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西武,编辑:张文曦,原文标题:《为<再见爱人>意难平的我,总会想到她》,头图来自:《小妇人》
《再见爱人2》来到了大结局,张婉婷终于摘下了那枚结婚戒指。
不同于第一季感动了无数观众的光景,聊到这一季,观众说得最多的一个词是“窒息”。歇斯底里的张婉婷们,成为了众矢之的。很明显,当爱情里的撕扯、分歧与自我被放大,它美好的幻象也随之被打破。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当代人给出的答案是:恋爱脑、舔狗、crush……它们很有噱头,却都落入了符号式的片面想象。而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却早已把爱情里的万象写透,铺陈开来,如一本深邃厚重的白皮书。从家庭主妇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门罗的成名与走红和她触及人性之中最深幽的那部分密不可分。在门罗笔下,难以被界定的情欲并不以正反、对错的二元判断呈现,而是流动、变幻着的。那么,问题来了,阅读门罗,如何可以帮助当代人走出爱情困境呢?
在代表作《逃离》等小说中,爱丽丝·门罗写尽了一个女人面对爱情、生活的龃龉与思考。在出轨、离婚、出走等耸动的字眼里,门罗的笔潜入到了人内心最幽微的部分,如整理丝线一般将复杂的情感一一牵引。
“她是我们的契诃夫,她将会比同时代的其他作家更长久地被读者记住。”正如美国作家辛西娅·奥齐克所言,门罗就像契诃夫那样,用写作描摹出了这个时代的普通人生活。
“加拿大契诃夫”,在摇篮旁写作
除了在书桌上写作,门罗待的最多的地方可能是厨房。
1951年,门罗离开大学,仅20岁时就步入了婚姻。一下子,门罗不仅要与丈夫一同经营两人创办的图书公司,还要负责繁忙的家务。22岁,写《谢谢让我们搭车》这个短篇时,她的第一个孩子就躺在她旁边的摇篮里。
那几年,在摇篮边写作已经成了门罗的生活常态。她有3个孩子。“当孩子还小的时候,我一等到她们去上学就开始写。”门罗的一天,常在家务、书店工作与写作中周旋。她没有午睡时间,当孩子们午睡的时候,她会从中午1点写到下午3点,接着继续做家务,去书店帮忙。晚上,她又会写到凌晨1点,一天只睡5个小时。
《时时刻刻》剧照。
“那段日子我常想,我可能会死掉,会心脏病发作。”连轴转的生活,门罗至少持续到了39岁。有时候,即便伏在案头写作时也不得安宁。她讲起,大女儿小时候会跑到打字机前,自己只好用一只手继续打字,一只手把她撵走,即便门罗觉得这并不对。“这样做会把她推到我最在意的写作的对立面。”
那段日子,门罗也会想,即便自己真的死去,好在也写得足够多了。1968年,她37岁,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拿下了加拿大最重要的文学奖项总督奖,一炮而红。很快,第二本短篇小说集《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问世。门罗形容那阵子的写作:“跟疯了一样,拼了命地写。”
即便如此忙碌,门罗却没有厌恶家务,或者是家庭生活。忙碌的家庭生活似乎让门罗与更多女性的生活体验站在了一起。
《快乐影子之舞》 [加拿大] 爱丽丝·门罗 著,李玉瑶 译,译林出版社,2018-3
从《快乐影子之舞》开始,阅读门罗的小说,总能找到一些关键词:小镇居民、家庭生活及女性与外界的对垒、拉锯。那篇《办公室》短篇里,一位婚后女性对着丈夫说:“我觉得我应该有间办公室。我要在办公室里写作。”这无疑是一场与弗吉尼亚·伍尔夫跨越时空的对话,是后者那句“一个女人要写小说,那她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在现代的改写。
小说的最后,这位女性仍在寻找那间办公室,一个用来写作的房间。
门罗几乎只写短篇小说。从上世纪70年代起,她的小说就开始成为了《纽约客》的常客。短小精悍成了她早期写作的特点:每篇小说的手稿一般只有四五十页。对此,门罗也曾解释过,在写作《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时期,自己曾尝试过写长篇小说,但很遗憾地失败了。
《时时刻刻》剧照。
“那时起,我意识到了今后我都不再打算写长篇小说了。”门罗发现自己不具备创作长篇的思维。事实上,她可能忽略了,自己那几近碎片式的写作时间,或许更适合让她见缝插针地写一个个精巧的短篇小说。
但纵观世界文学,短篇小说所受的待遇都不如长篇小说那么光鲜。不少人带有偏见地认为,一个短小的故事总是比不上长篇大论织就的巨作。同为加拿大作家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就曾吐槽过这点:尽管很多一流小说家都在写短篇小说,但仍然普遍存在一种将小说长度与其价值等同起来的错误倾向。
其中受到误解的一流小说家当然也包括门罗。从拿到加拿大总督奖,到手捧诺奖,她用了45年的时间。阿特伍德对她的赞赏,颇有些打抱不平的意味:“人们常常认为,不管她已经多么出名,她都理应被更多人知晓。”
“门罗宇宙”与她的生命书写
门罗有许多笔记本,记录着她口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素材”。它们像项链的丝线,串起了门罗在生活中拾掇的、小说的“珍珠”。
安大略省温厄姆的小镇居民却可能想毁掉这些笔记本。这是因为,门罗总把他们“写”进自己的小说里,以至于一些人对她感到不满,甚至唯恐避之不及。
除了上大学和第一段婚姻的时光,门罗的生活圈子一直在这个小镇及附近。可以说,小镇生活融入了她的生命和写作的脉络,让她在小说里构建了一个“门罗宇宙”。
温厄姆小镇的Josephine Street。/ Wiki
“门罗宇宙”中的小镇是一个西临休伦湖,南接伊利湖,北起戈德里奇,东至安大略省伦敦市的地界,门罗小说里的人物就在此生活着。从少女到已婚妇女、老妇人,从农场主到艺术家,他们的故事无一不是在门罗宇宙中周旋、徘徊。
“我无法以同样的感情再拥有其他任何一片风景,一个乡村,一个湖泊或是一个小镇。现在我意识到了这点,因此永远不会离开了。”这称得上是门罗对故乡的表白。1818年,她的祖先从苏格兰漂洋过海来到安大略省,在此扎根。
安大略省人烟稀少,小镇零星散布,处处弥漫着一股荒凉、冷峻的气息。1931年,门罗出生在父亲那小镇外的银狐农场。皮草生意只能给家里带来微薄的收入,因此,门罗从小就要兼顾学业与家里的劳作。她在农场度过了贫苦的童年,长大后早早结婚,移居外地,接着又离婚,再婚,搬回了距离故乡20公里的镇上。
加拿大风光一掠 。/《断背山》剧照。
门罗宇宙里,随处可见小镇居民们或囿于伦理,或脱离轨道的生活。她锐利地观察、聆听着一方生活,再用自己的书写诠释人的情感与境遇变化。这也是她对过去生活的回望。
“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小镇上,你会听到各种故事。”例如,《痉挛》就取材自一起小镇上的真实事件,一对夫妻在杀人后自杀。门罗并非从报纸上看到冷冰冰的通报,而是在与邻居们的聊天中得知了更多的细节,最终成为了这篇小说的素材。
《盖尔芒特家那边》剧照。
写《我年轻时的朋友》时,门罗认识了一位在图书馆工作的年轻人。一天晚上,两人聊天时,对方说起了隔壁农场邻居的一桩丑闻:一位年轻人和姐姐订了婚,结果是妹妹先怀孕,最后只好让妹妹与这位年轻人结婚。更讽刺的是,婚后三人还住在一起。
门罗当然没有放过如此精彩的故事。
值得玩味的是,成名后,门罗如一颗无声炸弹般被投到这个小镇。在她父亲去世后,当地报纸毫不留情地评论门罗的作品里充斥着“扭曲的人生观和畸形的人格”。而当邻居们发现自己的故事被门罗写进小说后,他们一边生气地指责她,一边试图远离她。
《海鸥》剧照。
有一次,门罗被邀请去聚会上喝茶,结果到场后发现所有人都变得十分拘谨。门罗猜想,他们是怕自己引起她的注意,结果作为素材出现在她的笔下。
抛开这些笑谈不说,门罗的书写拓宽了当代文学的边界与风格。《纽约时报》书评人角谷美智子赞扬她的小说“既有情感的广度,亦有心理的深度”,重新定义了当代小说的外延。
评论界也有人将门罗的写作与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等人相比。同样是书写普通人的细碎日常生活,门罗只是将故事舞台从美国南方搬到了加拿大北部,一个更荒凉、更被人忽视的地界。
写下女性的困局,然后呢
门罗的写作,是从写女孩的故事开始的。
高中时,门罗想改写《海的女儿》。对于这个经典的童话故事,门罗并不满意安徒生给她安排的命运。她在花园里一边踱步,一边想象,爱丽儿的命运在她笔下将走向何处。
成为小说家后,门罗一样喜欢书写少女的故事。在《快乐影子之舞》的《男孩与女孩》里,养银狐的农户的原型便是她父亲,门罗把自己的童年经历借小女孩这一角色写了出来。她给狐狸取名字,擅自放归即将被射杀的老马。本以为自己会受到训斥,结果却受到了父亲看似宽容的嘲笑:“她只是个女孩子。”言下之意即是,女性永远无法理解、进入男性的世界。
《海鸥》剧照。
这正是无数女性再熟悉不过的话语。骤变的成长里,门罗抓住了自己细微的心绪,日后用这一插曲写出了女性生活的一个切面,精准且残忍。
《你以为你是谁》里,门罗更是以露丝的身份,用她从小就听到的这句刺耳的话,串起了一个女孩成长为女人的10个故事,有拉扯、有阵痛,亦有自省与回望。最后,这句话成为了一位女性对自己存在的质问与身份反思。
多年后,在获得诺奖的那一刻,门罗在演讲里做了隔空回应:“当我还是个年轻女孩时,我从没想过女人就该低人一等。”
相比年轻女性人物,更多人谈论的是门罗笔下的中年女性。在一个固守传统伦理道德的基督教社会,她们或困于爱情、婚姻,或是囿于生活的琐碎时分,一潭死水下却是暗潮汹涌。在《逃离》里,卡拉在贾尔森太太的帮助下完成了一次离开丈夫与家庭的出逃,最终却还是折返回来。在这个放置了女性情谊、自我人格与爱情抉择的故事里,门罗写下了这样的结尾:“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卡拉不再朝那一带走了。她抵抗着那样的诱惑。”
这个诱惑,藏着门罗笔下的女性们的选择:坚守家庭还是逃离后寻找自我,在爱情里留下继续周旋还是一走了之?就像《掌状红皮藻》里莉迪娅的发问:“是否应该在爱情被安排好了的地方,而不要去别处?在别处,你得创造爱,不止一次地创造,并且永远不知道这些努力是否真的能换来爱。”
30岁前,门罗“几乎活在书里面”。美国南部的那些作家,尤其是像卡森·麦卡勒斯、弗兰妮·奥康纳等女作家,让门罗在感动之余还意识到,“女作家也能写出一些精悍的奇闻”,且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女人的领域。第一次读到D.H.劳伦斯这样的男作家的作品时,门罗就在那些关于女人的性描述里感到不快。
《时时刻刻》剧照。
那些精悍的奇闻,门罗用时间变换、多线性叙事的魔法将它们编织得更为华丽,内里的情感却仍然动人。母女情谊也是她小说里的重要命题。《机缘》《沉寂》《马上》三篇更是将观察母女关系的过程拉长至一生,如一出时间跳跃的多幕剧。评论界普遍认为,门罗将自己与母亲常年相处的细节、情感化入了这些故事中。
毕竟,就连她自己都坦言:“母亲的素材在我生命中占有最重要的位置,也是最让我感到得心应手的素材。只要一放松下来,它们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但门罗从未把这些小说给母亲过目,原因是她知道,对方不会喜欢那些性描写和粗话。
“如果她还在世的话,我要是想让作品出版,非得和她大闹一场,甚至与家里断绝关系才行。”
《海鸥》剧照。
2013年,门罗出版了迄今为止最后一本小说集《亲爱的生活》,同时宣布封笔,不再写作。对于这本书里的最后4篇小说,她如此形容:“我相信它们说出了关于我的生活我要说的最初、最后,也最亲密的话。”
这说明了,这些小说是我们进入作家生活的入口。更重要的是,它们也是我们凝视自己生活的一扇窗。爱情也好,生活困局也罢,在那些幽微的心绪里,人的情欲不再是正与反、对或错的二元判断,而是流动、变幻着的。在门罗的笔下,人更接近复杂,更接近人存在的真实面貌。
这也是文学的一个任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西武,编辑:张文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