间变得非常流行。我那时在上大学,我身边的同学,不管男生、女生,基本上都在看《创造101》。这个节目的原版是韩国的,跳的舞基本上也都是韩舞,也会邀请一些在韩国有过出道经历的表演者来做选手或导师——这对K-pop在中国的流行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助推作用。


Produce 101(프로듀스 101),Mnet, 2016


另一个事件是2019、2020年前后,我在洛杉矶读书的时候,有一次打Uber去K-town吃饭,司机是一个墨西哥人,他以为我是韩国人,就说要给我播一首K-pop,就放了BLACKPINK的歌。他还跟我说,他去Coachella音乐节看了她们的表演,非常非常地喜欢。那时我其实还蛮震惊的,我没有想到韩流在美国也这么流行,甚至一个拉丁裔的人也会对韩国流行音乐产生兴趣,所以那一次我对韩流的影响力有了一次新的认识。不知道彦霄是怎么对K-pop产生兴趣的?


何彦霄:大家的入坑经历都非常自然,我可能是最不自然的,我是通过研究接触到K-pop,才越来越了解相关的文化。我来自云南昆明,在我高中,也就2008年到2011年的时候,我基本上感受不到K-pop的存在。当时我唯一接触到的一首K-pop歌曲就是Wonder Girls的Nobody,但因为它副歌部分的歌词,我还以为这是一首英文歌。后来可能除了《江南Style》这样太出圈的歌曲,我基本没真正接触过K-pop。


我真正开始接触K-pop纯粹是因为研究。大概2019年的时候,我对流行文化研究特别感兴趣,就找人推荐一些相关的书籍,首先就被推荐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研究日韩问题的社会学家John Lie的K-pop:Popular Music,Cultural Amnesia,and Economic Innovation in South Korea


K-pop: Popular Music, Cultural Amnesia, and Economic Innovation in South Korea

John Lie,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4


我把自己的入坑经历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纯路人、看文献”阶段。大概在2019年和2020年,我把很多能找到的与K-pop有关的研究文献,尤其是英文书籍、重要论文都过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我才听说了EXO、少女时代和BIGBANG,当然也因为当时的研究文献更多局限在2017、2018年前比较经典的这几个团,我对K-pop的接触面也相对有点窄。


真正接触相关的文化可能是从2021年开始,特别是2021年5月的时候,我和一位研究K-pop老师有一次ZOOM视频,他是加拿大人,在韩国任教,他就给我安利应该去阅读什么文献、应该去跟进哪些团。我之前可能忽略了一些2020年新出的文章,那时BTS已经风靡美国、甚至成为了世界级现象,我的很多关注才更新了一下。


在此过程中,我发现BTS有一首歌就叫Dionysus,古希腊酒神。我觉得这很好,可以和我的研究结合。在古希腊、古罗马研究领域有个叫“古典接受”的概念,关注古代的那些东西如何在现当代有一个回应。BTS的这首歌反应了这样一种回应,所以我从2021年6月开始写一篇相关的文章。也是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就把BTS从2013年出道到2019年歌全部听了一遍。听的过程中发现他们的确有不少好歌,包括No More Dream,还有Jump,这些都是我会拿来时不时回放的,我也可能从此开始渐渐入坑。


我自己打了一个比喻,我可能就像本来跳芭蕾或者现代舞的人突然想去跳流行舞,想跳hip-hop或者K-pop。虽然可能我之前研究古代史的经验有助于研究这样一种当代流行文化,但始终会很别扭,需要一个适应和转变的过程,我经历了大概半年的时间。在此过程中,我也发现像上海的MAO Livehouse,从去年9月开始有不少K-pop方面的活动。我借着一些去上海的机会也参加了一些活动,对作为一种文化的K-pop如何与粉丝产生互动有了更深切的认识,也发现了随机跳、翻跳等表演形式,还有看到了粉丝们如何表现对K-pop的热爱。


第三个阶段可能从今年5月开始。我去成都后特别惊讶,发现成都有可以说是中国最发达的K-pop文化。我之前的研究中也发现,古罗马的哑剧也是通过西南地区传入中国的,所以我觉得这甚至可以和我自己对古代舞乐的研究相结合。我也渐渐希望能对西南地区的K-pop文化做一些研究,因为我本身也是昆明人,目前还待在国内,非常方便去做一些调研。10月底我也去了成都举办的一场K-pop翻跳活动,和佳坤也是在那里认识的。我也开始和昆明的一些舞社建立联系,去参加他们集训,并对他们的舞者进行一些采访。


我自己也在上一些K-pop舞蹈方面的课,尽管我现在属于学了也和没学差不多,但还是想去感受一下氛围,我觉得这对我的研究会有更好的促进,因为现在的舞蹈研究更多地强调研究者和舞者的结合。包括下个月马上要出版的一本关于hip-hop舞蹈的书,它最大的特点是其中一半内容是研究者写的、另一半是真正的hip-hop舞者写的。所以这次播客录制请到佳坤,我认为也是在延续这样一种精神。


2. 视听元素如何改变了音乐产业


周发发:刚才大家都提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点,就是舞蹈。从我自己入坑的经历来看,我中学第一次听K-pop,只听音频的话就觉得很吵,后来真正入坑也是因为看到了更多视觉的元素:觉得舞蹈、舞台、妆造好看,运镜也很讲究。总的来说,我是通过MV和舞台才真正get到了K-pop的魅力。所以很想问问两位,就你们的感受而言,K-pop的魅力有多少是来自于舞蹈,又有多少是来自于音乐?


余佳坤:我觉得在K-pop里面舞蹈是大于音乐本身的,但我不能确定说它是几分成的,只能说肯定是舞蹈更重要一些。因为我们在了解K-pop的时候,很多音乐我们第一遍听还get不到,需要再去听;但如果看MV,就会直观地看到idol的舞蹈、妆造、表情、颜值,就会被这些所吸引。我觉得舞蹈的传播作用还是更大一点,因为现在媒体上有很多随机舞蹈、翻跳舞蹈的视频,这一定程度上加强了K-pop的影响力。


但不是说音乐就不重要了,音乐也算是一个核心:如果音乐不好,那么这种文化也走不长远。但可以感觉到的是,现在韩流音乐都越来越“洗脑”了,还有一点工程化——他们做音乐好像都有了一个自己的套路。从《江南Style》“洗脑”的旋律开始,到现在的LOVE DIVE等等各种名曲,包括aespa,就会发现他们有刻意地将编曲作为一个宣传点。


何彦霄:佳坤的说法比较符合2014年以后,K-pop比较成熟以来的情况。一般大家会把K-pop分为一代团、二代团、三代团等,实际上在研究领域,更多地是分为“韩流1.0”和“韩流2.0”。“韩流1.0”就是从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到2014年这一阶段,学者们一般认为当时的韩流是以K-Drama(韩剧)为主的,而K-pop没有那么重要。同时,这也是K-pop的探索阶段,就从既有的日本音乐、欧美音乐中开始摸索一个自己的风格。可能当时的偶像体系也还没有那么成熟,舞者、歌者的专业化程度也还没有那么高,一些一代、二代明星可能也是想走韩剧路线。


“韩流2.0”是从2014年开始。研究者们认为,在这一阶段,K-pop相对于K-drama而言越来越重要,成为韩国流行文化对外输出的一个重要媒介。同时,K-pop也越来越成熟,编曲越来越程序化,舞蹈也逐渐探索出自己的独特风格。然后也随着技术的成熟,特别是自媒体、短视频的流行,在这样一种情况下,idol的舞蹈、妆容、style,再加上洗脑的音乐,就可以产生非常绚丽的效果,他们的舞蹈也会吸引越来越多人去翻跳。


当然我觉得可能更早的时候,当K-pop刚刚起步,特别在MP3时代,或者说“周杰伦时代”,就是智能手机、短视频还没有那么普及的时代,可能是音乐更大于舞蹈,大家还是更关注音乐。但在现在这样一个技术条件下,肯定舞蹈会更加重要。


然后这也牵扯到一些舞蹈理论,比如说舞蹈实际上也是一种人类语言的表达形式,并且它比我们日常说的语言更加重要,因为人类的语言有多种多样,是一种语言巴别塔,但舞蹈是一种更加普世的交流方式——从古罗马就开始有这样一种舞蹈理论出现,这也非常符合K-pop的基本发展状况。


3. 韩舞近年来的编舞特征


周发发:现在还存在一些争议说,韩舞到底算不算是一个独立的舞种?因为它好像吸纳了很多其他流派街舞的编舞特点,比如说爵士、hip-hop之类的。佳坤从一个粉丝和舞者的角度,观察到韩舞在近年的编舞上,有没有出现哪些趋势性的特征?


余佳坤:它的特征就是会越来越简单化、重复化、象征化。其实在2016年之前,韩舞都是比较难的,就是那种刀群舞,体力消耗特别大。但从大约2020年之后,我就慢慢发现他们的编舞都越来越简单,变成了所有人都能够参与的一种舞蹈。比如拿IVE的LOVE DIVE来说,她们在副歌的时候有一个手势,左手比着L,右手比着V,去做一个跳水的动作——这更具有象征性,观众会更容易记住。


IVE 'LOVE DIVE' MV


周发发:你刚才说的LOVE DIVE的手势我印象也很深刻,我会想它设计这些非常有记忆点、也非常好模仿的动作或手势,是不是也跟短视频的流行相关?因为这些爱豆自己也会发布很多“Dance Challenge”的活动,就是让大家去翻跳和录制它们最有记忆点的那些编舞,而且因为它降低了难度,像我们普通人也能大概可以做出类似的动作——这会有助于相关舞蹈的传播。


余佳坤:对,它现在越来越做的是那种全民都可以跳舞的感觉了。我一直觉得现在韩舞越来越像广场舞了,人人都可以跳,成为了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跳起来的一种舞蹈。可能也正因如此,它的传播范围越来越广,传播越来越快。


周发发:是的,彦霄作为一个完全不会跳舞、然后最近在学跳舞的人,你对韩舞的感受是什么?


何彦霄:可能我的确是没有舞蹈天赋的人,和佳坤刚好相反,我认为韩舞是看着容易,但真正跳起来难。这也让我想到一个例子,就一开始说到的伯克利那位社会学家John Lie做过一个讲座,他一开始先放了日本少女偶像团AKB48的一个视频,她们的舞蹈更像是拉拉队一样,然后又放了一个少女时代的视频,他就是来对比J-pop和K-pop的区别,他说前者他也可以跳,但后者确实是看上去简单,实际上没那么简单。


我采访过的研究者更倾向于把韩舞看作一种独立的舞种,但我在一些舞社、舞蹈工作室和这些教韩舞的老师交流,他们一般都不把韩舞当作一种独立的舞蹈,就他们的课程里有hip-hop、Jazz、Dancehall等等其他一些舞种,他们把教K-pop的课叫作MV Dance,就不会专门强调这是K-pop,而是强调这是一个“视频舞蹈”。


当然我也有一位韩舞老师,他说的话可以和研究者的一些理论很好地切合,他说韩舞不是一种舞,而是一种潮流文化下的融合了很多舞种的舞蹈。而他说的“潮流文化”,实际上在我眼里,K-pop是一种晚期新自由资本主义的美学形式,这种美学形式不产生在美国,而产生在韩国,是由东亚推动的一种新自由资本主义审美的全球化。


之前信睿电台也采访过中山大学的彭馨妍老师,那期节目里她提到了一个很重要问题——现在白领去健身房,实际上也是受到消费主义趋势的影响,就大家不仅要买好衣服,还要把自己的身体塑造得非常好。我认为,K-pop翻跳的流行,或者K-pop在整个世界的流行,可能也适应了这样一种年轻人表达自己的需要。


刚刚佳坤说了一句话,我认为非常深刻——K-pop是一种年轻人的广场舞,就它适应了年轻一代想把自己与上一代人的不同表达出来的这样一种需求。就像那首非常火的歌WANNABE,就我不想做别人、只想做自己的这样一种心态:年轻人在一些潮流公共空间、新兴的商场或者其他的一些潮玩的地方,把自己打扮得非常fashion,然后再用律动的、动感的身体表达方式,把年轻一代的这样一种心态给表达出来,这背后的确又是中国社会经济这几年来极速变动的缩影。


4. 流行舞在古典世界的出现与争议


周发发:彦霄不仅研究晚期资本主义,还研究古典时代,那我们现在大开大合一下,就是以你的研究经验来看,古典时代的人,他们当时唱歌、跳舞的状态,以及他们对唱歌、跳舞的需求,和我们现在所谓的“晚期资本主义”的人,他们对这种用身体来互动、来表现自我的需求,从本质上看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相似之处?


何彦霄: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首先,我们不要把古代和现代对立,比如从有文献记录的公元前八世纪开始,一直到公元五世纪罗马帝国结束,这其中其实已经有一千多年,这个过程中的变化完全不亚于我们现代人几百年来所经历的。我们也得分阶段,就早期古希腊,比如说公元前七世纪到五世纪,那时的舞蹈更多是一种我们今天意义上的“民族舞”,就不同的部落,或者说早期的一些城市,可能出于宗教祭祀或集会的需要,大家围在一起唱歌、跳舞。每个小孩作为这个部落、城市的一员,都需要掌握这样一种唱歌、跳舞的基本技能。


当然我说的比较简化,也有人类学家批判说这是社会进化论,这里的确有这样的一些思维。但到了公元前五世纪,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以及整个传统血缘部落的消解,就形成了所谓的“陌生人社会”。以雅典为代表,开始出现大家在剧院里观看戏剧的这样一种舞台形式,不过这仍然属于雅典城邦祭祀狄奥尼索斯的一种“自娱自乐”。随着雅典越来越国际化,从公元前450年到公元前四世纪,外来人口大量涌入,这样一种表演越来越商业化,出现了专业的乐器表演者和演员,也吸纳了大量的东方音乐元素,开始出现了这样一种流行音乐或者说娱乐业的雏形,古希腊音乐研究将其称为“新音乐运动”


在此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些批判的声音,著名哲学家柏拉图有一本书叫《法律篇》,这是他写的最后一本著作,里面就提到早期的部落式音乐作为教育的一部分,由长者来告诉你该怎么跳、怎么唱,然后来净化大家的心灵,但随着音乐的商品化和舞蹈、音乐的娱乐化,舞乐就越来越成为一种大众狂欢的形式。他就发明了一个词叫Theatrocracy,就是“戏剧统治”,就是说大家都不关心其他事物、都被那些表演者所吸引,开始没有节制地狂欢——当然这是柏拉图站在他作为一个保守哲学家的立场。


法律篇,柏拉图,商务印书馆, 2016


周发发:有点像现在的微博热搜(笑)


何彦霄:对。这样的状况真正达到高潮,实际上是公元前一世纪末以后,就当时罗马已经把整个地中海地区纳入自己的版图之下,不同的舞乐交流形成了一种新的舞蹈,我们称之为Pantomime。简单说,Pantomime是今天芭蕾舞的前身,但是它并不是一种古典舞,它是当时的流行舞。芭蕾舞之所以成为古典舞,是因为Pantomime失传了,法国宫廷想复原这样一种古代舞蹈,然后在宫廷的推动之下才形成了这样一种古典舞。


当然我说的比较简单,实际上的情况比这个复杂。但就作为芭蕾舞前身的Pantomime而言,它是一种娱乐性质的流行舞,panto-是“所有”的意思,mime-是“模仿”的意思,所以这个词的意思就“模仿所有东西”,它实际上很类似于韩舞——Pantomime把当时它能接触到的不同的舞种,比如部落舞蹈、埃及的舞、叙利亚的舞、希腊的舞全部融合在一起,但它表演的主要内容还是古希腊神话。它最主要的一个特征就是表演者不说话,舞者在伴奏之下,用身体动作的方式去呈现剧情。


每次Pantomime演出都会成为每个城市的重要事件,特别到了公元二世纪,Pantomime越来越流行,这也引起了很多演说家和哲学家的不满,因为他们也需要跑到剧院里去发表演说,这种流行舞实际上会和他们抢流量。在这个情况下,公元160年,一个叫卢西安(Lucian)的作家写了一本小册子叫《论舞蹈》(De Saltatione),尝试为Pantomime正名。他就说,你们不要以为这只是一种娱乐,要成为一个Pantomime舞者实际上需要很多训练,而大家观看Pantomime也是一种文化的熏陶,并不一定要去读那些圣贤书才是受到文化熏陶。实际上这本小册子一直是我尝试用来和现在(包括你刚才提到的微博热搜)进行对话的一个文本。


到了公元三世纪,Pantomime也更进一步发达,这些舞者越来越重要,这让当时另外一个作家开始感到焦虑,他就开始为古希腊、古罗马的演说家、哲学家立传,就写了一些我们无法考证的例子。比如说公元二世纪末有一位哲学家叫哈德良(Hadrian),他是当时雅典的修辞学教授,当他来到某个城市,当地人在看Pantomime表演的时候,听说这位哲学家来了,都离开Pantomime表演,要去听他的哲学演说——但我觉得这某种程度上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所谓的哲学家的高贵,就像我也可以编一个段子,说BLACKPINK在美国开演唱会,突然有个哲学家到了这个城市,结果大家都不去看BLACKPINK了,跑去听他的演说(这实际上是不大可能的)


而这些材料实际上反映出的,是当时古代娱乐业的高峰,就是真正出现了现在说的“粉丝文化”,出现了这样一种流动性的表演,虽然基本上是以赚钱为目的,但这些舞者的地位越来越重要,让这些古希腊城市因为“流量效应”,也授予了他们“荣誉公民”的称号。这导致很多哲学家、知识分子的流量都被抢去了,他们因此感到非常焦虑。虽然当时没有现在的技术条件,但实际上很多东西是值得我们思考的,这也是我越来越进入K-pop研究的原因,我也希望能进行古代、当代的一种对话。


5. 韩舞翻跳背景与新兴城市消费景观


周发发:上半段的最后我们来聊一聊翻跳,我没有参加过翻跳,但是会刷到很多翻跳的视频。其实我会关注的一个点是这个翻跳是在哪里拍的,我刷到的国内大学生的翻跳基本上都是在他们的校园里,这可能是有疫情管制、大学生不太容易出学校这样一个外界的因素。我有时也会刷到一些外网上的翻跳视频,他们翻跳的背景就非常地多元,比如他们会选择在一些城市的地标性建筑或者公共空间内进行翻跳。想先请余同学分享一下,你们在选择翻跳视频的拍摄地点时,会考虑到哪些因素?


余佳坤:我们翻跳的话,因为目前是在大学,然后疫情的情况下,肯定是有所限制,就是不能出去。再就是它是一个资金的问题,因为我们去找一个地方认真地拍摄,是需要很大的投入的。然后我们在翻跳的空间选择过程中,需要考虑到歌曲的概念、含义,还有整体的氛围,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场所。拿女团来举例,比如说Red Velvet的Feel My Rhythm,那首歌的氛围就是像公主一样,一听起来就感觉置身于花园之中,如果翻跳这个作品,我会更去选择在花园之中让大家穿上一些公主一样的裙子,然后去拍出来。


但我们现在一般没有这个条件,更多的可能是在“白棚”里去进行灯光的调试,以灯光的变幻去表达歌曲的氛围。比如说TXT的Good Boy Gone Bad,他有一点从好男孩变成坏男孩的意味,所以灯光是一个由暖色变成冷色的感觉,然后服装也是从全白再转变为全黑,表达这个“黑化”的过程,这样拍出来其实挺有意思的。所以我们主要还是以白棚里的灯光去实现一种氛围和营造一个场景,最好就是能够在合适的场景去表达出想表达的一些东西。


周发发:彦霄你是研究翻跳的,你应该也关注过翻跳的场所和背景的选取,你有什么观察吗?另外你去访谈的一些,比如说像孙子团BTSZD,他们会怎么选择拍摄的背景?


何彦霄:我在昆明的观察更多一些,他们翻跳的地点和昆明很多新兴的网红场所有关,比如我关注的一个舞蹈工作室就在昆明的公园1903翻跳了BLACKPINK的Shut Down,那里刚刚扩建了一个唐人街,背景和Shut Down原版的MV非常符合。这也和我非常关注的一个问题相关,就是韩舞翻跳与城市新空间的形成的结合。


10月底我在成都做了 K-pop活动的观察,刚好那几天是万圣节,成都K-pop文化又那么发达,每天都有不同的活动,我发现,如果在地图上把相关活动地点画出来,它们都在成都的城郊地区,比如西北地区的欢乐谷,东南地区的梵木社,还有成都的MAO Livehouse,都是原来的工厂改造成了青年潮流文化的基地。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如果说城市空间是静态的,那么K-pop舞蹈就为静态的空间增加一种动态的感觉。


成都欢乐谷基本上每个周末都有大量的翻跳活动,是一个叫BZ弘大路演的机构在举办,我也对他们的组织者进行了了解,他就说刚好路演团队里有人在欢乐谷工作,然后他就去说服欢乐谷的管理层,说举行翻跳活动可以带来更多的潮男潮女,他们一听有潮男潮女要来,就很高兴,非常支持他们在欢乐谷举行翻跳活动。


从这样一种心态我们也可以看出,一方面,年轻的翻跳者有表达自我的需要,另一方面,这也和这样一种潮流城市空间,或者说市场经济的发展有关。在欢乐谷万圣节时,他们还举行了一个特别活动,就是将K-pop和宅舞的表演组合在一起,这非常有趣。他们组织者也说,有些人是既可以跳宅舞,又可以跳韩舞,或者可以两者同时high。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虽然K-pop和J-pop已经非常不一样,但它还是受到了一些日本流行文化的影响,毕竟日本流行文化在20世纪60年代就开始发展,韩国和日本之间也有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成都欢乐谷的翻跳现场。图片截取自 Bilibili@成都BZ路演舞台 的稿件


另外,最近我也在看一本讲hip-hop cypher的书,就是在hip-hop活动里,大家围成一个圈,每个人上去freestyle,就叫cypher。这本书强调了cypher代表了一种African-American aesthetics,实际上我也在想,K-pop和J-pop的合作,它们共同享有了东亚现代化过程中发展出来的这样一种亚洲式的审美文化。从审美角度而言,它们仍然有很多共同点,就我在国内的观察而言,它们的呈现始终和新兴的城市空间相结合,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有位老师对昆明的城市空间做了很多研究,我可以在他的基础上,把韩舞的视角带进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信睿FM (ID:thethinkerFM),整理:树野,审校:周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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