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记者（ID：njuxjz），作者：叶晴朗、赵娜娜、陈静、黄凯，编辑：尹姝雅，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凌晨，南京城仍在一片夜幕下，大街上只有夜班、早起通勤的打工人来回穿梭，整座城市正等待着新的一天的开启。而在城南的老门西荷花塘，脚步声已在街巷内的各处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
5点33分，零零星星的居民走出自家老宅。他们手里拎着的桶子，很像是工地上常见的宽口灰桶，还有一些是注塑塑料桶；现在，它们都作为痰盂，为这里需要夜间如厕的人们提供方便。
路上的居民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默默地走在青石板路上，身体向另一侧微微倾斜，略显吃力。他们有着相同的目的地——五福里公共厕所。
如早有约定一般，环卫小车已经停在了这里。在这片十二公顷的城中村里，还有其他六处公厕，此时亦是相似的场景，早早地接待着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这是荷花塘居民们每一天的开始，也是几十年来这一老城区如厕难题的真实写照。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老门西，位于南京秦淮区西南方，明城墙中华门以西。其中保存最为完好的一块区域，被命名为荷花塘历史文化街区，北至殷高巷，西至鸣羊街，南靠明城墙，东北方以水斋庵为界，东南方则靠近中山南路面积约12.56公顷。内有大量清末民初的建筑保留，以及建国初期建造的房屋，十三条街巷串联起了这片城南传统民居。
明朝时，中华门与内秦淮河沿线成为城市的经济中心，门西成为了重要的商贸和手工业的集散地。清末以后，老门东、老门西等老城南地区逐渐成为以居住功能为主的区域。
如今的老门东通过修缮和复建传统建筑和街巷，将原居民搬离，引入商铺和文化娱乐会所，逐渐成为集历史文化、休闲娱乐、旅游景观于一体的文化街区。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而门西内的建筑和生活仿佛依旧停留在过去，少有人问津。
老门东与荷花塘 叶晴朗/摄
门西在保留了老建筑的同时，也留下了很多在生活环境上的问题。现在的老建筑拥挤而破旧，二三十平米的房子要挤下一家三四口人；房屋年久失修，一到雨天便四处漏水；巷子里的飞线和电线混杂一起，挂满了居民晾晒的衣服；每逢上下班时间，电动车就在狭窄的巷道中横冲直撞。
留在这里的，除了暂时于此租房的打工人，就只剩下守在这里的老人与孩子们。
如厕问题，也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大难题。老门西内房屋建造年份多为五六十年代及以前，家家户户都没有卫生间。保护建筑的规定限制了住户的改造增建，当地居民解决大小便问题，基本只能依靠片区内的公共厕所，这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少麻烦。
在这块面积为12.56公顷的居民区内部，分布有7个公共厕所，新旧不一。尽管在2016年“厕所革命”的翻新改造后，旱厕已经基本上被冲水式厕所取代，但从家门到公厕的这段不长不短的距离，对于不少老人而言，终究是一个阻碍。若是碰上雨天、老人起夜等情况，前往公厕则更加困难。
五点半的五福里公厕 叶晴朗/摄
荷花塘内，如厕难题
如厕难题困扰这里的居民已有几十年。
朱大强老人今年76岁，住在荷花塘深处的同乡共井5号院内，走到最近的公厕“最起码也要五六分钟”。老人所在院内的内涝问题严重，“刮个台风下个雨，院子里的水能涨到桌子那么高”。
居委会给他们家发了个水泵用以排水，但无法应对大面积积水困境。积水严重时，肚子疼得受不了了，只能淌着水出门去上厕所。虽然朱大强身体还算硬朗，但到底年事已高，有一次淌水回来后，就发起了高烧。而且同乡共井的巷子前些年修了青石板路，到下雨天就又湿又滑，给老人如厕带来了更大的困难。
不少门西的老居民反映自己年龄大了，一是公厕的距离较远，自己腿脚不便一时难以应急；二是公厕里普遍是蹲厕，蹲着上厕所逐渐成为一项对体力的考验。居住在孝顺里22号的同仁堂老员工就说，蹲厕对他来说很难受，蹲一会腿就麻了，很久才能站起来。
老人在上厕所路上发生意外的情况也曾出现过。居民余奶奶说：“之前一些八九十岁的老头儿，出来上厕所，然后在路上摔倒了，就晕过去了。”九年前，政府对于当地住房改造管控较为宽松，余奶奶请人在自家增修了卫生间，如今她家成为这块区域少有的有卫生间的房屋。据她所说，由于该区以前并无统一的下水管道，所以当年建厕所花了额外的钱在地下埋了管子。
老门西这块区域内基本上家家备有痰盂，晚上起夜不方便或者遇到刮风下雨天，痰盂就成为居民的简易厕所。为此，每个公厕除了正常如厕的地方外，还专门设置了倒痰盂的区域，每天早上居民都会前往公厕倾倒痰盂。
居民家中没有私人卫生间的现状，也给老门西的环境治理带来了难题。朱大强老人回忆说，同乡共井2号井这个地方，在改造之前，“大小便倒得全是的”。 古井在过去满足许多人家的用水需求，但随着自来水的普及，对井水的需求变小。90年代前后，由于水质越来越差，水井逐渐废弃。附近居民家中为了图方便，懒得去距离较远的公厕倒痰盂，而选择直接倒入古井，使之成为一个“垃圾站”。
同乡共井二号井 图源自网络
在古井改造之后，当地居委会在井口不远处放置了垃圾桶。孙师傅一家住在同乡共井1号，出门右拐几步，就是一个垃圾投放处。据他所说，平时在这附近住的不少人会直接将便溺物倒在垃圾桶里或周围，“将桶或袋子往垃圾桶上‘甩’，连再往里走两步扔进垃圾桶里去都不愿意。”环卫所经常需要用水枪冲刷才能打扫干净。
区域内公厕的清洁卫生由秦淮环卫所负责。综合养护部的工作人员表示，荷花塘的公厕在修建之初就考虑到了这片区域大部分居民家中都没有厕所这一问题，为此还在厕所外增设了倒粪口以方便周边居民倾倒夜壶。在公厕的日常保洁方面，公厕养护根据其分档情况而定，不同档次的公厕会配备不同数量的清洁人员。
绿竹园公厕的倒痰盂处 陈静/摄
依据《城市公共厕所设计标准》，城市主、次干路及行人交通量较大的道路沿线上的公共厕所划为二类，其他街道上的划为三类。记者探访的几座公厕均符合此划分标准，并配备了对应数量的清洁员。
朱大强感慨道，现在的老门西片区，公共厕所的卫生条件较过去有很大改善；家住五福里公厕附近的戎奶奶也对这座新落成的公厕赞不绝口。
然而即便相比过去有了很大的进步，老门西内部的公厕仍不能完全满足居民的需求，打扫卫生的保洁阿姨说，水斋庵公厕每到下午五六点，男厕这边都要排起长队。
水斋庵公厕服务公约 陈静/摄
艰难中的努力
“在16年‘厕所革命’开始后，我们就对公厕进行了分批次的更新，新建的公厕全部进入了污水管网。”秦淮环卫所的工作人员表示，由于秦淮老城区比较多，在公厕的建设与设施方面的定位会与南京其它新开发的区域有所不同——贴近生活、满足居民日常生活需求，便是其维护的主要目标。
“平常遇到的上完厕所不冲的情况还是挺多的，像现在使用公厕的大部分都是年纪大的人，可能还是对这方面没有那么在意。我们的保洁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做做保洁然后提醒一下，以不发生冲突为目标。”工作人员介绍道。
面对区域内庞大的老年人群体，公厕的设施与养护又迎来新的挑战。在被问及部分老年人上厕所难以蹲下的问题时，环卫所工作人员回应道， “我们是有残疾人卫生间的，我想‘厕所革命’就是改造这些东西。”对于没有设置残疾人卫生间的公厕，清洁人员也会告知附近残疾人卫生间的位置。
秦淮区城市更新办内的成果与规划展示 黄凯/摄
平面上没有可以增建建筑的多余空间、立体上又受到了城墙对建筑高度的限制，可使用空间的不足是荷花塘区域私家厕所修建所面临的最大难题。
此外，区域内的房屋公私产权分布复杂的格局也是一大阻碍。“毕竟我们不能拆除人家的私房来修厕所，而如果向上搭建的话又会涉及到城墙边的限高问题。”秦淮区城市更新办的相关工作人员无奈地说道。据他介绍，资金不足、区域覆盖范围大也是荷花塘地区私人厕所迟迟难以走进每家每户的客观原因。
对于老门西区域的改造，秦淮区城市更新办与东南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已形成了较为完备的规划设计方案，其中也涉及到了居民日常生活的相关问题。
根据工作人员展示的部分规划方案，荷花塘片区的改造方案计划使用微型管廊方案，即改变传统的管线直埋方式，使用微型市政管廊敷设市政管线，将水、电、煤气等管线放入统一的微型市政管廊中，为历史街区消防安全和居民生活改善提供支撑，同时也预留了雨污分流的接口，以方便居民进行进一步的个性化改造。
这一方案的实践目前已经得到了认可。2022年11月26日，使用该方案的南京小西湖项目，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的创新设计项目奖。
“目前荷花塘改造方案已经通过市里的会议审议，基本上已经比较稳定了，最近在根据专家和各部门进行方案优化，也会在相关文件上进行公示，”秦淮区城市更新办的工作人员介绍道，这一最新方案整体上考虑到了上述问题。但是对于私家厕所等具体的家居需求，该方案尚没有明确规划。
不可否认，公厕的修缮为居民生活提供了很大帮助，但终究只是权宜之计，私厕修建仍是解决如厕问题最关键的一环。未来是否会有针对居民私厕问题的解决方案？秦淮城市更新办的工作人员透露道，在本轮规划中，首要任务是恢复荷花塘区域的社区功能。“方案会考虑到没有厕所的问题……目前只有这个意向，但还没有具体计划。”
在前往荷花塘的网约车上，司机在听到老门西居民每天要使用痰盂、公共厕所时感到不解：这都不是一个年代的东西了。城市化进程快速推进，新开发的地区得益于后发优势，享受着现代的生活条件；而原本最热闹的老城南，却一步步与时代脱节。
对于这里的居民们来说，每天凌晨五点去公厕倒痰盂，已是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即便如此，尽快用上私厕仍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心愿，也是建设文明城市的必经之路。
（应受访者要求，余奶奶、戎奶奶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记者（ID：njuxjz），作者：叶晴朗、赵娜娜、陈静、黄凯，编辑：尹姝雅