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边码故事(ID:tech-kk),作者:张仟煜,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今年12月以来,随着各地疫情防控放开,新冠感染人数迅速升高,12月25日浙江通报该省阳性人数已突破100万例。与此同时,布洛芬、连花清瘟供不应求。12月19日,微信“新冠防护药物公益互助”小程序上线,截至12月23日已有超过百万人访问,自主发布“求药”“帮助”信息超过81万条。除此之外,互联网上,各大社交媒体平台也涌现出大量的送药人“雪中送炭”。以下是这些普通人之间闪耀着人性良善的故事。
“被人需要是一件非常有能力的事”
12月20日晚上十点,在气温零下的西安,刘康睿攥着两粒布洛芬,在路口等一位素未谋面的网友。他在文字聊天中得知,这位网友已经烧到40度,跟他取得联系后,立马驱车20公里,找他拿药。出发前,网友特地拍了一酒精喷雾的照片发给他,“你需要酒精吗?我想给你带点啥,入口(吃)的不敢带,因为我阳着”。
图│准备出门找刘康睿拿药的小伙子
刘康睿没有收,让他想不到的是,这位年轻的网友,一碰面就一连向他鞠了好几个躬,还刻意与他保持1~2米的距离,生怕将病毒传染给他。刘康睿顿觉心里头不是滋味,或许是难过,或许是心疼,他说不上来,也没有时间细想,他连忙在嘴上说道:“你赶快吃了、好了,这是我最想看到的。”
刘康睿今年30岁,是西安一家连锁餐饮店的管理人员,这些送出去的药,原本是打算发给公司330名员工的,但因快递停摆,药物“迟到”,于是有20盒布洛芬就更改了它们最初的使命。
12月8日,西安放松疫情管制,开始出现大面积感染,退烧药和感冒药越来越紧俏,很快,市面上就买不到了。眼看员工接二连三地倒下,刘康睿说,最严重的时候,一个年纪偏大的女员工吃不了饭、说不了话、站不起来。他的老板王晓鹏决定,托朋友从甘肃的小县城“搜刮”药品,“能有多少是多少”。最后,他们买到了25盒布洛芬和25盒两连花清瘟。
为了使这批“救命药”迅速抵达公司,王晓鹏特地选择顺丰快递,但就在包裹抵达西安中转站的时候,快递停运了。七八天后,从阳性症状中恢复过来的刘康睿,尝试过多种方法后,终于与顺丰调度员取得联系。12月19日下午,刘康睿开了两小时车,来到渭河边的快递中转站,拿到了这50盒药。
在等药的七八天里,员工们大多已经康复,不需要布洛芬了。于是王晓鹏最终只发下去25盒连花清瘟和5盒布洛芬,剩下整整20盒布洛芬“无处可去”。王晓鹏和刘康睿算了一下,一盒24片,一共480片。他们曾想过原价售卖,但又觉得,以拆散送药的方式,能帮助到更多的人。于是王晓鹏决定,把剩下的药都送出去。
图│刘康睿发布送药信息
12月20日18时23分,王晓鹏和刘康睿在餐饮店的官方社交媒体账号上,发布“免费送布洛芬,一人两粒”的信息。39分钟后,两人的手机开始震个不停,“回复不过来了”。刘康睿一一添加了每一个求药者的微信,给他们发送定位。不出十分钟,大家都会来取,只不过有的下单叫跑腿,有的叫家人帮忙,有的自己开车过来。当天,刘康睿一共给55个人送了药。
考虑到不菲的跑腿费成本,和连夜赶来取药的时间成本,刘康睿选择无条件相信求药者的诉求。他告诉作者,西安最近的跑腿费上涨,五公里路要花上五六十块钱,“说白了完全出于人性的考虑,我想没有人会为这两粒药来骗我”。
考研学生大概是最不会骗药的人了,如果真的有人将退烧药当作救命稻草,那么考研学子必定是其中之一。刘康睿记得,20~21号两天就有5名考研学生向他求助,其中一位来自20公里外的政法大学,“大哥我今年考研一定得上,但是现在高烧不退,求救”,刘康睿看到这行字的时候,脑海里已浮现出他弟弟考了两次研的情景,去年刚上岸。
图│联系刘康睿拿药的考研学生
所以,尽管那时已是凌晨12点半,这位考研的女生还未叫到跑腿,但刘康睿依然在耐心等待。他觉得,被人需要是一件非常有能量的事情,“这种能量要比你身体的瞌睡和劳累强大许多”。那天晚上,刘康睿一共送出去110粒布洛芬,忙到凌晨两点才入睡。
“我给你的备注是,好人一生平安”
但不是所有人的要求刘康睿都会满足。他拒绝了个别想要出钱拿走一盒布洛芬的人,“我给你一盒,很多人就得少拿两粒”。同样,那些还没发烧,但想提前囤两粒的人,也被刘康睿拒之门外。他和老板王晓鹏认为,药一定要优先给急需的人。
让刘康睿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位大姐。21日晚上零点,大姐联系刘康睿取药,“我用抗原和你换布洛芬”,刘康睿婉拒,那时西安的抗原已经卖到二三十块一支了。但大姐还是带着抗原来了,“你不要的话,你把它送给需要的人”,大姐一边说着,一边将抗原放在地上,用酒精喷了一遍后,才让他拿走。大姐到家后,给刘康睿发了条消息:“我给你的备注是,好人一生平安”。
图│想用抗原换布洛芬的大姐
还有一位跑腿的骑手,在找刘康睿取药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也有些症状,但他无所谓,只是担心女儿没有药挺不过去,刘康睿见状,立即给了这位跑腿骑手两粒布洛芬,“他说他也一直买不到(布洛芬)”。
截止发稿前,刘康睿手里还剩下4盒布洛芬。由于送药,他最近一直睡得很晚,他说,“有一种梦回去年冬天的感觉”。去年12月23日,西安疫情封城,他和公司的同事义务帮社区居民送蔬菜,经常忙到凌晨。他记得,去年12月30日凌晨,他开着送货的面包车回公司,车速很快,有一个大姐突然冲到他的车前,刘康睿猛踩刹车,差点就撞上了。
车停了下来,大姐跪下了。原来,这位大姐的丈夫脑溢血,一直坐在小区门口,找不到车,大姐想在马路上拦一辆车,请开车师傅送他们去医院,刘康睿答应了。他赶忙将车里剩下的蔬菜放在路边,把原本收起来的座椅打开,让大姐一行三人坐上车。刘康睿闯了两个红灯,将他们送到医院。第二天,他听闻小区的业主群里,人们纷纷在说,“幸亏这位师傅送得及时”。
今年冬天,各地防控政策陆续松绑,刘康睿所在的餐饮店虽不用像去年那样暂停营业,但堂食寂寥,深夜送药的场景更让他觉得,这座城市还绷着一根紧张的弦。据预测,陕西省将于12月27日达到第一波感染高峰。一些求药者拿到药之后想主动付钱,刘康睿笑一笑,“别给了,回头来我家店尝尝锅贴吧”。
“不卖了,送”
除了西安本地的求药者外,刘康睿也收到了来自黑龙江、湖南、广东等地的求助信息,但他都爱莫能助。实际上,全国各地也有不少像刘康睿这样慷慨送药的人,来自广州海珠区的林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林先生是一家药店的店长,11月30日广州解封后,店里的退烧药和感冒药几度供不应求,直至断货。同时,阳性越来越多,林店长就是店里第一个“中招”的。12月8日,他已经“阳”了五天,在家休息,得知店里刚到了一批货——10瓶布洛芬、10盒退热散、30盒尼美舒利,刚好能续上售空了的货架。但他立即给店员打电话:“先别卖”。
从12月初开始,林店长就遇到许多辗转十几家药店,都买不到退烧药的人,他突然意识到,手头的布洛芬一瓶100片,如果按瓶出售的话,会导致“一个家庭用不到100片,而很多发烧的人一片都没有”。于是他开始将药片拆散,送给那些来店里“碰运气”的人。这一送,就送到了现在。
12月13日,林店长在店门口立起告示——本店可免费提供退热药。他告诉作者,公司在广州有100多家连锁药店,每个店都是自负盈亏的,但他几乎没考虑成本的问题,只想到“发烧没有退烧药,很头疼”,而他的店,也是连锁店里第一批免费送药的。
图│林店长店外送药公告
起初,他想要帮助的目标人群是发烧38.5度以上的老人和小孩,但成年人也纷至沓来,他没有拒绝,将送药的对象扩大到男女老少孕。送药的前三天,店里主要发布洛芬,按照一人吃3~4次的量发放3~4片。
两三天后,布洛芬消耗得很快,林店长调整了策略:20~50岁的健康人群因抵抗力较强,改发退热散;50岁以上的老年人,发布洛芬缓释胶囊;18岁以下的青少年,只能吃布洛芬片,而店里本就只有两盒布洛芬片,“估计这两天一送完,暂时就没有退烧药给小孩了”。
孕妇和婴幼儿用的退烧药同样紧缺。由于体质特殊,孕妇和一岁以下的婴幼儿只能用对乙酰氨基酚。林店长记得,有一个年轻姑娘,她姐姐怀孕,到处找对乙酰氨基酚片,未果。刚好店里还剩一两盒,林店长就拆了几颗给她。后来,还有两位妈妈来为6个月以下,发烧的婴儿找泰诺林滴剂,刚好还剩两瓶,林店长都给了她们。此前,这两位母亲已经询问过好几家药店和医院。
还有些市民,特地从二三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跑到林店长的店,遇到这种情况,林店长都会嘱咐店员,多给两颗。林店长说,很多人在领药的时候,会主动出示身份证,以为要登记啥的。但实际上,与刘康睿一样,林店长送药也完全基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没必要搞得太复杂,说明情况就可以领”。
图│林店长店里为数不多的退烧药
林店长干这行十多年了。放开前,他预感到药物会供不应求,公司也确实有提前采购连花清瘟,但供应链断了。“放开不到一周到处都缺货”,林店长说,平时来货都是十几件十几件的来,最近都是两三件断断续续的来,货架经常都是空空的。“每天还有几十上百人来找体温计,但都拿不到”。
与缺货一同到来的,是涨价。林店长告诉作者,供应商翻倍涨价,平时十几块钱的小柴胡颗粒,现在涨到三四十,“我们宁愿不卖,都不敢拿,就拿一些价格勉强还能接受的药”。
截止发稿前,林店长已持续送了12天退烧药,“总共可能送出去八百来份药了吧”,店里的布洛芬只剩一瓶不到了,他前几天抢到一批退烧药,在12月23日接受作者采访的时候,还在等待配送。不过,药还没到,店里却先收到一箱橙子,是那位给怀孕的姐姐找药的姑娘送来的。
自费买药,送给老乡
缺药的不止大城市,还有小县城。谭淑琪住在广东江门市下属的一个县级市——开平。12月18日,受武汉的好友之托,谭淑琪上街买退烧药。她跑了四五家药店,都没买到。“像是在买年货一样,而且还没有(卖)”。与谭淑琪一样一无所获的人充斥着大街小巷的药店,她感到人群被无助感和失落感笼罩。
在返程的路上,谭淑琪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自费买药,送给老乡。她在开平的一家央企当护士,并于今年8月和爱人一起,在当地办了一家艺术类培训机构。她当了快十年的护士,结识了一些诊所的院长,她想试着问问这些院长,能否将多余的布洛芬卖给她,她拿去发给没有药的人。
接连询问了两个院长,谭淑琪都被婉拒了。直到晚上十点多,她给一位素未谋面、只有“点赞之交”的私人诊所院长发消息,才有了接下来的事。谭淑琪只知道,他姓梁,这位梁院长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就答应了她的不情之请——卖给她布洛芬,并在诊所帮她代发。
第二天,也就是12月19日一早,梁院长就将库存的5瓶布洛芬拿出来,一共500粒。谭淑琪让培训机构的工作人员前往诊所,花了近三个小时,将500粒药平分成了100份。
图│分装好的100份布洛芬
当天中午12点,谭淑琪用培训机构的微信号,在朋友圈发送免费领药的消息,很快,梁院长的诊所逐渐热闹了起来。谭淑琪设置了一个门槛:只发给在开平的人。但还是有一个求药者,从广州开了两个小时的车,专门来取药。两天后,100份药全部送完。
发药的第一天,谭淑琪感染了阳性,所以她至今都没有去过梁院长的诊所,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领药的人。但大多数人领完药之后,都会拿着5粒布洛芬,拍照发给她,还有的,会将感激的话写成小作文,发到朋友圈。谭淑琪看到的时候,脸都涨红了,“感动之余,更让我觉得,我做这件事情是正确的”。
图│网友拿到药后主动给谭淑琪拍照
其实,一周前,谭淑琪的家人感染了阳性,她在小区的业主群里发消息,想买一个抗原。很快,许多不认识的邻居向她伸出援手,给她送抗原,还有的给她送草药,她不禁想起五年前在珠海考国际护士,搭错车、丢了钱包时,遇到的好心陌生人。谭淑琪觉得,这个社会需要陌生人的善意。
“能帮到一个是一个”
除了有一定资源能拿到药源的公司老板、药店店长和护士以外,普通的打工人或许才是送药的主力。自12月19日微信“新冠防护药物公益互助”小程序上线以来,访问量过百万,越来越多素未相识的普通人在这款小程序里找到寻觅许久的退烧药。
安安是一名11个月大婴儿的妈妈,“放开”后她和家人每天都在线上线下的药店蹲退烧药,可要么是不发货,要么是没有。后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安安在腾讯互助小程序上输入自己的用药需求——布洛芬4颗、对乙酰氨基酚6颗,十分钟后,就有人加她的微信给她提供药物,安安说,她当场就哭了,“等我们阳康了,也要把剩余的药送出去”。
除了微信小程序以外,其他的社交平台也有许多普通人,他们怀着最朴素的愿望,主动给需要的人送药。“虽然不多,但能帮到一个是一个”,唐萱这样回复网友的留言。唐萱今年36岁,是西安一家工厂的销售人员。12月初,她在网上买了些退烧药,但都没发货。后来,她又在实体药店买了六盒布洛芬、两盒泰诺、一盒对乙酰氨基酚,“我算囤得多的了”,唐萱说。
从西安放松疫情管制的十天里,唐萱逐渐发现,很多感染的人买不到药。她看到好些药店,将退烧药剪成条状免费发放,于是她也想帮助别人,她盘算着,“给家里留一盒布洛芬、一盒泰诺,剩下的全送出去”。
图│唐萱决定送出去的药
12月18日晚上九点,唐萱在一个没有熟人的社交媒体上发布消息:“可以匀一点布洛芬给你”。当天晚上,她就收到了几条求助信息,她形容自己“开始有点马虎”,给第一个求助者送了一整盒布洛芬,后面才想着,“可以分开送,多送几个”。
唐萱会主动询问求药者,“家里几个人烧?需要几粒?”她通常按照一人2~3颗的量分配。唐萱不会花时间考量求药者的真实性,“看到有人说‘烧了好几天’,我都急得不行”,甚至偶尔,她还会主动承担跑腿费。
12月19日星期一,唐萱要到工厂上班,为了让求药者尽快拿到药,唐萱将余下的退烧药带到了办公室。由于工厂管理较为封闭,拿药的骑手只能在园区门口等,而唐萱所在的厂区离大门较远,骑自行车还需花上5~6分钟。
那天,保安看着唐萱一趟又一趟地往门口跑,隔着门给骑手递药,“估计门卫还以为我卖药呢”。唐萱每一次出门都需重新裹上羽绒服、带好帽子和手套,她不记得自己跑了多少个来回,反正,回到家的时候,两三盒布洛芬和一盒对乙酰氨基酚,只剩一点点了。下班回家后,没过多久,药就全部送完了。
两三天后,唐萱陆续收到很多求药者的反馈,“退烧啦”“挺过来了”,她为自己能帮助到别人感到无比开心。在她印象中,有不少求药者给她发红包,但她都没收,其中有一个女孩,在唐萱拒收红包和连花清瘟后,表现得特别失望,“她让我以后有事一定要告诉她,她能帮的一定帮”。
在接受作者采访的时候,唐萱说,由于求助的人太多,她都忘了这个女孩是谁了。她已送完了药,但还会收到求药者询问是否还有的信息,“有点失望,我爱莫能助,要是自己能多有点药就好了”。
(文中安安、唐萱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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