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显微故事（ID：xianweigushi），作者：马孔多 郭子睿，编辑：孟然，题图来自：《人生大事》剧照
每个人都在庆祝2023年到来。
但在大家兴奋地跨年倒计时，却有一些人正准备和这个世界告别。
现在各省份陆续迎来第一波感染高峰期，关于新冠死亡的讨论也愈演愈烈。新冠袭来，那些年迈、有基础病的老年人抗不过熬人的高烧、反复的肺炎，最终遗憾地缺席了2023年的第一缕阳光。
“和人间告别”也并不再是一件易事。当重症高峰袭来，殡仪馆的停尸房、火葬场的火化室也成了紧缺资源。
本期显微故事找到了那些正在帮助亲人离开世界的人，他们之中：
有的人还没来得及和爷爷见上最后一面，帮爷爷满足人间最后的心愿，最后只能帮爷爷买一套“纸别墅”，献上最后的一点孝心；
有的人是殡葬行业从业者，在疫情爆发后见到了太多生离死别，对他们来说这个“旺季”来得并不让人欢欣，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的生意“越淡越好”。
有的人所经营的殡葬一条龙小店员工全阳，忽然的死亡高峰让老板也只能一边“阳着”，一边帮死者排队火化。
在殡葬行业从业者们的眼里，死亡是再寻常不过的话题。
“相比死亡，这阵子的混乱更让人觉得唏嘘”，其中一位从业者说，因殡葬一条龙员工大多生病，导致很多“阳过”、或是还阴着的其他闲杂人等开始在医院门口守候，等待截胡殡葬生意。
“说他们是秃鹫，一点也不为过”，该人士指出。
以下是关于殡葬行业的真实故事：
一、“在天上，爷爷再也不用为房子奔波了”
张妮 殡葬从业者 苏州
顾客是从11月开始多起来的。对面医院的救护车也是在这个时候，频繁响着刺耳的喇叭进进出出。
我开了一家殡葬店，所在的这条街坐落着这家医院。因为医院规格比较小，平时大家来这里，只是看一些小毛病，看大病的都去市区或者上海了。
但是，最近这段时间，医院里挤满了头痛发烧的患者。
早在10月份，我就听隔壁几家餐饮店的老板说，国家要放开疫情管控了。对于这种言论，我那时候是坚决不信的。
可是，虽然没有明确的放开管控的文件啥的，但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医院渐渐地人满为患，我渐渐地意识到，果然如同这些人所预料的那样，疫情确实结束了。
随之而来的却是日渐增长的病例和死亡。
到了12月，我们这条街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餐饮店里，来吃饭的人坐都坐不下，跟疫情静默时期形成鲜明对比，不过，来这吃饭的基本上都是阳性病人家属。
不远处的药店，很多人去买退烧药，他们大多没医保卡，来这买是因为这儿的药比医院便宜。就连我这个小小的殡葬店，生意竟也好了起来。
没有疫情的时候，我们店每个月会接到四五次一条龙生意。现在，我们店要接到三四倍之多，这个数字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已经很惊人了。
作为一个生意人，这让我感到欣喜。作为一个人，我又感到悲伤。
来我这买寿材的人，大多是中年人。他们的父母六十七岁了，因为有基础病，叠加新冠病毒，导致老人去世。每一个来我店里的人，进来的时候，都是满脸哀伤，我心里明白，他们无法接受家里老人就这样突然去世。
图 | 我们店里销售的寿材
在买寿材这件事上，大部分人都不会与我讨价还价，甚至就是想买最贵的。他们觉得，只有价格贵才能体现出自己的孝心。
有一个中年人，拿着一袋冥币发呆。他付钱的时候，问我，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生前不好好尽孝，死后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我竟然无言以对。
我还有一个特殊的顾客，她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年轻女孩。可能是因为她在我的顾客群中，太年轻了，所以我印象深刻。
她一进门，就看中了我店里的纸别墅。她说，这个别墅比想给爷爷买的房子还要大。
图 | 小姑娘看上的那套纸别墅
她们一家四口是河南人，租住在这里。她的父母，带着年迈的爷爷。一家人生活比较拮据，爷爷平时在外面四处收废品，靠这个赚点钱。
女孩在外地上大学，提前放假回来，也把病毒带了回来，继而传给了爷爷。爷爷平时身体就不好，有很多基础病。在感染了新冠后，高烧立马烧到四十度，很快就不行了。过了两天，人就走了。
女孩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认为是自己造成了爷爷的死亡，心里十分内疚。
我安慰她说，你为什么觉得是你的错？也许是你爷爷在外面收废品感染的。你爷爷不会觉得是你的错的。就算是你的错，他也会原谅你保佑你的。
在小女孩的心里，一直有个梦想。就是快点毕业，快点工作，然后攒钱给爷爷买套房子。她告诉我，爷爷这么大年纪了，还出去卖废品，就是想帮衬着家里交一点点房租。
她最终挑了一个三层的别墅。她说，爷爷现在在天上，应该不会为了房子而到处奔波了吧。
也是在这一刻，我希望我的生意不用那么好，我甚至于有点想退出这个行业了。
二、“员工都阳了，我一个人给所有死者火化”
老吴 殡葬一条龙从业者 武汉
我在武汉做殡葬一条龙超过10年了，每年进入冬季后，都是最忙碌的时候，每天都会接到很多“抬人”的电话。
“抬人”是我们这个行业的术语，意思是人去世了，需要帮忙将其转运到下一站，一般这下一站就是指殡仪馆，而在转运之前我们还要帮忙清洁遗体、换上干净的寿衣。
不过2020年国家出台因疫情去世的逝者处理办法，即因疫情去世后，医疗机构要完成遗体卫生防疫处理、开具死亡证明、联系亲属火化后第一时间联系殡仪馆（不得交给其他单位和私人转运）安排火化、不得举办遗体告别，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业务就是帮人在家设置灵堂。
因为今年冬天降温和武汉疫情峰值一起来，所以进入11月后我格外忙碌——最忙的时候恰逢武汉感染峰值期，整个城市一度陷入“停滞”状态，我也见证了这个行业的混乱一面。
首先是缺人，在刚开放的两周，缺人是常态。
像12月20号凌晨就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询问我能不能上门“抬人”，说是自己的母亲睡梦中安详去世了，打算天亮就去跑死亡证明再联系殡仪馆接收，希望我能帮老人家走完最后一程。
我应下了。一般来说我们上门去“抬人”还会带一个更衣师傅帮助逝者洁净身体、换衣服，但当时疫情太严重，尤其是女性逝者，更会找一个同性来经手。
可我给员工、合作的更衣师傅打电话时得到了“全阳”的回复，没有办法我只能凌晨四点出发，一个人赶去客户家里。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还在想怎么给对方家人解释怎么就自己一个人来时，客户倒主动表示了理解，原来他联系了好几家“一条龙”，对方都回复实在是缺人手、忙不过来，没办法上门处理这些事情。
最多的一天我接了4个订单，回到家的时候脚步都是虚浮的，而手机还在不停的响，接起电话后那边传来焦急的声音称自己的亲属在就医路上去世，现在没办法入医院开死亡证明，也打不通的派出所的户籍电话，因此无法送殡仪馆，问我有没有办法解决。
听着对方的哭诉，我表示无能为力，只能建议对方快将手续办下来然后按规定办事，毕竟整个武汉殡仪馆都在超负荷运作，就算是找一条龙也得按照规定来。
当然缺人也给了行业里心术不正之人可乘之机。因殡仪馆人手不够、火化时间延长，许多同行“嗅”到了商机、一边雇人排队、一边蹲守在医院门口，发现有去世的家属之后就凑上去，说自己有特殊渠道，能一条龙代办、并开出昂贵的价格。
甚至有的人还随身放了寿衣，卖给那些非感染性疾病、能转运的往生者家庭——之前交通物流不通，许多殡葬产品无法运输过来也导致了行业内用品涨价，寿衣也从几百元一套被炒到上千元。
这些人往往连个公司都没有，收取昂贵的费用后也不能给家属提供对应的服务，让许多家属在遭遇丧亲之痛后，再次被伤害。
其实在我们行业内也特别看不起这样的人，毕竟连逝者的钱都这么无底线赚，你还指望这个人有什么底线呢?
三、比起“死者”，更恐怖的是“那群秃鹫”
七页 殡葬公司 上海
我在上海殡葬行业工作，最近很多人拿着新闻报道来询问我行业里的状况。
其实每年进入10月之后，随着温度下降，有很多老人家或者体弱的人都会因为心血管方面的疾病去世，死亡人数相较其他季节有明显上涨，所以天冷之后我们殡葬行业都会忙碌起来。
而上海作为拥有2500万人口的特大城市，加上老龄化严重，还有许多重病医院，每一个冬天都是考验，像今年国庆7天假期就只休息了2天，剩下时间都在工作。
但这个冬天我明显感觉到压力大了。倒不是死亡人数上涨，而是因为放开之后，很多同行都“阳”了，行业里人力不足，出现了积压的情况。
另一方面，不少逝者去世突然，家属没有提前准备，加上上海的疫情正在高峰期，许多家属全家感染、还需要照顾家人，没有办法处理逝者的相关事宜，便会委托我们一条龙帮助解决后事。
我们行业也因人员短缺，很多时候协调不开人手，要么对外以比平常兼职高的费用招人、要么拒接单子，导致有一些人趁机涨价、喊出天价费用，引发了很多误会，比如“搬尸体几千元一天”。
网上更有言论称“殡葬是继核酸之后又一个赚钱的行业”，还有人说我们发国难财。
其实我们大部分从业者进入这个行业，见惯生离死别之后，心里反而心存敬畏，想的是怎么能给往生者最后的体面，给家属情感上的安抚。
现在上海的殡仪馆不再提供告别厅，以往的入殓、 遗体告别仪式也没办法举办后，我们能提供的服务集中在“排队”上：
如今殡仪馆需要火化的往生者多，能帮助家属不出错、早点领取到骨灰、让逝者安息，也是我们为数不多力所能及的事情。
或许有很多人都会问“值得这么拼吗？”
每个人或许都有不同的答案，但就我而言，我们认真送的每一个人，都曾行走在大地上、深深的被人记挂着，他们虽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能让往生者妥帖的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这件事本身就就很值得。
（应采访对象要求，本文均采用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显微故事（ID：xianweigushi），作者：马孔多 郭子睿，编辑：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